话说一年之中,最可爱的是春天的四五月和秋天的九十月,那个时候都是不寒不热,起居合宜的日子。平常的人,说到江南,都觉得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以春天为可爱。其实江南春天,又有一件可厌烦的事,便是雨天多似晴天,家居既闷,出游又有所不可。若是秋天呢?江南第一是不像北方冷得那样快,第二是天高气爽,也没有连绵不断的风雨。在这时候,以近乎有水的地方,风景最好。
在这本书开幕的时候,便是江南一个水村;水村位在两个湖汊港里,港里的青芦,长得有人样高,在绿色里面,带着一点焦黄,有些早开的芦花,由绿丛中伸出很长的直茎,迎风摇摆,这便暗示水边人家,已是秋深了。青芦外面是水,有些近村的渔船,直撑到芦叶里面去,一点船影也不看见,只有船上烧茶饭的柴烟,由芦里冒出来,或者船头上那根插船的篙子,伸入空际,会让人知道有船。
这村里有一个少年叫黄惜时,他就最爱这芦里藏着渔船的生活,他原是一个中学毕业生,暑假期中,很想到北京去投考大学,无奈自暑假以前,京汉、津浦两路,就因为发生了事情,交通断绝。他的父亲黄守义,又不主张他走海道,因此耽误下来,还守在乡下。他自十六岁进中学而后,就不曾在家里经过三秋天气,现在乡居,由中秋又到了重阳,不断地发现家乡山水之美。这日,正是天晴,他带了几本书,一人到小船上去看,将书看得久了,未免有点倦意;偶然抬头,只见对岸芦丛上,零落不成行的几棵枫树,那叶子都红了一大半。湖上的西风,吹了过去,将那满树的红叶,都在半空里打颤,灿烂飞舞。
惜时看着很有趣味,便想把船撑过岸去,泊在那枫树下,去领略红叶的颜色。于是放下书本,站到船头,拔起篙子,一篙点在岸上,船就由青芦丛里倒退出来,船到港中间,水很深,篙子使用不大利落,放下了篙,正要扶起桨来划过港去,只在这时,却听到青芦丛中,有一阵笑语之声。原来湖的汊港,多半是弯曲的。惜时泊船之处,又正在一个之字形的拐角地方,所以船在水中央,被芦洲挡住,却看不到上流的来船。
惜时听到笑语声,分明是两个女子,同村子里虽然也有妇女们能够驾船的,然而这里是不出鱼的所在,只浮水面满铺着野菱角罢了。自己只管犹豫,船就让流水横过头去,在原地方,流下七八丈路,赶忙拿起篙子,在船头上一拦,将船头横了过来,自己只顾撑自己的船,知忘了上流头已经有船下来,这里将船横过去,恰好上流头那只船,横着双桨,顺流而下,两下一凑合,看看便要碰上,惜时一阵手忙脚乱,连忙将篙子一伸,点住了来船,同时,来船也有人拿了短桨,将这里的船也顶住,两船缓了势子,慢慢地靠摆,惜时这才有工夫,看那船上的人,果然是两个妇女,一个将近四十岁,犹是乡中人打扮,一个却是剪发少女,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翻领的粉红短褂子,两袖露出圆藕似的胳膊。
在这水面上,最是红色的衣服,看着鲜明,这样一个时装女子,又是乡中向来不经见的,突然遇到,不由人不吃一惊。那个中年妇人,在船艄上扶着桨。前面那个少女,坐在浅舱里。面前两个竹篮,盛满了两篮子鲜菱角,这不必说,是在湾子里采了菱角回来的了。那少女手上,也拿了一支短桨,她抬起一只手来,笑嘻嘻地理着纷披到脸上的短发,掠到耳朵后头去。只在她这一抬手之时,那一弯玉臂,格外地显着欲红还白,正和那个苹果色的圆圆脸儿,露出筋肉之美。
在惜时这样赏鉴时,那中年妇人,在艄上催着两支桨,悠然而去。惜时扶着篙子,忘了撑船,只是奇怪起来,这乡下哪里有这样一个女子!心里想着,只管向着下流看去,一直望到那船快要抵这一湾港汊的尽头,船只有一只野鸭那样大。他忽然省悟,何必这样呆,这船知道到这里来采菱角,当然船主住在不远的地方,我何不划了船紧紧地跟着,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找出她家在何处。正在这里想着,忽有人在岸上大喊道:“惜时你看什么?看出了神。”惜时回头看时,却是他的族兄黄介人,回答道:“我要划船到对岸去。”黄介人道:“你把船划回来,我有话告诉你,前面去的那一条船,我知道是哪一家的。”惜时道:“我打听那船做什么?她没有碰着我的船,我也没有碰着她的船,我们并没有什么纠葛。”黄介人便不多言,掉转身走了。
