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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烽火连天乘舆北狩 旌旗蔽野敌骑西来

第八十一回 烽火连天乘舆北狩 旌旗蔽野敌骑西来

话说文宗接到六部九卿科道谏折,迟疑未决,忽内监呈上一折,是副都统胜保军衔拜发的。拆开一瞧,也是谏阻出狩木兰的,内有两句惊心动魄的话是:“不可为一二奸佞所误,致失天下臣民之望。”

不禁衷心感动,渐渐意得心回。原来这胜保,虽只是个副都统,勇敢有为,素为文宗倚重,曾经颁给过康熙间安亲王所进的神雀刀,副将以下,如有迁延退缩,贻误军情,许其先斩后奏,得君之厚,信任之专,僧、惠两王,犹且望尘弗及,阃外汉臣,更自不足论了。此番自河南被召回京,饬令会同贝子绵勋,调带一万八旗禁兵,驰赴通州助剿。在路得信,一时忠义奋发,拜了此折。当下文宗随令军机拟了一道旨意,其辞道:近因军务紧要,需用车马,纷纷征调,不免啧有烦言。朕闻外间浮议,竟有于朕将巡幸木兰举行秋狝者,以致人心惶惑,互相播扬。朕为天下主,当此时势艰难,岂暇乘时观省?果有此举,亦必明降谕旨,预行宣示,断未有乘舆所莅,不令天下闻知者。尔中外臣民,当可共谅。所有军装备用车马,着钦派王大臣等传谕各处,即行分别发还,毋得尽行扣留守候,以息浮议,而定人心。钦此。

又命颁发内币银子二十万,赏给巡防弁兵人等,人心为之稍定。到了八月初一日,警报传来,说洋兵自河西务径薄张家湾,离通州只有数十里了。文宗惊道:“载垣才赴了通州去,桂良、穆荫也都在那里,洋人不等开议就进兵,是什么意思?”

原来怡亲王载垣、军机大臣穆荫奉命赴通州,与桂良同议抚事。怡王爷、穆大臣到了通州,行文照会与英钦差额罗金,约期会议。

额罗金偏会拿腔做势,自己不来,遣派参赞巴夏里,带了数十名洋人,入城议和。初二这日,怡王等与巴夏里相见,反复譬喻,曲意开导,巴夏里顽固异常,坚请仍循天津原议,并须邀同法国使臣,共事会商。怡王无奈,答应于次日在通州东岳庙大开会议。一到明日,地方官承办供帐,东岳庙里头陈设一新,外面兵卫森然,气象很是整肃。穆大臣荫、随员恒棋先到,辰牌时候,怡王爷、桂中堂也到。怡王一到,就问:“英法使臣到了没有?”

穆荫、恒祺齐回:“尚未。”

怡王道:“瞧英人意思,未见就肯就抚。”

才讲得一句话,门官飞步入报:“荚法使臣到了。”

怡王等慌忙出迎。只见前导洋兵,整齐划一,宛似雁阵一般,落后两乘绿呢大轿,才是英法使臣。轿子擡进大殿方才歇下,出轿瞧时,法国的果然是正使噶啰,英国依旧是参赞巴夏里。见过礼,怡王就命开宴。英法两使坐了客位,怡王桂相坐了主位,穆荫、恒祺充当翻译。樽俎间谈到国事,法使噶啰倒都唯唯应命。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巴夏里攘袂而起,向怡王道:“今儿的事情,须面见大皇帝,以昭诚信。但是咱们国里,除了叩见天主之外,从无跪拜之礼。贵王大臣可以答应我们吗?”

怡王默然不答。巴夏里又道:“远方慕义,要观光上国已经多时,然宾主之礼,不可不肃,咱们这回觐见,请用军容吧。”

穆荫就问:“人数几何?”

