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高宗正与阿桂、和珅、纪昀在圆明园“天下一家春”谈天,忽听外面哄闹起来,忙饬太监探问。一时回说“大学士程景伊出了缺,他的家人,齐送遗本到此。守门侍卫不许他进来,才做闹呢。”
高宗道:“朕前儿派遣医官诊视,还说不妨的。怎么就没了呢?”
太监呈上遗本,高宗倒也怆然。随向纪昀道:“程景伊在朝这许多年,寅畏小心,从没过一点儿错误。现在没了,朕想撰一副联语挽挽他,你就拟一副来。”
纪昀略一思索,随道:“臣已拟就了,可用与否,尚祈圣裁!”
宗宗道:“这么快!念出来听听。”
纪昀念道:执笏无惭真宰相,盖棺犹是老书生。
高宗道:“好,好!就这么着罢。”
随向阿桂道:“汉人风俗,原与咱们满洲不同,汉人最重的是师生。康熙年间,大学士王顼龄没了,圣祖曾谕官员有系王某门生,着即持丧素服。现在程景伊没了,这个礼也行得么?”
阿桂道:“皇上加恩程景伊,原无不可。但《劄记》上师生只服得心丧,素服持丧,未免太重点子。”
高宗道:“《礼记》上没有,那也罢了。你回阁去叫他们拟几个溢法,候朕选用。”
阿桂应着“是,”正欲告退,忽太监呈进一本奏章。高宗接来瞧看,才阅得三五行,已经怒形于色。阿桂、和珅、纪昀吓得面面相觑,一声儿都不敢言语。高宗瞧罢,就向阿桂道:“你瞧瞧,也有这种混帐的人,当朕是什么主子,胆敢上本尝试。”
阿桂接过手,见是云贵总督奏本,奏的是边务事情,称说“前云南按察使杨重英,自那年出防新街,为缅夷虏去后,音信杳然。现在缅人纵其随员知县某某两人归国,始悉该前按察被虏到缅,始终不肯屈服,缅王欲赘他为婿,譬说万端,他终不应蠖居边地,足迹未出阈门,似此殊忠奇节,实足震古烁今合无,仰恳天恩,下诏旌奖等语。”
阿桂道:“论到杨重英,果然罪无可逭。广州杨氏是本朝汉军世仆,重英之祖文干,父应琚累受殊恩,频蒙旷典。重英这么偷生怕死,非但有黍祖德,且大负圣思。该督不为他请罪,倒替他独功,实属糊涂之极。”
高宗道:“可见你有识见。杨重英自那年被虏了去,朕就降旨把他的家属治罪。现在瞧他这本子,徒是明说朕赏罚颠倒了么。”
和珅凑趣道:“皇上只消下一道旨意,把他狠狠申饬一番,或就把这两个辱国的随员末法,那么一办,自然再没有人敢尝试了。”
高宗道:“好极。”
于是下旨,叫把两随员淩迟处死,并谕令滇督,日后重英归国,也照这个办法。
阿桂和珅平日见惯了,倒也不过如此,纪昀究竟是末学新进,心里很为不然,只是不敢说什么。退值之后,向阿桂道:“杨重英忠贞如此,怎么倒要办他?”
阿桂笑道:“圣意要这么,谁敢阻止呢!”
纪昀道:“我公身为大臣,一语即可回天,记得前年,舒公待新疆地方获了谴,有旨即行正法,来公闻之,伏阙泣求,保以人才难得,圣上也为心动,但云上谕发出已经三日,派人追回已是不及,来公叩头道:‘皇上果然恩宥,当今臣子,飞骑往追!’苦苦哀求,才蒙皇上谕允。来公的儿子,绰号“来八百”,每天能行八百里,驰抵新疆。正法的上谕还没有递到,舒公就此得释。现在杨重英以忠受罪,我公怎么倒又坐视不救呢?”
阿桂道:“圣上脾气不好,我如何敢碰他。日子久了,你也会知道的。”
纪昀听了,也不便再说什么,辞着要走。阿桂忽又想起一事,唤住道:“晓岚,会试期近了,钦命题目,你可拟着没有?”
纪昀道:“再不要提这话,外面的习气,皇上都已知道。前儿在里头,皇上跟我谈起士习不端,拟题怀挟一科盛似一科,国家抡才大典扰的这个样子,成何体统!总要想一个法子,痛痛惩他一惩。这一回怕要大改章程呢。”阿桂道:“怎样改呢?”