惜时撑着船,弯到对岸枫树下面,将篙子把船插住,但是:没有心看书,也没有心看风景,望着一湾流水,明闪闪地叠着小浪,流入两方青岸合缝之处,只是出神在船头坐了一会儿,自己一个人忽然说起话来道:“还是去找介人问一声吧。”于是,将船撑过岸,携了书本,到村庄东头一所私立小学校来访黄介入。原来他就是这里的小学校长,他早就散了学,背了手在田埂上走,看看他家的佃夫,挑了新割的稻子,挑向稻场去,偶一回头,看见惜时来了,便迎上前笑道:“你是找我来了吗?”惜时道:“我回家去,顺便看看稻。”
介人摇着头,笑了一笑道:“老弟!你既然有事求我,你就不该说谎呀!”说着,用手一指稻场上的稻堆道:“我爱着这个,是为了一年之内,可以不挨饿,你爱着这个,与你有什么关系?这爱虽然是一样,不过是在水面上的活动东西。”说着,他伸手拍了惜时的肩膀,笑着轻轻地道:“你的眼力不错,那个人儿,原不是我们这里的人物。”
惜时道:“不是我们这里的,难道还有几百里路以外的人,跑到我们这里来采菱角吗?”介人道:“自然不是为了采菱角,而从几百里路外跑来,然而几百里路跑了来之后,再来采菱角。这总也是可以的吧!告诉你吧:她是由省城里来,到水竹庄陈家来看她姐姐的。”
惜时道:“莫不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那她应该姓白了。”介入点点头,惜时道:“你怎么认识她的呢?”介人道:“我也不认识,是步贤的孩子,在学校里对同学说:他城里的小姨来了,小姨天天到湖汊子里采菱角给他吃。我刚才在岸上看见那采菱角的船,我想不是她,这里还有谁?”
惜时笑道:“步贤,是我很熟的人。……”说了这句,他接不下去了。心想问这个姑娘,与陈步贤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哩?介人道:“是啊,我也没有说你和他是生人,你若去见步贤,或者他可以介绍她和你见面的,哈哈。”惜时笑着,道了一声:“胡说!”掉背回家去了。
乡村人家,到处都露着古风,物质上的设备,往往是和城市上相隔几个世纪的。在城市里的人,总是羡慕乡村自然的风景,在乡村里的人,也总是羡慕城市里物质文明。惜时回到家里,天色已是昏黑了,走到堂屋里,远远地就看到祖宗神位下香案之上,放出一点绿豆大小的火焰,照着屋子里带着一种淡黄色,那正是一个黄篾架子,上面摆了一只圆瓦碟,碟子里盛了一碟子菜子油,放了两根灯草,这就是所谓的油灯了。
惜时立刻想到住在城市里,电灯是如何地光亮,而今在家里,却是过这样三百年前的生活。然而还有城里人,老远地跑了来过这种日子,这又可想各人见解不同了。正想着,忽然有人叫道:“黑漆漆地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吃晚饭去。”说话的便是惜时的父亲黄守义,他是终日衔着一杆旱烟袋的。惜时虽不曾看得清楚,只在这一阵辣气冲人的烟味里认识着,知道是他的父亲了,便到厨房里去吃饭。
乡下人的厨房,都是很大的,照例是柴灶的对方,放着桌子吃饭,为的是盛菜装饭,来往方便。这一个大厨房,就是灶头上烟囱边,放了一盏竹架子的煤油灯,这种架子,很像城市里的自来水塔,也像消防队的警楼,只是一面多了一个提携的提柄。架子上架着一个洋铁扁壶,因为绝像无腿的甲鱼,所以乡下人就叫它洋龟,龟嘴细而且长;挺直地伸着,吐出一根灯草,那里就是灯的发亮处了。对于这盏灯,惜时曾屡次提议要革除,只看着那洋龟灯头上,半寸长的火焰,倒吐出四五寸长的黑烟来:是多么有碍卫生。父亲每年收着整千担稻子,要合四五千块钱,为什么省着一盏玻璃罩的油灯都舍不得买。
