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仁宗自戡定教众荡平海寇而后,亏得疆吏贤能,朝臣清洁,把天下整理得太平无事。不过嘉庆十四年冬里头,工部衙门有了一件私铸假印冒支帑项的奇案,领款项先后共有数百万之多,案中首犯,就是部中书吏王书常。这桩案子,要是办得认真,六堂官吏跟银库大臣,都有处分的,亏得刑部承审官不欲多事,只把王书常灭口了案。嘉庆十六年,京内外大小臣工奏请举行巡狩典礼,仁宗下诏西巡,驾幸五台山,赏览山光云气,不意上天示警,星孛紫微坦。钦天监密奏,按照星象,主有兵乱。仁宗很是不乐,随调百官修剩阖朝臣子兢兢恐惧守到年终,幸喜没事。只道从此可以不要紧,不意过了这一年,直隶河南一带,竟起了一个谣言,说星象应在十八年九月十五日,京保河南通要受着兵灾,害得这几处地方人民,吓得什么似的。你道这种谣言从哪里来的?原来直、豫地方新兴起一个教会,名叫天理教,一应条规跟天地会白莲教大同小异。教里头有两个教首,一个姓林名清,是专管直隶教务事宜的。一个姓李名文成,是专管河南教务事宜的。林、李两教首神通广大,直、豫两处人民被他诱煽入教的,不知凡几。藉这时天上现了星孛紫微坦的异象,李文成怦然心动,就与林清密议道:“天象示异,人心惶惑,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咱们聚集教徒,趁这时光起事,倒不难一举成功呢。”
林清道:“发难不难,成事真难。台湾的天地会,川湖的白莲教,教徒何尝不众?声势何尝不盛?到后来究竟白送了自己性命。”
文成道:“照你这么说,咱们办教也是多事呢。”
林清道:“这是怎么说?”
文成道:“怎么说,不想图富贵做皇帝,教也不必立,还是安安分分做百姓好多着呢。”
林清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何尝不要发难,不过不肯轻举妄动,总要谋划定当,按部就班的做将去。”
文成道:“如何谋划呢?”
林清道:“我先问你,清朝入关到今,咱们关内人起反的共有几起了?”
文成道:“吴三桂、朱一贯、林爽文、夏逢龙、王三槐、王伦,先后怕也有六七起吧。”
林清道:“这六七起豪杰,声势都没有咱们大,兵力都没有咱们雄么?”
文成道:“吴三桂、王三槐何等利害,咱们如何比的上他?”
林清道:“吴三桂、王三槐成功了没有?”
文成道:“成功了,这会子怎么还是大清呢。”
林清道:“你晓得他们为甚都不成功呢?”
文成道:“想来总无非是兵力不敌罢了。”
林清道:“兵力不敌,还在其次。”
文成道:“第一是什么呢?”
林清道:“我问你,朱明天下为什么亡掉的?”
文成道:“谁不知道明朝被李白成攻破了京城,逼死了崇祯,就这么亡掉的。”
林清道:“可知要取天下,总先要攻京城谋皇帝,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才是正理。不这么办,恁你三分天下,得了二分,人家的心终不肯死。斩草不除根,来春必复发,事情怎会成功呢。”
文成惊问:“你敢是要在京发难吗?”
林清笑道:“除是不动手,要动手总要在京城里。”
文成道:“谈何容易!京里头满洲兵有多少!”
林清道:“这个原不能光恃血气之勇,总要慢慢的想法子。”
文成道:“用什么法子呢?”
林清道:“拼着几万银子,买通了太监,事情就易办了。”
文成道:“太监买的通么?”
林清道:“现在世界,有了钱什么事不成功?”
文成道:“这么好极,事不宜迟,你就进京买内应去,我赶回滑县,办理发难的事。”林清道:“此事关系非小,总须机密为是。”
文成道:“不消嘱咐,我知道呢。”
于是二人分头干事。
文成潜身滑县,暗暗聚集教徒,置办兵器,制造旗帜,一面派人四出扬言:“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地方应遭兵劫。”各事办妥,但等林清京中消息,即便竖旗发难。一日,接着林清来信,知道内应事情已有眉目,太监刘金、高广福、阎进喜都已买通。文成大喜。隔不多几日,林清亲来滑县与文成会晤。问起京中情形,林清道:“内廷事情,都已布置妥贴,大太监就这刘、高、阎三个,小太监也买通了一二十个,宫里头不愁没有接应。只是教徒们胆子太小,听说杀到宫里去,一个个就寒战起来。照这样子,如何会成事!”
