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承畴已降,清太宗又新得了一位开疆良佐,创业谋臣,心下自是欢喜。只可怜洪老先生家里,还没有得着确信,只道他老人家同着邱抚台,一块儿尽忠报国,合家子号啕痛哭。忙忙的刊行状,送讣文,开丧受吊。一面延请高僧高道,招魂设祭,拜忏诵经。具叶梵声,通宵不绝。那些寅年世谊,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对的,也有送祭文挽诗的。崇祯皇帝辍朝三日,赐祭九坛,并亲临洪府吊奠,临风洒涕,不胜嗟悼。赠荫赐谥,又饬地方有司建立专祠,春秋致祀。荣哀之盛,冠绝千秋。那地方官奉了圣旨,不敢怠慢,忙忙勘定地段,办齐木石,雇集工匠,正要动工建造,忽见街谈巷议,传说纷纷,都道:“经略没有殉难,鞑子用美人计,叫鞑后送参汤经略喝,假称是毒药,经略原是好色之徒,被鞑后一阵鬼迷迷的,六神无主,就降了鞑子了。”
地方官不敢隐瞒,就把传闻的话,奏达九重。
崇祯只不过叹了两口气,也就丢开不究。
承畴在满洲,虽然得着太宗宠任,心里终还惴惴,怕的是明朝皇帝,天威震怒,加罪家属,逃不了个灭门惨祸。这日,密探报来,才知崇祯大度如天,家族安然无恙,自喜道:“亏得没有殉难,不然,不白丢了一条老命!”
既而想到崇祯待己的恩情,未降以前怎样,既降以后怎样,五中感动,不觉又洒出几滴天良眼泪来。正在洒泪,忽报圣旨下,慌忙摆香案接旨。
只见那太监,并不曾负诏捧敕,笑吟吟进来,三五个小太监,手里各擡着几件小东西跟在后面。那太监直到厅上南面而立,宣旨道:“奉上谕红珊瑚顶子一个、白玉翎管一支、白玉四喜般子一个、孔雀翎一支,颁赏给洪承畴。”
宣毕旨,就把御赐各物交给清楚,茶也不吃,辞着去了。
承畴送过钦差,立刻更换衣服,入朝谢恩。轿子到东华门停下,承畴出轿擡头瞧时,见东华门额上,写着“文德坊”三字,点头道:“怪通鞑子都称西华门做武功坊,东华门做文德坊,原来门额上有着这么几个字。”
进了东华门,向内一条大甬道,是白石铺成的。甬道尽头,才是午门。门上一个朱地蟠龙竖额,额上三个金字,道“大清门”。大清门前就有几个晶顶蓝翎的三四等待卫,站在那里谈天。一进大清门,就见祟阁巍峨,层楼高起,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壮丽辉煌,笔难尽述。
左边是飞龙阁,右边是翔凤阁,中间正殿就是崇政殿了。早朝已过,关闭得静悄悄地,三五个小太监在丹墀上耍子。承畴不去惊动他们,越过崇政殿,就是师善斋了。师善斋门口,站着两个蓝顶箭袍的太监。承畴陪着笑道:“二位公公好。”
两太监见是承畴,也忙陪笑相迎。承畴道:“主子在师善斋不是?”太监回说:“在月华楼上,跟范内阁两个瞧什么呢。方才孔有德送了一张什么图来,爷在霞绮楼,叫进老孔,问了好一回子话。这会子,又叫范内阁到月华楼,光景就为这张图哩。”
承畴说:“费公公神,回一声儿,说洪承畴谢恩求见。”
太监道:“什么话,这是咱们分内之事,说什么费神不费神。”
说着回身上楼而去。
霎时下来,传说:“爷传你进见。”
承畴随着太监上楼,见太宗坐在炕上,范文程侧坐在下,案上摊着一张地图。太宗双睛奕奕,正在瞧那地图。太监抢上一步回道:“回爷话,洪承畴传到。”
太宗擡头,见洪承畴剃得精光的头,那三五根花白头发倒也梳成一条辫子,戴着红纬大帽,上顶红珊瑚冠子,后拖新赐的孔雀翎,蓝缎箭衣,天青缎外套,订着头品绣鹤补子,套着沉香朝珠,脚下尖头缎靴,两手垂着马蹄袖,举止雍容,不愧为新朝佐命。彼时承畴早跪下谢恩,站起身又请了个双安。太宗笑道:“这副打扮,水红袍纱帽,好看多了。你们中原,别的话且不用讲,就那衣服,拖遝得要不的,如何再会强呢?”
承畴应了几个“是。”
太宗道:“谢阁老坏事了,你知道没有?”
承畴道:“皇上问的,想就是谢升了。谢升,人极聪明,崇祯皇帝也很欢喜他,如何倒又坏了事?”
