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和约定得没有几个月,英人又掀波作浪,兴起一个很大的风潮。这件事情,和议之初,朝里有一位目光如炬的大臣,早已料到。这位大臣,为了此事,还把性命都丢掉了呢。此人姓王,名鼎,字定九,蒲城人氏,官居文渊阁大学士,为人耿直,疾恶如仇。山贝子奏请恩准通商,王中堂恰自东河查勘回京,闻得广东抚事,有割地偿银的举动,上章极言不可。宣宗询问穆彰阿,穆彰阿道:“衅起烧烟,不得烟价,洋人必不肯罢兵。祸结兵连,终非生民之福。再者军用浩繁,兵端不息,所失怕不止此数呢。洋人军利,得了恤款,定然感激天恩,不致再有意外。只要贸易盛旺,关税定然起色,这五六百万银子,不过一二年工夫,就复了回来了。”
宣宗点点头。王中堂知道穆彰阿蛊惑圣明,自请召对,侃侃力争。宣宗竟不能批驳他一辞半语,只得起身道:“时光不早,朕该回宫了。”
王中堂碰头道:“请皇上听臣讲完了话再回宫。”
宣宗不理,只顾走。
王中堂一时急迫,不及顾君臣礼制,膝行上前,牵住宣宗衣据道:“请皇上听臣一言,臣今日所讲,都关系着国家隆替,夷夏消长。”
宣宗绝据而入。王中堂满腔忠愤,无处发泄。回到家里,闭着门,就草了一道遗疏,疏中句句是血,语语是泪,把穆彰阿的奸滑,和议之失策,说得淋漓痛快。写好遗疏,解下汗巾,竟悄悄的缢死了。无非想效着史鱼尸谏,一死悟君,挽回国家的危局。等到家人知道了,忙乱着灌救,哪里灌救得醒!
这个消息,传递人穆彰阿耳朵里,穆彰阿大吃一惊道:“定九寻死,不干我事。这遗疏一上,我的官儿也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搓手顿足,急得个走投无路。正在发急,忽报军机章京聂沄求见。穆彰阿道:“人家不自在呢,偏又有客来了,这个客也太不晓事,回掉了他完结。”
家人应了两个“是”,退了出去。一时又进来回道:“聂老爷说,有机密要事,定要面回中堂呢。”
穆彰阿沉吟道:“机密要事,什么事呢?且请他进来。”
一时家人引入。聂沄见穆彰阿,请过安,随道:“王中堂出了缺,中堂知道么?”
穆彰阿道:“死了也罢了,只恨他临死还与我作对呢。”
聂沄道:“中堂所谈,敢就是为那张遗折么?”
穆彰阿道:“你也知道了。你想他这个人,可恶不可恶?”
聂沄道:“王中堂果然倔强不过。但是他这张遗折,万不能动你一丝一毫,你老人家安如磐石呢。”
穆彰阿道:“上头的脾气,大概你也知道,他死得这么可怜,无论如何,总也要看过一二分。本来有八分可信的,至此也要信到十分了。何况和议的事情,上头原是勉强答应的。”
聂沄笑道:“中堂深思远应,料的何尝不是?但这一张遗折总要奏了上去,上头才会知道。倘然有人从中掯住了,或是换掉了,上头没有瞧见,又怎么会知道呢?”
穆彰阿道:“天下哪里有这么好人,没有托他,就替我悄悄的弥补好了呢。”
聂沄笑道:“不敢过承金奖,就是晚生替中堂弥补的呢。”
穆彰阿笑逐颜开,不觉忘了形,脱口呼道:“我的儿,你真孝顺,我从今而后,格外的疼你。”
聂沄听说,那副尊容,臊得猢狲屁股似的,红得怪可怜。
穆彰阿觉着,随道:“老夫一时乐极了,才把你自己儿子一般看待,你休怕臊。”
聂沄道:“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何敢臊!”
穆彰阿道:“你怎么掯住的呢?”