巴夏里道:“少了观瞻有碍,每国领带二千人,其余大队,悉留通州。”

穆荫转告怡王,怡王听罢默然,脸上却露出很不然的意思。穆荫悄语怡王道:“外洋规矩,不回他就要作为默许的,王爷倒不能不回他一二语。”

怡王道:“这件事情,须要请旨定夺,本邸未便专许。”

穆荫转告巴夏里,巴夏里艴然不悦,停了半晌,转身向恒祺道:“疲乏要睡了,快拿卧具来。”

恒棋没奈何,起身指派从人,排设炕榻,铺垫被褥。巴夏里见铺设定当,站起身,向怡王等道:“恕我放肆,只好睡着领教了。”

说毕,随即歪下。恒祺、穆荫轮流着跟他辩论,巴夏里只装睡去了,并没一辞半语的回答,怡王、桂相面面相觑。还是穆荫谋多智足,想出个法子,请怡王等暂都退去,只留下恒棋一个儿陪着他。

不意这一夜里,通州城中,就有无数奸细,到处窥伺。怡王闻报,立遣恒祺到洋营侦视。一时回报:“英使额罗金裹甲无待,瞧大势不很好呢。”

一时军探飞报洋营掌号齐队,大有扑城之势。怡王道:“了不得!咱们这儿没有防备,洋兵杀来,可就糟了。”

随写了一封密函,知会僧邸,叫他卷甲星驰,速速来城计议。

僧王大营,离城只三五里,一瞬间就到了。怡王接着,告知一切。僧王道:“别管他,先下手为强,咱们且把那什么巴夏里的,什么噶啰的拿捕了,一股脑儿解了京里去,再等他们来是了。”

怡王道:“噶啰是法国使臣,一切举动,尚为恭顺,可以免其拿捕,只把巴夏里拿下就是了。”

僧王应允,立刻传下军令:“所有英参赞巴夏里,并他的随从人役悉数拿捕,休叫走了一个。”

此令一下,僧营军弁,无不勇跃,两个服侍一个,霎时间巴夏里并他的随从主人数十名尽都捆缚定当。一个蓝顶花翎的军弁抢步请安,喝报:“洋人尽都拿下。”

僧王逐一验看,随命打入囚笼,立时起解。

这时光,副都统胜保奉旨督师,正与贝子绵勋在京师外城调集京兵,昼夜操练,但等洋人决裂,立即出兵征剿。这日,奉到廷寄密旨,大旨称:据怡亲王载垣奏称,洋人猖獗,坚欲携带大队赴通,朕意与之决战。该副都统即日简练精兵,带赴通州以西驻扎。钦此。

胜保读过密谕,随即升帐,传齐马步各弁,发下军令,立时出发。马队在前,步队在后,擡枪铜炮,马刀钢叉,藤牌弓箭,金鼓大旗,依次而行,密密层层,宛似钢墙铁壁。从朝阳门而出,行到燕云寺,恰好天夜,胜都统传令扎营。次日起行,才到定福庄,探马飞报:“英法联军,已入通州,僧、瑞二军拒战失利,洋人长驱而北,我军马步队沿途溃散。”

胜保大怒道:“什么洋人,胆敢如此猖獗!”

催令速进。各将弁不敢谏阻,只得奉令前行。行到八里许,探马又报:“洋兵从郭家畈一带,分军为三路,东南西并进。现在西一路有僧王爷挡住,东一路有瑞中堂挡住,南一路恰向咱们这里来的。”

胜保道:“僧、瑞两军挡了两路去,咱们更不要紧了。”

这言未了,见前步队齐声发喊,胜保才待查问,炮声震地,烟雾腾天,枪弹炮子,横空飞坠,全军哗噪,都说:“洋兵来了!洋兵来了!”队伍顿是大乱。胜保怒极,喝令:“哗喧者斩!”

一面挥令擡枪排队迎击。弁众仓猝奉令,不及装子发药,敌弹破空飞坠,密如冰雹,猛若雷霆。中者死,著者伤,洞肋折肢,垒垒相望。

胜保怒得要不的,正拟挥军猛进,跟洋人拼个你死我活,不意两颗流弹,连续飞来,不偏不倚,一颗中在左颊上,一颗中在右胫上,顿时痛彻心窠,眼前墨黑,天旋地转,晕倒在地。左右拼命抢救,搭在马背上,护着奔逃。蛇无头不行,军无帅自乱。马步各军,哪里还敢迎战,跟随病帅齐伙儿奔逃。洋兵真也不知礼让,咱们全他脸儿,避了他,他偏紧紧迫来,并且卖弄他家伙好,枪炮之声,一路上轰放不绝。咱们逃到哪里,他们也追到哪里。胜营将弁逃入定福庄,喘息还没有定,枪炮横飞,轰说洋兵又到了。胜营将士,慌忙奔走,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狼狈得不可言喻。逃到朝阳门,见城外列有二十多座营帐,旌旗飘荡,戈戟森然,正是僧、瑞二军。原来僧王、瑞相,也在郭家畈那里遭了败仗。逃下来的三军聚会,同病相怜,谈到洋兵,无不变色。