太宗道:“就为和议的事情。刀兵原不是好事情,一动刀兵,就大伤天地的和气。咱们这里几回派人到中原讲和,你们那兵部尚书陈新甲,到也很欢喜和议,跟咱们来往了好多书信。前回陈尚书差来那个职方郎中马绍愉,我也没有待慢他,为的是两国讲了和,就好免去多少是非口实,省去多少兵马钱粮。哪里知道你们崇祯皇帝,并不是真心要和,把力主和议的谢阁老陈兵部,一并命掉了。陈兵部听说还要斫脑袋儿呢。你想想,你们中原有着这么一位不知好歹的主子,国家事情,要坏不要坏?”
承畴先应了几个“是。”
然后道:“皇上容奏,和议这桩事,崇祯倒也是真心,不过他就是要顾面子的不好。心里很是要和,面子上偏是要主战。谢升、陈新甲这一层上头,都没有体会到,所以就把事情弄差了。”
太宗笑向文程道:“老范你听此谕如何?”
文程道:“对得很。听说议和事情,陈新甲私告传宗龙,传宗龙又私告了谢升。谢升在崇祯跟前提起宗龙的话,崇祯就大大不好意思。谢升解说道:‘倘肯议和,和也可靠。’崇祯默然。后来众御史见谢升,谢升就说崇祯意思要和议,众御史就交章参劾,说谢升逢君之恶。崇祯面子上下不去,才把他革掉的。陈新甲人办和事,崇祯原叫他不要泄漏。这回马绍愉回国,把议和情形,报纳新甲。这一封密书,被他的家人当是捷报发了抄,闹的通国皆知。崇祯责问他,他又不肯认错,才把他下狱的。照这两桩事情瞧去,承畴的话,真一点儿没有错。”
太宗道:“周延儒又召用了,此人如何?”
承畴道:“周延儒是东林名吐,此人召用,必定大有一番作为,我们倒不可不防。”
文程笑道:“亨九是东林党,一说到东林党,就这么的张扬。东林人物,别的我不知,这周延儒,我却知道他是声色之徒,一点儿没有用的。他在阁时,并没有把善政行出来,钻头觅缝,一味的讨主子好。知道崇祯宠幸田妃,他就买通了田妃宫里头太监,田妃爱什么,传信给他,立刻采办了贡进去。因此田妃在崇祯跟前,倒很替他说几句好话。一日,偏不巧,崇祯在田妃宫里,瞧见田妃脚上绣鞋精巧异常,不觉举起来一瞧,哪里知道,上面有一行细字道:‘臣周延儒恭差。
’崇祯就此鄙薄他,把他的相位撤掉。时人有诗咏此事道:花为容貌玉为床,白日承恩卸却妆。三寸绣鞋金缕织,延儒恭进字单行。
罢相归家,又娶了个富家寡妇。这寡妇原本嫁给一个寻常人,夫家出来打官司,从县里直告到道里,缉捕得严不过,这人家吃不住,就把寡妇送给了延儒。延儒倒白白的享受艳福,时人咏他这事,有‘新来艳质可怜身,绣幕留香别作春’之句。
你想这么一个人,崇祯召用来,济得甚事?”
太宗道:“崇帧罢黜主张和议的人,是明明要跟咱们开战。咱们不杀去,他们必然杀来。先下手为强。我想就起马步三军,杀向中原去。你们瞧好不好?”
文程道:“连年用兵,将士们似乎太劳苦一点子,就是供给粮饷,国力也恐怕有点儿来不及。依臣浅见,还是休兵息民,培养培养精力的好。”
太宗道:“你是主张缓进兵。”
随向承畴道:“洪先生,你看如何?”
承畴道:“臣主张进兵,中原现在内乱蜂起,李自成横行汴、洛,张献忠称霸凤、庐。朝里几位执政,都弄得心慌意急,脚乱手忙。要取明朝,正在此时。若待它内乱削平,国力充足之后,咱们虽然兵多将广,究竟没这么便当了。”
文程道:“臣探听得明朝这会子,防守得非常严密,关内关外,并设两个督帅,昌平、保定,并设两个总督,又有宁远、水平、顺天、保定、密云、天津六个巡抚,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津保定八个总兵,星罗棋布,处处设防。咱们进兵,还有甚便宜好占?”