文成道:“胆大的一个都没有么?”
林清道:“就我的心腹肯拼性命,共计不到三百个人呢。”
文成道:“我这里倒有三五千人,都是不怕死的,可以接应你。”
林清道:“这么很好。嘉庆不日就要出京呢。”
文成道:“出京干什么?”
林清道:“到木兰地方打猎,那原是每年照例事情。”
文成道:“定期几时举行呢?”
林清道:“刘太监告诉我出月初三就要出发的。”
文成道:“趁嘉庆没有动身,咱们就动手,要是出了京,可就费事了。”
林清道:“我的主意,倒是他动身之后动手的好。”
文成道:“等他动了身动手,这是什么主意?嘉庆在外面,咱们就据了京城,他会号召各省督抚勤王的。彼时内无接济,外无援兵,死守着孤城,也是没中用。”
林清道:“秋弥回鸾,这里是必由之路,你就率领教徒,在这里劫驾,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必然可以得手。再派一二千人马到我那里接应,两面都可以成功,事情不就定了么。清朝制度,宗室王公,从不分封出外,北京一得,通通除了个尽,连什么中兴偏安等事情,都不会有的。你道好不好?”
文成喜道:“林哥老谋深算,兄弟真是佩服你。但愿事成之后,你我平分天下,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
商议定当,林清自回京去。李文成召集教徒,指授机宜,规画方略,摩拳擦掌,但等御驾到来,立即竖旗发难。
人有千谋,天只一算。也是仁宗命不该绝,竟来了一位救星。这位救星,姓强名克捷,就是滑县知县,为人精明强干,作事审慎周详。一到任,听说县里有了天理教,心里异常疑心,就派心腹家人投入教中,探听消息。这日,那家人得了李文成劫驾的消息,慌忙入署报知克捷。克捷道:“我早知这起贼子朝晚要闹出事来,现在果然。”
随叫取过笔砚,亲自动笔起了两张文书底子,立刻发出。一张递给卫辉府知府郎锦麒,一张递给河南巡抚高杞,报知李文成谋逆情形,立请派兵掩捕。谁料高抚台与郎本府都是贪图省事的,接到文书并不发兵,强克捷一个儿白干急。
风声愈传愈紧,时机愈待愈迫。强克捷向幕友道:“事到临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论理原是抚台的事情,现在高抚台既然推开手不管,贼子又潜身在我的地界,说不得我只好动手了。我要是跟他们一个样子,异日闹出了大乱子,咱们河南一省的官吏,不都成了死人么?再者也对不起国家呢。”
幕友道:“明府忠心为国,谁也不敢批评。但是一件,李文成蓄谋造得逆,党徒必是不少,咱们空拳赤手,如何好拿捕他?万一打草惊蛇,被他走掉了,倒也是件未完事情。”
强克捷道:“这个不要紧,我亲率了民壮快班,到他那里掩捕,倒不怕他飞了上天去。我所虑是拿捕之后,贼党逼极生事,我这条命怕就难保呢。然而要救国家,也是没法。”
众幕友尽都慨然。强克捷传下密谕,叫壮班皂班快班上灯时分,齐到衙门伺候。三班头儿接到此渝,不知本官办甚要案,都各纷纷窃议。
吃过晚饭,传齐伙役奔到县衙,恰恰上灯时分。霎时强克捷出坐,也不点卯,只问了一句:“人都齐了?”
众人回:“都齐了。”
克捷道:“你们跟本官出署办案去。”
说了这一句,就吩咐提轿。那几个头儿就打千儿禀问:“什么地方去办案,请老爷示明!”
强克捷道:“跟了本官轿子走,我行你们也行,我住你们也住,不必多问。终不然本官会带你们天外去!”