聂沄道:“晚生是换掉的呢。晚生听得王中堂上了吊,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慌忙奔去,见王中堂的儿子王伉捧着遗书,正在那里哭泣呢。晚生瞧阅一过,知道此疏一上,于中堂前程很有关碍。心生一计,就向他道:‘此疏一上,君家祸事到了。上头与尊翁,原不十分合意。何况此番和局,原是上头的意思,穆中堂不过是将顺上意。尊翁遗折上把穆中堂诋毁得不遗余力,这不是诋穆公,明是诋皇上,皇上一怒,君家怕就有非常大祸呢。’王伉这哥儿,经晚生这么一吓,果然不敢呈递遗折。晚生就在他家,提笔代拟了一张,把那张真的抽了出来,并嘱他们报了个暴病身亡,把缢死的事瞒了起来。”
说到这里,便从靴统中摸出一张奏折道:“这就是定九相国的遗墨。”
穆彰阿接到手,从头至尾瞧阅一过,昨舌道:“险的很!险的很!老聂,你这个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也没别的东西谢你,来科会殿两试,一个会元,一个状元,我总叫他们留给你了。”
聂沄乐得眼睛一条线似的,不住的打恭称谢。
原来这聂沄是泾阳选拔生,朝考一等,中了个户部主事,走了穆彰阿脚路,得入军机处充当章京。上科顺天乡试,又高高的中试了。所以穆彰阿便允他会状两元。谁料好梦不常,冰山难恃。到了礼部试期,穆彰阿给了他一个关节,遍嘱四位总裁,十八位同考官。偏偏同考官里头,有一个倔强御史,很喜弄左性,偏偏聂沄的卷子,分在他房里,竟被他藏了起来。定榜时光,四总裁相顾错愕,商量着按房搜求遗卷,搜到这一房,那御史道:“我于某夕不谨,致一卷为火所烬,榜发后,不得不自请议处了。”
众人奈何他不得。会状两元,究竟没有谋得,这都是后话。
却说广东的和局,奕山当时并没有与义律约定沿海各省不能再事滋扰,好似广东自广东,中国自中国,全不相关的。所以和不到几个月,重又弃好寻仇。东南各省又受了近二年的兵祸,这都是承山贝子情照顾成功的。当和局未定时光,东南大吏原没一个不是主张征剿,闽浙总督颜伯焘、钦差大臣裕谦更是愤懑填膺,忠义发越。颜制台奏请移节厦门,增兵戍守。裕钦差原官是两江总督,宣宗知他办事忠勤,才把他改授为钦差大臣,驰赴浙江,办理洋务的。裕钦差在两江任上,瞧见伊里布步步退让,心里原很气不过。现在自己做了钦差,一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听得广东议和消息,立即上章抗议,大旨称“义律心怀叵测,缴还定海之说,恐受其欺。请饬寿春镇标官兵,仍行前进。”
奉到上谕:所奏极是,洋人攻踞定海之后,焚烧抢掠,荼毒生灵。凡我士民,志切同仇,人思敌忾。裕谦此次赴浙,以顺讨逆,以主逐客,以众击寡,必当一鼓作气,聚而歼敌。朕伫望该大臣迅奏肤功,懋肤上赏。钦此。
裕钦差奉到此旨,杀敌致果的精神,顿时振起十倍。可惜浙省洋面,并没有大帮敌船,只定海、镇海二口还有一两艘英船,时来时往,把个裕钦差恨得牙痒痒地,传令水陆各军,遇见英船,务须设法焚剿。擒获英船洋酋,从重奖赏。从来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英船到浙江的,也算他倒运。船只是扣住了,人是擒获了,并且裕钦差用法利害,解到洋人,不问是兵是将,是商是民,一例剥皮处死。那剥皮的刑法,最是惨酷不过,用小刀先把那人脑袋上割裂成几条缝儿,就将水银倒下,周身轻拍,等到皮里腠外,没一处不灌注满足,才拎住割破的皮口,用力向下一脱,顿时活剥成个血人儿。论到人道主义,这原是很不行的事情。然而裕钦差此时只图快意,哪里管什么人道不人道?这几个月里,不知被他活剥掉几许洋人。怒还未泄,又令军民搜掘洋人尸首,架火焚烧。这种举动传布到广东,英人异常愤怒,誓必兴师报复。
粤中和局既成,奉到谕旨,饬把宝山、镇海等处调防的官兵,体察情形,酌量裁撤。裕钦差气涌如山,随向左右道:“中原从此多故,我辈不知死所了。”