这时光,京师大震,恭亲王奕沂率领阖朝文武,到圆明园泣请文宗移幸大内,坚守京师。文宗道:“尔等且自退去,这一件事,朕还要从长计较。”

恭亲王道:“国兵屡损,洋势嚣张,皇上一日不回,人心一日不定,最长计划,无过回京。”

文宗沉吟未答。忽一人跪下碰头道:“时势危造,奴才可不能不奏了,现在寇薄都城,各营皆溃,眼见京兵是靠不住的了,皇上回居大内,万一洋人犯顺,试问奕訢等有无把握,可以必胜洋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苛非丧心病狂,必不忍陷君亲于危地!”

众人瞧时,这发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宗人府宗令怡亲王载垣。文宗向众人道:“你们瞧是如何?”

领侍卫内大臣郑亲王端华、宗室尚书肃顺、军机大臣穆荫、景寿、匡源、焦佑瀛、杜翰、尚书陈孚思、侍郎黄宗汉等八九个人齐声道:“奕訢泣留皇上,是何用意?臣等愚昧,诚难猜测。载垣的话,未必尽是,而爱国忠君,溢于言表。皇上圣明,定能鉴别。”

文宗点头道:“原来他们要把朕来充做孤注,还是载垣提醒了联。”

随向恭亲王道:“你们退去,朕自有旨意。”

恭亲王再要争论时,文宗已竟退朝入内去了。恭亲王无奈,退到外面,向众人道:“载垣与端华兄弟,把持朝政,狼狈为奸,三奸不除,国事终不可为呢!”

众人都道:“奸党措辞,十分巧妙,使皇上自易听从,诚不知他具何蛊术。”

说罢,不胜扼腕。

恭亲王等回到京城,随与团防大臣大学士周祖培,商议团防事宜,忙乱了一镇日。次日午饭时光,警报传来,说洋兵攻扑京城了。恭亲王大惊,登城瞭望,果见洋兵扬旗整队而来。

器械精利,步武整肃,前是马队,后是步军,层次井井。恭亲王叹道:“怪道他们屡战屡胜,瞧他的军容,真是节制之师。”洋兵驰抵城下,扬旗鼓噪,把禁城围绕了三匝。阖城大惊,文武官员,都到恭亲王邸第,商议抵御之策。恭亲王道:“贼寇临城,皇上驻跸海淀,不知曾否受惊?禁城被围,消息隔绝,哪一位前去探听一遭?”

众人面面相觑。恭亲王道:“看来这件事要指派的了。”

忽报有朱谕到,恭亲王率同文武官员,照例开读,朱谕大旨:乘舆于本日寅卯间,启跸出狩,六宫及诸王尽都扈从,在京王公文武万勿惊恐,钦此。

接过旨,就询问钦使:“圣上北狩,事前竟毫无消息?”

那钦使道:“别说王爷在这里,就我们在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昨夜三鼓时候,郑亲王端华、宗室尚书肃顾称有急事,求请召对。召对之后,皇上就传宜启跸,好在车辆马匹,早已先自预备,仓猝出狩,倒也并不慌乱。”

恭亲王道:“端华、肃顺,自然随扈的了?”

那钦差道:“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也都随扈的。”

此时文武众官,知道文宗北狩滦阳,心才稍定。忽报城里搬家的人,因各门繁闭,都用重贿买通司门的,私自启闭,怕有奸细混入。恭亲王询问众人有何妙策,周祖培道:“自各门昼闭之后,蔬菜米面,概不能入,百物顿时翔踊,照这个样子,怕要激成内变。”

恭亲王道:“暂把西直门开放,以便运送食物,好吗?”