黄守义先是不理会,后来惜时又说:“人生要钱,无非是为的衣食住,并不是为求着堆在家里好看,有钱不花在衣食住上,挣钱就没有意思,本来不花钱,何必拼了命去挣呢?”黄守义听了这话只说:“小孩子胡闹,若是挣来就花掉,世上哪来几百万几千万的大财主。”惜时觉得一盏灯的事小,挣钱为了什么?这个理由,必得说一说,就对人说:“有一天钱到了手里,必得要狂花一阵。”倒是这句话打动了黄守义的心,就折中两可,买了三盏玻璃罩灯,惜时的书室里一盏,卧室里一盏,厨房里桌上一盏。那三盏灯虽然天黑时就点着了,可是要等惜时用得着的时候,才能大放光明,不然,就只留着红绳粗细一丝光焰。
这时惜时走到厨房里来,他母亲乌氏看见,连忙将桌上一盏玻璃灯的灯头,拧得大大的。惜时皱了眉道:“这为什么?还要等到我来才亮上煤油灯,就是先点着了,也耗不了多少油。大概卖一担稻,足够点两个月吧!”乌氏笑道:“孩子!我们虽省俭一点,但是在你头上,并没有省过钱啦!况且我们省下这分家财来,也是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将来你成了家,你就知道做父母的苦扒苦省是为了什么了。”惜时也不做声,自坐到桌子边吃饭。
他家虽是一乡的巨族,可是自家吃饭的人很少,只有五个人,除了黄守义夫妇和惜时,此外还有个寡嫂冯氏,一个六岁的小侄子小中秋儿。三代坐了四方,桌上一碗煮豆腐,一碗盐菜,一碗炒老茄子,都放在桌中心。另外一碗红辣椒煎干鱼,一碟煎鸡蛋,都放在惜时面、前。小中秋儿和他母亲一方,另用一个小碟子,盛了一块鸡蛋,几块豆腐,放在他面前。
惜时吃着饭说:“若是火车不通,我就先到上海去,家里我住不惯了。”乌氏望着冯氏道:“哦!我忘了叫陈大嫂晚上蒸腊肉了。”陈大嫂是他家帮工的,在灶前收拾余火,将火钳夹着烧着的柴段,放进瓦罐子里去,好闷成焦炭。一,听东家奶奶说,放了火钳,笑着站起来道:“我忙着给二先生炒南瓜子,把这蒸腊肉忘了,中午还剩有几块咸鸡,二先生吃吗?”惜时瞪了眼道:“冷东西不卫生,我不要,你们乡下人知道什么。”黄守义将筷子头梳了一梳短胡子,笑道:“你不要骂她是乡下人,我和你妈,你嫂嫂。”说着,放下筷子来,用手摸了一摸小中秋儿的头,笑道:“他也是个乡下人,不单是陈大嫂一个人是乡下人啊!”惜时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对,便不做声了。
吃过了晚饭,他就没有心思看书。想到乡下物质不文明。又由此想到弃了城市来欣赏自然的那个女郎,介人既然说她每日都到湖汊子里来采菱角的,一定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可惜当时因为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曾把这话问出来,若是他的话可靠,今天她一定还会来的,照着昨日的时间计算,早早到河里去等着,大概会碰到她的。
他这样想着,带了两本书,又带些茶叶干粮,独自一人到船上去。心中又想着,船弯在河这边,她们的船走那边去了,会看不见,弯在那边,对于这边,也是一样。于是将舱里收着的一个不常用的小锚,翻了出来,将船撑到河中间,将锚抛入水内,这样地守着,无论船打上下左右来,都是可以看见的了,将船弯好了,拿了一本书,便躺在船头上来看。然而今天看书,却和往日不同,书上的字,说的是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
看了几页书,忍耐不下去,船上本有炉罐柴片,便到后艄去烧水泡茶喝。烧开了水,泡了茶,吃着干粮,混了不少的时间。这河汊里静悄悄,只听到两岸的虫声,偶然一叫,哪里有一点篙橹之声发生在水上?惜时等了个不耐烦,一摸身上,还有两条小手绢,便伏在船边,将手绢洗了,洗过了手绢,又把洗船的扫把,伸到水里去蘸着水,将船的四周都洗擦遍了,然而抬头看一看天上的太阳,依然正正当当的高照在头上,时候还早着呢!没有法,复又躺到船头上去看书,因为怕太阳晒,将船的席篷扯上前来,挡住了一边。