纪昀道:“圣意高深,何能猜测。”阿柱叹道:“哪里都是圣意,全是和珅挑唆出来的。这和珅这么作孽,眼前虽是兴头,日后结果终是平常的,你我瞧着他是了。”
两人谈了一回,也就散去。
一到场期,果然降下严旨,命亲王大臣,带领侍卫严行搜检,搜获一人,立赏一金。这一科应试举子,宛如待决的囚徒,褫衣袒亵,备受窘辱。钦命题下,曳白的人,多至二千余卷。
于是下诏切责并裁灭各省的中额。在高宗自以为正本清源,很好的整顿法子,岂知士林中怨声载道,把恨都归在和珅一个儿身上。纪昀见此情形,私下发叹道:“众恶所归,举国欲杀,其实和珅也坏不至此。”
这一日,和珅适患微疾,递折请假。高宗派了都总管裘太监前往瞧视。恰恰纪昀也在那里谈论病情,无意中谈到医生上头,裘太监道:“现在太医院大夫,只有开方的能耐,没有治病的本领,请了他来,不过照例开一个方儿,服下去,与病是不相干的。”
纪昀道:“院里大夫倒没有外面的好,所以有许多人,倒都愿请外面大夫瞧呢。”
和珅歪在炕上,听了此话,就问:“外面有好大夫么?老纪你就荐一个与我。”
纪昀道:“陈御史医学很好,协揆总也知道,何不就叫他来瞧瞧。”
和珅道:“陈御史是谁?”
纪昀道:“就是海盐陈渼。”
和珅道:“那不是老王的门生么?”
纪昀道:“王中堂是陈渼座主,他们二人确有师生之谊。”
和珅道:“原来小陈也懂医理。”
说着随传了一个家人,吩咐道:“你拿我的名片,到大栅栏陈老义寓去,说我拜上他,今儿得暇,就请他来一趟。”
家人应着去了,一时回说:“陈老爷上复老爷,本该闻呼即到,因自己也病着,不能走路,叫小人请老爷安。走爷的名片,实在不敢当。依旧叫小人带了回来,明儿如果好点子,一早就坐了轿过来。”
和珅道:“这小子推说病着,敢是他瞧不起我。”
纪昀道:“陈渼为人素来诚实,推病谅总不会的,待晚生亲自去瞧他。”
裘太监道:“恁他怎样,在你我跟前托大,谅总没有这个胆。”
纪昀起身告辞,上了车就向陈御史寓里去。投帖入内,陈御史接进客厅。纪昀不及寒喧,就道:“和相邀你,怎么托病不来?你这胆真也不校”陈御史道:“今儿的事,真也巧不过,方才和府人来,恰巧敝老师王公在此。敝老师听说和相邀弟诊脉,就问弟道:‘这奸贼命合当休,你去开方,就替我药死他,为朝廷除掉一害。不然,休来见我。’年兄你想,这件事,叫我答应的好?不答应的好?左右为难。只好托病不去了。”纪昀道:“怪道,我原说你不会谎话的,原来有这么一个缘由。只是和珅已经恼了,年兄你这前程,怕就有点儿难保了。”陈御史道:“你要我哪有什么法子?”
纪昀道:“这桩事情,论起来,尊师于理上未免欠一点。同官非人,何难胪列奸私,上达天听,明正其揽权误国之罪,何必假手刀圭,作此诡诈的勾当。”
陈御史才欲回答,忽家人报“平老爷到。”
随听得一阵脚步响,那平老爷已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一见纪昀,就道:“晓岚也在这里,巧得很。”
纪昀道:“平公满面得意,谅必有甚佳作?”
平老爷道:“这几日文思不属,倒是谢老儿做了一篇很爽快文字。”
陈御史就问:“谢老儿是谁?”
平老爷道:“就是贵衙门的谢振定。”
纪昀道:“谢振定是湖南人,现为巡城御史,此老还有兴做文章么?”
平老爷道:“和相的家人,在京城里横冲直撞,虽说是奴才,差不多的主子,都要避让他几分,他竟敢捋虎须,狠狠惩治了一番,你道利害不利害?”
陈御史道:“怎样惩治呢?”