众人齐声称善。恭亲王随即传命,开放西直门,任人出入。这日未刻,又有朱谕颁到:着恭亲王奕訢留守,仍督僧、瑞二军驻师海淀,钦此。

恭王不敢怠慢,立刻驰赴海淀,谨敬防守。次日,奉到行在廷寄:恭亲王着为全权大臣。钦此。

英人探知恭王、桂相都驻在城外,知道城中无主,行文索取巴夏里,声言如不释放,立即攻城。京中文武大员,主见纷纷,恒祺主张释放,以平洋人之怒;胜保主张不释;黄宗汉主张索性杀掉,以舒公忿。王大臣等皆不能决。到了十一这日,由行在军机寄奉上谕,众人读罢,尽都纳罕。只见上面写着:据胜保奏称,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洋人专以火器见长,若我军能奋身扑进,兵刃相接,敌之枪炮,近无可施,必能十捷。蒙古京旗兵丁,不能奋身击刺,惟川楚健勇,能俯身薨进,与贼相搏,洋人定可大受惩创。请饬下袁甲三等于川楚勇中,挑选得力若干名,派员管带,即日起程赴京,以解危急等语。洋人犯顺,奋我大沽炮台,占踞天津,抚议未成,现已带兵至通州以西,距京咫尺。僧格林沁等兵屡失利,都城情形万分危急。现在外军营川楚各勇均甚得力。着曾国藩、袁甲三各挑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鲍超、张得胜管带;并着庆廉于新募彝勇,及各起川楚勇中挑选得力数千名,即派副将黄得魁、游击赵喜义管带;安徽苗练向称勇敢,着翁同书、傅振邦饬令苗沛霖遴选练丁数千名,派委妥员管带,均着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勿得借词延宕,坐视君国之急。惟有殷盼大兵云集,迅扫逆氛,同膺懋赏,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各谕令知之。钦此。

众人都道:“上头既派恭邸为全权大臣,又飞召南军跟洋人打仗,主抚主剿,上头似也未有定见。”

户部尚书周祖培道:“英人来一个照会,限我们三日里交还巴夏里,如果到了十五,还不交还,就要开炮攻城了。”

吏部尚书全庆道:“这个如何处置呢?”

周祖培道:“恭邸已经照复了去,叫他退到天津,再行议和。”

全庆道:“洋人答应了没有?”

周祖培道:“答应了倒好了,非但不肯答应,倒加了几句铁板注脚。洋人道:‘议和两个字,等释放了巴夏里再谈。’恭邸又叫他退到通州,等换约后,就把巴夏里送还,洋人也不肯答应。这件事,看来很不易办呢。”

众人正在谈论,警报飞来,洋人移营了。周祖培忙差家丁登城探望,一时回报,洋兵已经绕过得胜门,瞧他们样子,怕要窥伺海淀呢。周祖培很为着急,急按行在上谕,廷臣公同开读,才知文宗圣驾已经安抵密云之罗山。上谕所谕是:留京王大臣,着豫亲王义道、大学士桂良、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周祖培、吏部尚书全庆:义道、全庆,着在紫禁城,周祖培着仍在外城,桂良着城仍在外。钦此。

另有一道旨意,着军机章京曾协均等六人同赴行在。于是留京王大臣,遵旨分头干办去讫。

九月二十这日,洋人声言攻打海淀。恭王、桂相都在园中,吓得手足无措。亏得僧王自朝阳门移师北守,略壮了点胆子。

恭亲王询问桂相,桂相也一筹莫展,声声,说是伺候王爷,静候王爷钧谕。忽报恒祺求见,立命传入。恒棋请过安,回道:“遣城里头商人,备了牛羊千头到英军营里犒师,且请和议,英将答称:‘和与战都是国家大事,不是你们商人办得到的。必竟要和议,须恭亲王爷亲自降驾,还可以商量一二。’瞧他们声势,很是不善,不如释放了巴夏里,平平他们的气。”

恭亲王眼视桂相,桂相默然。恭王道:“过两天再谈吧。”

这时光,风声鹤唳,一日数警。独是留京王大臣,从容坐镇,不激不随。原来他们都有一个消愁妙法,散闷良方,就是“挨日子”三个字,挨得一天,就是两个半日。不意挨到二十二这日,凶神照命,恶煞临头,再也挨不过去了。这日清晨,就听得联珠似的三排枪声,恭亲王忙遣侍卫到僧营询问。一时回报:“洋兵自朝阳门移军,抄过德胜门,大有攻扑海淀之势,现在僧王爷、瑞中堂忙着调拨军马,预备迎敌呢。”

说着时,忽闻西庙角上发起一股大声,动地摇天,撼山震岳,园中人役,无不骇然。接着枪炮之声,连续不已,那景象儿大有似乎迎年爆竹。忽一个内监仓皇奔入,报说:“不好了,僧、瑞两军,一闻炮风,就溜了个光,僧王、瑞相,也禁压不住,现在洋兵,将次到了。”

恭亲王大惊失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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