工作了许久,人已是倦了,看书又看不入味,眼皮一涩,便蒙?地睡去。这一睡,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有人叫道:“是哪个的船?停在河中心,挡住了人家的路。”惜时听那说话的声音。正是女子,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只将席篷一推,便见昨天那只船挨船而过,船上还是那两个人,只是那个女子将粉红衣服换了淡青的了。
只是这样一犹豫,那一只船已经开到两三丈路之外。那个女郎倒坐在船板上,脸正对了这边,伸出一双白臂,将船板上堆着的菱角蔓子,一面理着向水里丢,一面摘了菱角,抛到筐子里。偶然一抬头,将头上的散发,掀到后面去。就在这时,远远地和惜时打了一个照面,惜时的船,是抛了锚的。看着人家的船,悠然而去,自己的船,一尺也移挪不动,待要抢着将锚拔起,赶了上去,又觉得太著了痕迹。只好呆呆地望着这只船,越走越远,今天什么都准备好了的,衣袋里正藏着一只闷表,连忙掏出来看时,乃是三点三刻,那么,明天她们要再来的时候,也不过三点前后,以后可以按着时候来等她们的了,今天虽然等着了,那也只好算白费了一天工夫,自己将这事闷在心里。
到了次日,又依照预定时间到湖汊子里去等。可是今天和昨日又不同了,一直等到红日西下,望着这一湾流水,也不见采菱船的踪影。自己想着:这或者是自己来晚了,采菱角的人,已经满载而归了。
到了第三日,还是吃了午饭就到河下来,以为她们绝不能不吃饭就出来,今天是准可以遇到的。然而望着这一湾流水的上下游,空悠悠地,除了几只白鹭会由上游飞过来,此外还有什么?连候二日不见,大概是不来了?本来采菱角也是一种游戏的事,何必日日都来,大概是从此终止了。他在船头上,向着前边呆呆地望了许久,叹了一口气,自回家去。
这一天算了,到了次日,想起黄介人的话,她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陈步贤家住在水竹庄,离这儿不远,何不前去看看,或者能探出一点消息来,也未可知。因之,换了乡下从不穿出来的西装,装着观看风景,慢慢地踱到水竹庄来。这个庄子,前面临水,三面都是竹林,除了有水路前去,来客都是由后面抄上前面。所以直到庄边,还看不见庄前的人物。
惜时转过竹林,便听到前面一阵喧哗之声,看时,只见一群男女站在河岸上,只向河里招手说笑,赶过庄前一所打稻场,却是河里一只小船,载着人和行李,向下流而去。原来这里出门,因河流之便,多不坐车,就是用小船将人载出河汊,再到大河去搭船。看这样子,这庄上是有人远行了。
惜时正在忖度,他所要会的那个陈步贤,也在河岸上送客,看到他,连忙过来问道:“好几天不见,我以为你早到省城去了,原来你还在家里。”惜时道:“我不到省里去,我打算到北京去,但是因为铁路不通,我还走不了呢!”陈步贤道:“哪个说的,铁路不通?我们这位舍亲,现在就是回省后再上京。”说着,手向河下一指。
惜时心里一惊,问道:“是哪位令亲?”陈步贤笑道:“是我姨妹,人很开通的,你昨天不来,要是你昨天来了,我就可以给你介绍了。”惜时听了这话,不觉默然。陈步贤道:“我不骗你的,你去打听打听回去,火车的确是通了。”
惜时听着话,偷眼看看河里的船,早无影无踪,心里实在懊悔昔日在河下等她,早到这里来,岂不是和她早成朋友了,因道:“你令亲在省里住家,消息当然是比我更灵通,火车通了,这话一定不假,回家我和家父商量,一两天之内,我也要走了,但不知令亲到北京去,进的是什么学堂。”陈步贤笑道:“这个我是外行了,不过她也说了是要考大学。”