说着时,轿子已经备好,克捷起身问快班头儿:“家伙带齐没有?”快班头儿回:“都带齐了”。众人伺候本官上了轿,跟着官轿一路飞行。
霎时听得轿里传出官谕叫站住,众人止步,官轿也停了下来。克捷出轿,向一所住宅指道:“把这宅矛的前后门守住了。”众人不觉愕然。原来衙役里头很有几个与李文成联通一气的,现在见本官亲自临场,知道不能行使手脚,只有暗中叫苦。
一时前门后户,都已把守定当,克捷带领众役,打门而入,逐室严搜。搜到柴间里,见李文成躲在那里抖。克捷喝令“拿下!”顿时上了铁链,扬州婆牵猢狲似的拖着就走。拖到县衙,立刻升堂审问。
这时光,各项大刑天平、夹棍、大杖,都已置备齐整。这李文成真也了得,所问口供,除了姓名、年岁、籍贯之外,竟然一字不招,一句不应。强克捷喝:“用刑。”
文成冷笑道:“大老爷,你的本领不过能够治死我,我拼这条命不要,你又奈何我呢?你说我私立邪教,谋为不轨,那都是没凭据的话。不轨在什么地方谋?邪教在什么地方立?”
克捷道:“你的邪谋逆行,都经本官亲自访明,难道会冤诬你么?既然不肯招认,说不得只好对不起;如果冤诬了你,本官甘愿偿你的命。”
随把旗鼓一拍,喝令“上夹棍”,两旁皂班,齐和一声。瞧李文成时,依然面不变色。强克捷喝令“快夹!”
,三五个皂班,齐伙儿动手,替他退出鞋袜,套上夹棍。强克捷问“招不招?”文成咬紧牙关,一声儿不言语。强克捷吩咐“收起来!”
,只一收,把个李文成早痛得昏了过去。松夹救醒,还是不招,重又收紧。
话休絮繁,李文成在滑县堂上,矢口不招,恼的强克捷发了火,喝令紧收加敲,经这么一来,李文成两个脚胫,齐伙儿夹断,昏绝倒地,不省人事。皂班票知克捷,克捷道:“脚胫夹断,眼见是终身残废的了,虽没有治他死,谅不致再会兴妖作怪。”
吩咐救醒了,钉矢收禁,一面起文书申详上宪。强克捷这一来,真是轰雷掣电敏绝不过的手段。天理教失去了首领,一时没做道理,几个二三等头目,便约期聚会,商议援救文成方法。有主张派人进京,报知林清的;有主张买通禁卒徐图拯救的;有主张反牢劫狱立即起事的。议到结末,主张起事的人,居其大半。于是定议九月初七日,直隶之长垣、东明,山东之曹县、定陶、金乡,河南之滑县,一齐竖旗起事。
到了这一日,五六处地方,齐伙儿发难。攻城杀官,反牢劫狱,乱得一团糟。滑县斗大的城子,不庸说得,早被天理教徒攻破。强克捷满腔忠愤,可手无一兵不能用武,只落得一瞑不视,殉了难完结。教徒进城,第一要紧,从狱中救出李文成奉为首领,各路兵马都听节制。文成向教徒道:“你们此举,虽是义气,于大局上却误了不浅呢。”
众人问故。文成道:“咱们与林教首约的,原是九月十五日。这会子仓皇起事,林教首那里,谅总没有知会。”
随问:“你们可曾派人进京去?”
众人回说“没有”。文成道:“没有知会,咱们起事,林教头如何会知道?到了十五这日,他在北京动手,咱们不去接应,岂不误了大事?这里离京又远,飞骑送信,也已不及。你们瞧此事如何是好?”
众教徒面面相觑,半晌没做道理处。文成道:“光景也是天意呢,不然,这强克捷怎会跟我们这么作对。倘然我不经挫折,你们也决不会有这么举动的。现在眼前只能顾眼前,大家齐心干去,成不成也说不定呢。”
于是派遣教徒分头出掠。
不多几天,京中惊信传来,说林清大闹皇城,因没人接应,已被官兵擒获。京城教徒,伤亡殆尽。文成跌足道:“是我害了他也。”
原来林清在北京,文成被捕、教徒起事的消息,一点没有知道。到了九月十五,就派教徒二百名,带了兵器,混入内城,在各酒店里头等候,约定月上动手,分攻东华、西华二门。起义弟兄都要头扎白巾,以为记号。林清分派定当,就到皇城左近那片酒铺来,才跨进门,就见人起身招呼道:“林兄,久违了。”
林清惊道:“二位怎么都在这里?”
二人齐回:“专程候你呢。”
林清道:“咱们里头去长谈罢。”
于是同到里边,择了处雅座坐下。二人就问:“事情干得怎样了?”