平老爷道:“今儿早上,谢老儿巡城,巡到荣市胡同,忽见行路车马纷纷避让。正在不解,一乘高车风驰而来,掌鞭的车夫虎形彪彪,大有不可一世的气象,挥鞭四击,路上行人被他击着的,都各抱头鼠窜,没一个敢跟他较量。谢老儿释问路人:‘谁的车这么有势?’路人道:‘这坐车的人非同小可,惩是谁,总没有他那么声势。’谢老儿道:‘王爷贝勒爷,总也讲个理字的。’路人道:‘王爷贝勒爷,希计么罕,这坐车的是大智胡同和府和伯爷家的管家大爷,王爷贝勒爷讲理,他可不跟你讲理!’谢老儿怒道:“一个奴才,也这么仗势欺人!’随喝令巡役扣住他的车。巡役上前,不料车上夫子竟敢动手,把巡役击了几鞭。和府管家大刺刺地道:‘多大的巡城御史,胆敢阻止咱老子车儿?回过咱们主子,怕你这小小御史,就要吃不住了呢!’路上闲人听了这几句话儿,都替谢老儿捏一把汗。”
纪昀道:“临了这个界境,此老真大难为情。”
陈御史道:“那也个甚为难,拼丢这个官,就不妨狠狠办他一办。御史虽微,究竟是朝廷命官,难道和珅为了一个家奴就好害掉谢老儿性命不成?”
平老爷道:“你们两个人,真可算得本朝一对儿朝阳鸣凤了。谢老儿当下就喝巡役把和府管家捽下车,当街鞭责,打了个皮开肉烂,索性把他车儿,一把火烧掉完结。现在这件事满京城都传遍了,京城里人就替谢老儿起了个绰号,叫做“烧车御史”。你道他这个人胆子大不大?”
纪昀听了,咋舌道:“此公戆甚,然而我殊服其胆。”
平老爷道:“晓岚和如柳下,谢公介比伯夷;各行其是,各成其圣,也可算得异曲同工。”
纪昀道:“别挖苦了,平公日前大喜,兄弟一点儿薄礼,可曾收到?”
平老爷道:“正是忘记了,昨蒙宠(见兄),内有诗韵四册,每册上题有一字,合观是‘之子于归’一句,未识命意所在。”
纪昀道:“这有什么难解,阁下姓平,之子于归,自应评上去人,难道别人可以代庖么?”
平老爷一时悟会,不觉捧腹大笑。陈御史道:“晓岚很会诙谐,发言做事,都有趣味,怪不得人人见,人人爱他,那行子差不多就是王文靖公。”
纪昀道:“王文靖公是康熙初名相,事业文章,人寰彪炳,我如何比得上他。”
陈御史道:“王文靖挟智任数,满洲各大臣没一个不欢喜他,不是跟年兄差不多么?”
纪昀道:“别的不要讲,谢老儿这回闹的乱子,你们瞧他应得什么处分?”
陈御史道:“至多也不过斫掉脑袋,除了叛逆,总没有淩迟之罪。”
纪昀道:“这倒不能讲的,像私史的案子,论极刑的不知儿多人,吴愧庵,潘柽章,都是当时名士,怎么都遭淩迟呢,那潘吴两子的绝命词,我还记得,”随即吟道:
一半春光缧绁过,睡壶敲缺待如何?
莺声啼老听难到,柳絮飞残扑转多。
晛皖斜阳连雉堞,朦胧短梦选绕岩阿。
不堪往事成回首,总付钱塘东逝波。
抱膝年来学避召,无端世纲忽相婴。
望门不敢同张俭,割席应知愧管宁。
两世先畴悲欲绝,一家累卵杳难明。
自怜腐草同湮没,漫说瞧虫误此生。
陈御史道:“本朝待到文士,也未免过甚一点。即如丁未年,礼部尚书立启堂,摭拾了王渔洋、朱竹坨、查他山三家诗集,并吴园茨的长短句,奏请毁禁,几乎又兴大狱。倘没有管世铭再三谏阻,不知又要害掉几多好人呢。”
纪昀道:“渔洋的诗,果然没批评,至于世路上头,这位老夫子,究竟不甚明了。听说当时内大臣明珠寿辰,昆山徐大司寇请他做一首祝寿诗,他竟发脾气道:‘曲笔以媚权贵,君子不为也。’拂袖而出,徐公竟奈何他不得。其实吟诗联句,不过文字因缘,就是风骨,也论不到这上头。”
平老爷道:“渔洋没后,门人私谥他为文介,就为他脾气儿古怪之故。”
纪昀道:“论到脾气古怪,现在的人也很不少,即如文端伯伍中堂跟和相是至亲。”
陈御史道:“不错,伍中堂小姐,是和珅继母,和珅称伍中堂外祖呢。”
纪昀道:“去年子伍中堂家里有急需,一时银钱不凑手。公子辈就问和相告贷了二千金。论到他们这种人家,一二千金,原是不在心上的,何况彼此又都是至亲。岂知伍中堂知道了,就把公子辈排喧道:“我于亲戚间银钱上素没往来,你们怎么私向和府借钱,坏我的家法?”