惜时笑道:“你真是外行,北京的大学多得很,叫我到哪里……”说到这里,自己忽然省悟起来:姓陈的并没有叫我去找她,我怎么倒反问起姓陈的来,便改着说道:“哪里去知道呢。”陈步贤倒也不曾用心,说过去就算了,倒约着他到家里去喝茶。惜时道:“我在家里闷得不得了,听到火车通的消息,我急于要回去商量启程了,改日会罢。”说着,点头作别,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看到他父亲嘴里衔了旱烟袋,烟荷包里,满满装着一荷包关东叶子,踱出,大门口来。惜时两手一伸,拦住去路,便道:“你老人家这一出大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要走,我有几句话说。”
守义由嘴里取旱烟袋,将烟嘴子指点着他道:“你这个孩子,又是这样冒失,有什么事?这样等着我说哩!”惜时道:“你老人家预备几百块钱罢!我明天就动身到北京去。”黄守义道:“你一晌都没有提到要走,怎么今天突然地说要上北京去呢?”惜时道:“以前我是不知道火车通了,所以等一天又等一天,现在火车通了,我怎样不走呢。”守义道:“就是火车通了,也应当有一两天筹备,怎么说走就走。”惜时道:“我在乡下,又没有一点事,今天走,明天走,都是一样,我何必多耽误念书的时间!况且说是收拾行李,有今天晚上一整夜,也够收拾的了,我明天一早就到省里去,不知道你老人家能筹多少钱。”
守义道:“你说走就走,我能筹多少钱,等你到了北京,我陆续汇给你罢!”惜时道:“那我怎样等得及呢。”守义道:“最好你还是迟一两天走,让我把款子筹起来,你好带了走。”惜时道:“你老人家在乡下的面子,要筹个千儿八百块钱,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守义笑道:“小孩子倒会说大话,乡下人哪个人家里,终年地存着大批现款,等人来拿。真是存着有洋钱的,他们都挖了窖将钱埋着,一直把洋钱满了绿锈,他也舍不得花费一文,又哪里肯移挪给我们用?现在要钱,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开了仓门,卖一两百担的稻,其二,是到镇上几家熟铺子里去借一借,但是我向来没有和人家开口借整批的钱……”惜时道:“那要什么紧,我们又不是借了钱不还,他们若是嫌钱拿进拿出有些费事,我们就按着月息给他利钱,十天是给一个月利钱,三天也是给一个月利钱,这也就不亏负他们了。”
守义听了他的话,心里十分不高兴,但是儿子要去求学,是一件好事,又不愿扫了他的兴致。因道:“既是你明天一定要走,恐怕你妈手下还存有一点钱,叫她先拿出来罢!”惜时道:“一点款子怎行?就是你老人家随后寄给我,我也要带三百块钱才能去呢!”
黄守义见儿子说话时,两条眉毛,只管皱了几皱,便衔着烟袋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给你凑齐来就是了。”于是回身进家和乌氏商量这事,乌氏更是疼儿子的。五年前收藏了二百块新龙洋,放在箱子底下,作压箱钱的,当晚便一齐拿了出来,此外还差一百块,再三地和惜时好说:“在家里还忍耐一天,等卖了几十担稻子,第二天再走。”惜时一想,只耽搁一天,也误不了什么事,只好忍耐了。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守义和乌氏都一齐送到河岸上,乌氏用手巾擦着眼睛,却对了惜时不住地张着嘴哭,哭了一阵,又向地下甩着清鼻涕。惜时的行李,早有家中两个长工,给他搬上了小船。到了河边,守义和惜时都上了船,乌氏勉强大着声音道:“你一路都要写信回来,到北京路远,不要像在省城那样动不动整个月不写信回来。”