说着时,外面送进一角公文,是广东咨来的。拆开瞧时,见上面称说“英人将移兵入浙,报剥皮掘尸之恨。现闻有新到之火轮兵船,一俟齐备,即赴浙江。特此咨饬严防”等语。裕钦差道:“和局果然靠不住,但是上谕才令我裁撒防兵呢。我要遵旨,地方上定然失事,要保地方没事,怕又犯了违旨之罪。现在没奈何,只得具折请旨了。”随提笔起了一个奏稿,誊正拜发。大旨称是“该洋人以通商为名,而通商有一定码头。奕山等既为吁恳天恩,自当筹及全局,与之要约坚定。为一劳永逸之计,断无仅令其退出虎门,仍复沿扰他省之理。现既闻有赴浙之谣,何以不向该洋人诘问明白?转行咨饬严防,以致沿海各省,讹传不一,风谣日甚。不但各省调防之官兵,未便请撤,即居民人等,亦皆同仇敌忾,舍其本业,而荷戈以待,实于国计民生两有关系。应请旨饬下靖逆将军奕山等,向该洋人严行诘问,究竟是否诚心乞抚?抑仍是得步退步故智?使各省有所遵循,臣不胜翘悚待命之至”。裕钦差以为这一道奏折到京之后,宣宗必定大发雷霆,把奕山大大的责问。谁料廷寄到来,竟然出于意料之外,裕钦差气得目定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众文武都来慰问,裕钦差道:“你们来瞧,这一道谕旨,明明是穆彰阿手笔呢。”
众人瞧时,只见上写着:该洋人赴浙滋扰,既属风闻,从何究其来历?且果别有思逞,断无先将传播逗漏之理。着裕谦仍遵前旨,将浙江调防官兵酌量裁撤,不必为浮言所惑,以致糜饷劳师。钦此。
众人都道:“九重深远,外面的事情,如何会知道?咱们在外言外,且保全了地方,别的事情再议是了。”
裕钦差道:“时势所逼,也只好如此。”
遂命起节,直向镇海进发。才到镇海,就接着海船惊报:“英将濮鼎查、郭士利率领大帮战船,直扑厦门,颜制台调集水陆各营在鼓浪屿口,开炮抵御,连着轰沈英国五艘火轮兵船,大帮英船还不肯退呢。”
裕钦差道:“了不得,洋人击厦门,不过是个名,他的主意怕还在咱们这里呢。”
随飞檄定海总兵葛云飞、处州总兵郑国鸿、安徽寿春总兵王锡朋各统本镇兵五千,速赴定海扼守,以防英人内犯。
自己统着江宁驻防劲旅并徐州镇标精兵,在镇海防守。一面移咨浙江提督余步云、浙江抚台刘韵珂,叫他们体察情形,相机筹办。布置才定,惊报又来,称说:“厦门失守,英人攻人海口,舍舟登岸。厦门陆军大败奔溃,金门镇总兵江继芸为抢护炮台,被洋炮轰落海中而死,延平副将淩志、准口都司王世俊,都各力战身亡。颜制台收集残兵,退守同安去了。现在厦门乡民姓陈的,团结了五百名民团,正与英兵开仗呢。”
裕钦差惊道:“厦门有警,此间更危了。”
众人都不解。裕钦差道:“英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就只是我,厦门这地方不过是顺道打一个站罢了。现值南风,正海洋潮汐旺盛的时候,厦门离此又近,扁舟扬帆,朝发夕至,我怎么不要吃惊呢?”
不过多几日,三镇雄兵都已调到。定海镇葛镇台、处州镇郑镇台、寿春镇王镇台都翎顶袍褂,执着手本,诣行辕投到。
裕钦差闻报,吩咐开中门亲自出迎。原来这葛镇台,名云飞,字淩台,浙江山阴人氏,道光癸未科武进士,积功升到总兵官,补受了定海镇。十九年,丁了外艰,上年定海之变,大府专折奏请夺情起复。葛镇台工韬娴略,擅长文词,实是一员投壶雅歌的儒将。他在镇署大堂上,自写一副对,其辞道:“持躬以正,接人以诚;任事惟忠,决机惟勇。”
笔意很是遒劲。王镇台是直隶人,郑镇台是福建人。当下三位镇台见了这般优待,都吃一惊,辞道:“某等辱在麾下,怎敢当节帅这么殊礼!”
裕钦差道:“国家多故,全仗诸位出力,我今儿并不是接总兵官,是接替国家出力的忠臣义士呢。”
三镇台听了,尽都慨然。
接到花厅,裕钦差命厨房特办盛筵,替三位镇台洗尘。一面杀牛宰马,厚犒三镇将士。酒至半酣,裕钦差向三镇道:“定海为全省屏藩,我把定海交给三位,全省的存亡,都在三位肩膀上了。”
三镇台都道:“某等愿以死力守住定海一岛,某等要是有一口儿气,决不使英人踏上定海来。”
裕钦差道:“人定胜天,我知道三位总守得住的。”
随问:“三位定于何日赴防?”三镇台道:“今儿休息一日,明儿就出发呢。”
裕钦差道:“如此甚好!”