林清回头瞧了一瞧没有人,然后悄悄道:“大致都已妥贴,城中各酒店,我已埋伏下二百多人,月亮一上就可以动手了。”
二人道:“光只二百人,如何好办事?木子那边的接应,怎样了?”林清道:“约好的事情,失期总不会的。”
一人道:“你接洽过么?”
林清道:“面却没有会过,京城地方这么的大,哪里找他去?”
那一个道:“没有接洽,我看总不很妥当。”
林清道:“怕了什么,期原是他约我的,如果要更改,早先期知照我了。没有信来,谅总没有变故。”
先一人道:“近来木子有信来过没有?”
林清道:“十日前教徒来京,带有口信,说他在滑县办理各事很得手,并嘱我不要失期误事。”
三个人正讲得兴头,不防一人自外而入道:“你们干得好事,我到步军统领衙门出首去。”
三人齐吃一惊,回头瞧时,都不觉喜形于色。原来头先两人,是高广福、阎进喜,后来的是刘金。这三个都是内廷太监,被林清买通的。刘金坐下,就问:“今儿动手么?”
林清点点头,就问他宫内情形。刘金道:“你们到了宫里,别的还罢了,只有一个人难弄,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
林清忙问“是谁?”
,刘金向高、阎两人指道:“他们也都知道,难道没有告诉你么?”
高广福道:“你讲的不就是二爷么?”
刘金道:“除了他还有谁?林教首,这位小爷真告诉不得你,他那本领,那心思,找遍天下也不会有第二个呢。”
林清道:“不信锦绣丛中也会生出英雄豪杰?”
刘金道:“这位小爷名叫旻宁,自小儿就英武不凡。记得那一年老佛爷在热河地方打猎,皇子皇孙尽都随扈,二爷只八岁呢。一日,老佛爷高兴,亲率诸王贝勒校阅弓马,二爷瞧得技痒,等侯王贝勒射罢之后,挟了小弓箭,连射两箭,都中着红心。老佛爷瞧见欢喜,拊他的顶道:‘我的儿,你能够连中三箭,朕就赏你一件黄马褂’。这位小爷年纪虽小,希荣慕利之心倒很急切。听了他爷爷的话,竟息心静气的发了一箭,恰恰又中红心。侍从诸臣无不夸赞。他射中之后,放下弓箭,跪在老佛爷膝前,竟不肯起来。问他要什么,也不回答。老佛爷大笑道:‘我知道了!’随命侍臣赏他一件黄马褂,仓卒间没有小的,就把大人穿的黄马褂,给他披上。人小衣大,裾长拂地,谢恩起身,竟然不能行走。老佛爷叫侍卫抱他回去的呢。林教首你想,这么小年纪已有这穿杨本领,如今加上了阅历,更是了不得。入宫之后,这个人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
林清笑道:“走马射箭,那不过是公子哥儿的习武,怕他怎的?咱们杀进宫,他吓也吓昏了,难道真敢跟咱们抵拒么?”
高广福道:“别小覰了他,这位爷心思精细不过,工夫也好,恁你天崩地陷,海震江摇,他总没事人似的,一个儿静静的筹划,要他吓怕是不易呢。”
林清道:“既然这么,我防着他就是了。”
随又问了一回宫中路径、南北方向。
才待分散,忽见一个内监匆匆走入,向刘金道:“刘老爷,不好了,咱们事情被上头知道了。”
四人都吓一跳,忙问怎样。
那内监道:“常总管查门,查到咱们那里,朝晨进来的两位教徒,都被他捕了去。”
刘金忙问:“捕了去,问过没有?”
那内监道:“已解交了刑部,怕还没有问呢?”
林清道:“没有问不要紧,今儿晚上好在就要动手呢。”
高广福道:“既然捕了两个人去,动手倒愈早愈妙。”
林清应允。
刘金等都辞了去,林清就出去找着了教徒,发令立时起事。
此令一下,满皇城顿时大闹起来。二百名教徒分为两队,一队攻扑东华门,一队攻扑西华门,都首扎白巾,手拿白刀,大呼叫嚣,声势震天。随到朝门,就有人开门接应,东华门是刘金,西华门是高广福,天理教徒才到内廷就迷了路。此时当值各侍卫,各护军,得着惊信,都奔集拢来抵拒,短兵相接,拼命的奋斗。欲知林清能否得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