惜时一回头,见他母亲眼睛里两包眼泪,几乎要滴了出来,心里不免受了一种奇异的感触。站在船上,呆呆地向母亲望着。那个小中秋儿,和了家里人,也送到河岸边,两只小手拖了祖母的一只手,跳着脚道:“爷爷和叔叔到哪里去?我也要去。”乌氏将手摸着他的小和尚头道:“你叔叔到北京去,明年才回来,唉!爷爷送他到镇上就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会带芝麻饼给你吃的。”乌氏说了这话,眼泪水已是滴在小和尚头上。守义见小孙子闹着要去,连忙催着长工将船开了。
惜时在船上远远地望着:只见他母亲将衣襟擦着泪,兀自站在两株老柳树下,直到模糊得看不清人影,才掉过头去。到了小镇上,便是大河,有到安庆省城去的班船,弯在码头。守义吩咐长工,将小船靠了班船,自己先爬上去,然后让长工扶了惜时上来,再搬行李。
船家认得这是附近一个小财主,好好地招待进舱,守义知道船还有些时候开,到岸上买了一些糕饼,送到船上来,对惜时道:“你要有一年才回来,家乡的风味,带了到北平去,慢慢吃罢。”说着,在袖子笼里,摸出一个白绒手巾卷儿出来,悄悄地递到惜时手上,因道:“你是会用钱的,穷家不穷路,我又在镇上临时移了五十块钱来,你连手巾一路带着罢!”原来乡下人不知道用什么手绢,不是用布块,就是用洗脸的毛巾,这是守义平常用的一条手巾,就给儿子包了洋钱了。惜时接过钱,放进小箱子里去收好。守义又掏出一包铜币和小银币,交给他,让他一路好开发船钱脚力钱。
这时船快要开了,镇上搭班船的人,都纷纷上船。守义将左手扶了右手的袖头,擦着眼泪,说道:“惜时!你好好念书,老远的路,我这大年纪,不要让我记挂,钱我随后就寄来。过了年,或者我会到北京来看你。”惜时在家里时,觉得父亲爱钱和守旧一点,现在看起来,父亲对于儿子,是真不惜钱!唯其守旧,才是这样对着骨肉之爱,十分的眷恋。母亲一哭,已是把心哭软了,父亲又一哭,就更觉支持不住眼泪了。因道:“你老人家快回去吧!小中秋儿还在家里望着呢!你老人家说的话,我都记着。”守义也怕孙子还在家里哭,就洒泪而别。惜时一路上,便不免想着慈爱的双亲,心里兀自难受。
这小镇上到安庆,只有大半天的水程,天色到黑,也就到了。惜时在省城里读书多年,本有很熟的寓所,在寓所里住了一天,打听得津浦路火车,已经能通车到北京了。寓里恰好有一批同学,是赶上北京的,拉在一处,约了次日便走。惜时本想在省里打听打听那位白女士的消息,同学一纠缠,分不开身来,只得与他们在一处混着,又一同上了江轮。
当学生的人,坐船坐车,都是竭力省俭川资的,大家都是坐在轮船统舱里,这一个舱里列着好几十副木床,上下两层,住着二三百人。这虽是秋天了,然而空气是非常之恶浊。人既多,那舱里的谈话声也就彼起此落,嗡嗡嗡地连成一片。惜时和着大家一处,不得不住统舱,他所睡的铺位乃是正中一排的下层,这铺左右后面,都是连着的铺位,左边是同伴,后面是一个鸦片鬼,铺中间点了灯,不住地烧着大烟;右边是个乡下黄脸婆子,带了两个孩子,除了孩子哭闹不休,还有一股子汗臭,前面铺子,倒有一点空地方,乃是和对面铺位共分的一条人行路。这条路上,除了茶房在铺前放下一个高木柜子,还堆了许多行李网篮,有了下脚的地方,没有放身子的所在。加上这地下,又是痰和鼻涕,又是瓜子壳和水果皮,又是茶水,也不能下脚,要说躺在铺上罢,和上面一张铺,只相隔一尺多高,头也不能抬。
惜时为了这种环境的不堪,只得拿了一本书,就到船边上去看。这江轮的船边,都有五六尺宽,外面拦着栏杆,就靠着栏杆坐在一个系铁链的铁墩上看书。江风阵阵,迎面吹来,胸襟非常地舒服,这比之在统舱里面,真有天上人间之别了。
他看了几页书,偶然一抬头,只见对面一片芦洲,看不见人家,芦洲之中,隐隐露出一片白光,却是隐藏着的小湖。湖那边,有些断断续续的树林,树林之外,却是深蓝色的远山。这种景致,有远有近,分着这样很显明的层次,真个不啻是一幅很好的图画。惜时放了书本,伏在栏杆上,便静静地领略这寥阔清爽的秋色。
正看得入神,仿佛之间,有一阵香味,袭人鼻端,这种香味,只有几次在男女合座的娱乐场合,坐在女宾身后,所闻到的一种香味,在这扬子江心,这种香味,从何而来?回头看时,只见离着这里有一丈多路,有一个女学生掉转身躯,向船尾上去了。