说毕,起身入内更衣。一时又出,取出三封秘缄,分授三人道:“这王封锦囊里,各有退敌妙计,三位到万不得已时候,才可开看。”
三人欣然领受,席散回营。
一宵易过,一到次日黎明,三镇将士乘坐了海船,乘风破浪自向定海去了。裕钦差心中稍慰,向幕友道:“定海是有人了,这里的形势,还须亲自去察阅了一周呢。”
当下先到金鸡山。金鸡山守将谢朝恩原是江苏狼山镇总兵,只见他纪律严明,行伍整肃,守御得颇为严密。裕钦差心里欢喜,携住谢镇台的手,一处处阅视将去。偶而擡头,忽见对岸营头高扯着一面白旗,在那里临风招展。裕钦差惊问:“对岸是什么所在?”
谢镇台回道:“对岸是招宝山。”
裕钦差道:“招宝山炮台不是余步云守的么?”
谢镇台应了一声“是”。裕钦差道:“也是国家的气运!”
说了这么一句话,长叹一声,也就不言语了。
阅视完竣,裕钦差道:“本山各口守的也还严密,只山后沙蟹岭没人扼守,这地方我看也很要紧呢。”
谢镇台应了一声“是”。裕钦差道:“兄弟拟于明晨,到关帝天后跟前,祭拜誓师,少不得奉邀余提台与老哥到那里陪祭。凡是营里头人,不论大小官职都要到的。”
谢镇台又应了一声“是”。裕钦差又问了几句别的话,也就乘轿回辕。当下传出军令:本营大小将弁,明儿黎明齐集天后宫,听候誓师。”
又派人去知照提台余步云。
次日,天才五鼓,裕钦差已经起身盥洗,略用一点子素点,穿齐公服,就坐轿望天后宫来。行到那里,见辕门口歇着无数轿马,知道众官督已到齐。钦差暖轿才进辕门,总兵、副将、参游、总把等众多武官,排班儿唱名迎接。裕钦差含笑点头,打冷眼里瞧时,只不见有余提台,心下奇诧。下了轿,就问谢镇台道:“余提台还没有到么?”
谢镇台道:“余步云差有武弁在此,要禀节帅话呢。”
随有提辕武弁上来打千儿见礼,回道:“军门叫请节帅安。今儿誓师,军门原想来的,只因这几日交白露节,腿疾发作,不能够行礼,特差标下来回节帅一声儿。”
裕钦差很是不自在,随向众人道:“偏是誓师,偏是病了。我知道正真神明,远当不起余军门一拜呢。”
众人都不敢回答。裕钦差问牲礼办齐了没有?中军官回都已齐备。裕钦差道:“吩咐他们陈设起来,咱们拜神宣誓。”
一时回说“牲劄都已陈设定当,请节帅上香拜神。”
裕钦差向众人道:“咱们殿上去罢。”
裕钦差打头,镇协参游等随在后。走到大殿,只见横排着三个大木架子,架上安着全牛全羊全猪,裕钦差点上了香烛,敬上了酒,恭恭敬敬向神像跪下,镇协各官都按照着品级,排班站立。裕钦差跪下,众人齐都跪下,顿时黑压压地跪了一屋子。裕钦差取出誓文,朗声念道:道光二十一年七月?日,两江总督钦差大臣并总兵文武谨刑牲洒酒,誓告于关帝天后之神曰:浙江洋面,以海镇为要口,定海孤悬海外,并非可守之地。镇海有虞,必至震惊数剩今与将士约,不敢以退守为词,离却镇海县城一步;亦不敢以民命为词,收受洋人片纸。知有不用命者,明正典刑,幽遭神殛。
谨誓。诵毕,叩头洒酒。众人听了誓文,尽都悚然。只狼山总兵谢朝恩、黄严中,镇守备王万垄把总汪宗宾、解天培,外委林庚、吴廷江等五六个人,忠悃诚挚,虽没有开口,一瞧他的面貌,就知是敌忾同仇的。
祭告已毕,各自回营。裕钦差愀然不乐。幕友见了,询问何故?裕钦差道:“外洋兵船,战是张挂红旗,和是张挂白旗。我见余提台所守之招宝山悬挂着白旗,估量不透他,所以约然誓师,觇他的向背。他果然心怀两端,临祭时光称有腿疾,那以后的事情,就不必问得了。”
回营时光,道经学营,忽见泮池旁那块石子上,镌有“流芳”二字,不禁怦怦心动,道:“万一不幸,请诸君告我老家人,就在这池中收我的尸身是了。”众幕友都把好言劝慰,裕钦差心始稍释。
这夜,废门传鼓,飞报军情,称说“葛、郑、王三位镇台在定海地方大破英师,轰断英船大桅杆,阵歼西兵三千,活擒洋将二员,英兵依势不敌,都退出口外去了。”
镇捧文武听得此信,都到行辕庆贺。裕钦差并无喜容,众人见了,无不称怪。
欲知裕钦差为甚忧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