吓得公子辈认过不叠,都道:“银子送了来亏得没有动,我们就原封送还他如何?”伍中堂道:‘既向人家告贷,又退还人家,人家岂不要见怪。
快写一张借据,把咱们的庄单,拣一张价值相当的送过去作抵。
待提日有了钱,备齐本息取赎就是了。’公子辈只得从命。和相力辞再四,究竟外孙子扭不过外祖,照单全收了才罢。你道此公脾气,古怪不古怪?”
陈御史才要答话,忽见家人送进一张知单来,回道:“洪老爷请吃饭,老爷去不去?”
纪昀就陈御史手里瞧时,见平老爷与自己,也都请在上头,笑道:“稚存怎么也阔起来了?”
陈御史道:“稚存的老太太扶孤守节,教养他到这会子,稚存一身学问,都禀的是母训。现在他请人绘了一幅机声灯影图,遍求名辈诗笔表扬。你我至交,自然都邀在里头了。”
纪昀道:“原来又是个索讨诗债的。”
随间道:“你不去吗?”
陈御史道:“表扬潜德的勾当,如何可以不去,你总也不能推托呢!”
纪昀道:“我倒是怕做诗,你瞧上面所列的,武进管世铭、青浦王昶,都是当今大名士,我如何敢监竿呢?”
陈御史道:“你要不去,别说洪稚存不肯答应,就我陈渼也不肯放你过去。”
随递过笔,叫他签了一个“知”字,接着平老爷也签了。
一到次日,纪昀坐车到洪稚存太史寓所,已经宾朋满座,见管世铭、王昶、陈渼、平公等几个熟人,都在那里。彼此见过,才谈得三五语,又报客到,进来两人,一个满脸油滑气的,认得就是前任云南布政使毕秋帆,一个须眉浩白的,是江南名士沈归愚。彼此见过。主人洪稚存取出那幅机声灯彩图,向众人拱手道:“费神表扬。”
众人接来瞧时,见绘着洪太夫人机房课子,母织儿读,一灯相对,景象很是凄惨。众人都不觉肃然起敬。洪稚存道:“予小子得有寸进,都是太夫人二十年茹苦含辛,教养所致。还记得那年从太夫人受仪礼,读至‘夫者,妻之天’句,太夫人恸绝良久,悲呼道:‘天乎,吾何戴矣!’后来念书,这一句就此废掉。”
众人听了,齐声赞叹。当下众人有即席挥毫的,有默坐构思的,也有请带回家去,题了送来的。题好了诗句,便互相传看,互相称赞,这都是文人习,不用细表。
一时筵席排好,主人邀请人坐,浅斟低酌,谈笑风生。陈御史道:“本朝赏赉最重的是花翎,汉军人员得赏花翎的,真是寥寥可数。康熙年间,福建提督施琅平定台湾,论功第一,圣祖封他为靖海侯,世袭罔替。施公疏辞侯爵,恳照前此在内大臣之列,赏戴花翎。当时部臣都议道:‘在外将军提督,照例不能给翎。’圣祖因他功高,特旨赐戴。那时的花翎,这么珍贵,不像这会子,和府中十来岁哥儿,都拖着一条花翎了。”纪昀道:“伯揆和公,论到功德呢,多赏几条花翎,也自应当的。皇上春秋是高了,政事又繁不过,倘没有伯揆替他讲笑话儿解闷,怕早闷出病来呢。和府哥儿不配戴花翎谁配戴?”
众人齐声附和。这个说:“尚书勋业超千古,”那个说“吏部文章日月光,”无非都是称赞伯揆的话。别人还不在意,其中只有管世铭赋性耿直,疾恶如仇,瞧见众人阿谀谄媚到如此不堪田地,不禁忿火中烧,大声道:“诸君何必如此,我正有封事呢,明儿瞧着就是了。”
这一个晴空霹雳,吓得合座高朋,目定口呆,身摇舌昨。稚存忙道:“诸君勿怪,管公已经醉了。”世铭道:“稚存你也这么说,我何尝醉,你才醉呢,你去想罢,光天化日之下,竞致豺虎狐鼠,同沐皇恩,不是咱们谏官的过失么?”
洪稚存没法,只得敷衍着他。王昶、沈归愚都起身相劝,王昶问家人:“管老爷的车,套好了没有?”
洪稚存也怕贾祸,忙叫家人飞出走去传话。一时回说车儿套好,众人就把管世铭劝了出去,眼看他上了车,才回席饮酒。纪昀道:“此老如此倔强,我殊殊服他。”
平老爷道:“可与谢振定称为谏垣双璧。”
稚存心里很是耽忧,听他们讲话,也并不插语,席散回房,一夜何会合眼。次早,正要派人探听,忽家人人报:“管老爷没了。”
稚存大惊失色。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