在这一刻工夫,分钩式的短发,翻着白领的粉红短衫,以至于那女郎的身材,都和在家乡湖汉里所遇的女郎完全一样,只是她转身得太快,她的茴孔,却没有仔细去看清楚,本来她是要到北京去考大学的,那么,她也搭着这一只船到南京去,卣津浦路北上,并非是不可能的,也许这个就是她了。自己在乡下守了她多少天,为了要寻她,赶着到省里来碰机会,现在居然同舟共济,这个机会,岂可失过,这不能不去看一看,究竟是不是她?这样想着,立刻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这一截船边,一直通到船尾,除了那女郎之外,恰是并没有第二个人,自己若是苦苦地追着人家,似乎有点轻薄相,而且也怕那女郎疑心起来,有些不便,心里一犹豫,不能上前,就斜靠着栏杆,向外看去,停了一停,那女郎却转过船艄去了。
惜时因她转过船艄,便看不见了,赶快又跟了上去,到了船艄,恰见她转过到船那边,自己又怕人家会知道他是紧紧跟着地,于是背了两手,口里唱着大江东去的歌,放出从容不迫,无所用心的样子来。在他这样做作,步子就格外的放得慢,而那女郎的后影,越看越像,是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女郎的面孔,更是急于要证实了。自己这样并不像跟随人家而跟随着上去,看那女郎,又伏在栏杆上了。这边的船边,和那边不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栏杆上也伏着不少人。惜时跟着一个女郎走,又想到外人旁观者清,或会看出来的,倒是不上前的妙,于是他又不敢太近,又在栏杆上伏住了。
由惜时到那女郎身边这一段栏杆,还是没有第三个人,因装着赏玩船前去路的江景,就看到那女郎的侧面。那苹果色的颊儿掩映着一剪黑发,多么美丽!纵然不是采菱舟上的那个女子,也是一个安琪儿了。
那女郎这时是醉心于江上的风景,在衣襟上掏出一方手绢,右手拿了,不住地绕着左手的手指,他忽然想到,上海的游戏小报上,登过女郎们有用手绢抚弄,代表说话的,莫非她知道我跟了来,对我说什么?可是自己向来就不懂这个,她有话不是白说?想到这里,胸口里便不觉跳了两跳,脸上也发起热来,继而一想,不对,人家是个纯粹学生样子,这样浪漫式女子的行为,她岂能有,于是第二个感想,把第一个感想推翻。
不过在他这里沉吟时,又有两阵风,由人家身上吹来。同时,便有令人回肠荡气的一种香味,微微地钻入鼻孔,这种香气,比白兰地的酒力还大,立刻鼓舞起了惜时的精神,无论如何,要看一看她整个的面孔。于是由他一手的栏杆靠背,掉了一个位子,掉在她下手的栏杆上靠着,至于相距的度数,也不知是何故,自己只是不肯太近了,反觉得远些。在这时:她也许有点知道,起直了腰来,伸手理了一理鬓发,掉转身向后艄去了。
惜时一见,悔得不得了,若是老在下风站着,岂不把她的面孔看到了!惜时再要跟去,不但她会疑心,是有意跟着,就是别人,也会疑心的。有了!我何不由这边进统舱,再出统舱那边的门,就可以和她顶头遇见了。这种办法,是必中,而又不露出任何形迹的。这样想定了,马上进了统舱。
可是一进统舱,遇到一个同伴,将他拦住了,说是:“船票丢了。”问他:“看见没有?”惜时道:“你的船票,我怎么会看见?你这冒失鬼!”那同伴“哦”了一声,笑道:“你这句骂得好,你提起一个冒字,我想起我船票,塞在帽子里哩!”说毕,笑着去了。
惜时被他扰乱了几分钟,再出舱门看时,并不见那个女郎了,心里恨那同伴无意识的纠缠,耽误了事情。然而这女郎既是同舟,反正跑不出这船去,各舱都找一遍,总也可找出来的。于是装着参观船的内容,上下跑了一周,总也算他用心良苦了。要知他究竟能找着那女郎与否?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