洪承畴道:“弹丸儿般一点地,派了这许多大官,事权如何能够专一?大明国的坏处,就在这上头。”
太宗点头道:“究竟洪先生见识与别个不同。洪先生你来瞧,这一张地图,是孔有德叫人送来的。”
承畴走近一瞧,见蓟州、河间、山东兖州、乐陵、信阳东原、安邱等,凡畿南各郡县,无不朗若列眉,并且某处若于人马,某处若干粮饷,某处兵强,某处将勇,都注写得明明白白。承畴瞧毕笑道:“有了这么一张地图,我们出兵,臣敢保得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太宗道:“那也再瞧罢了。”
于是议定出兵。正是:聚米殿前,不殊持筹之马援;推秤局上,无须决策于张华。
即日,拜豫通亲王多铎为靖南大将军,大贝勒豪格为一等大臣,李永芳、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为随征大臣,挑选八旗精卒三万,浩浩荡荡直向中原进发。前麾所指,神鬼为之心惊;列阵齐呼,风云倏焉色变。地越飞狐之险,人矜射虎之雄。豕突而前,狼贪弥甚。
且暂按下。却说清太宗自从命将出师之后,身子就有点子不适,头眩目昏,事也懒怠做。一应朝政,命和硕睿忠亲王多尔衮暂行代理。内阁大臣范文程、一等大臣洪承畴帮同办理军国重事。教睿忠亲王到寝宫回奏,面候旨意。连日接到南征捷报,知道多铎大破明军,蓟州、河间、兖州等八十八座坚城,尽皆打破。明国官吏,望风迎降,明室宗支鲁王以及各郡王人等,自杀的自杀,被擒的被擒,势如摧枯拉朽。正是:军声雷动,兵甲天来,虎威所震,螳臂何挡!军事虽然顺手,无奈太宗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塞外又没有好大夫,太医院里几位御医,大都是中原江湖卖药之流,开出来药方与病症是毫不相关的,服下去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添重起来。宫里妃嫔人等,虽都异常着急,苦于权不相属,无能为力。睿忠亲王多尔衮,情关手足,虽当国事傍午,却每天总要进宫来问候两三回。一到黑夜,就在寝宫侍疾,每至鱼更三跃,才回邸第。吉特后见他往来劳瘁,叫他索性住在宫里头。在吉特后体恤宗亲,无微不至;而睿忠亲王,因为外面口碑不好,自己要避避嫌疑,究竟没有答应。
英雄独怕病来磨。太宗平日很是要强的。如今病到这般田地,心强力不足,无可奈何,就有些不如意事情,也只好眼开眼闭,付之一叹而已。病魔原是很奇怪的一件东西,与弱的人有缘,与强的人无情。与他有缘分,便承他情,频频光顾。所以身子软弱的,常被病魔缠绕,而自去自来,于生命倒也没甚妨碍。与他没有情分,平时虽然不敢前来亲近,但是不病便罢,一病便就要了你性命。因为没有情分的缘故,太宗身子是强健的,所以病到这么沉重。自壬午年冬季得的病,病过一冬,到来年正月里一年,肉都瘦干了。阖宫妃嫔人等,好不心焦。太宗在床上,眼巴巴只望多铎、豪格回国,连下三道上谕,专差飞驰到军,催促多铎班师。太宗向吉特后道:“我能够见一见多铎、豪格,死也瞑目了。我弟兄一辈里,只有多尔衮、多铎最为聪明、最为能干,也最为忠顺。下一辈呢,豪格这孩子,脾气儿、性情儿,都还与我相像。他虽不是你所生,你们日后,切不可亏待他。至于福临这孩子,也是天数,既经立为太子,也不用说别的话了。你是聪明人,一应事情,自己总都明白,也不用我多嘱咐了。”
吉特后一个没意思,梨花粉脸上,顿时推起两朵红云,变成海棠春色。太宗讲了一会子话,触动中气,喘作一团。消愁见了,慌忙爬上龙床,替他轻轻捶着。补恨倒上一杯参汤,试了试冷暖,用小银匙舀着,送到太宗唇边略喝了半匙,摇摇头就不要了。闭着眼,鼻息微微,似乎养神。
吉特后轻轻退出,才至寝宫外舍,软帘动处,含芳笑着招手儿。吉特后低问做什么,含芳走近身悄悄道:“睿王爷找娘讲话呢,我因见爷正跟你讲什么,没有进来回,我那爷最会多疑的,所以我不敢。”
吉特后道:“多尔衮在哪里?”
含芳道:“睿王爷现在衍庆宫,等候你多时了,快去罢!”
吉特后道:“快去不快去,干你甚事,要你多讲!”
说着,扶着含芳的肩就走。袅袅婷婷才行得四五步,忽见补恨掀帘追出,连喊“娘回来!娘回来!”
吉特后停步问道:“又是什么了?”
补恨道:“爷召娘呢!”
吉特后嗔道:“我有事,没得空呢!”
扶着含芳头也不回,径向衍庆宫去了。
却说靖南大将军豫通亲王多铎,奉命入寇中原,铁马嘶风,金戈耀日,霜天吹角,雪夜搴旗。健将军之猿臂,弓劲鸟号;慑强敌之狼心,剑寒龙吼。碰着明军,宛是秋风扫落叶,一卷而空。大明国的总督、巡抚、总兵、副将、各大员、各开府,平日威镇一方,尊严无比,画堂抵掌,慷慨激昂,一听到“鞑子杀来”四个字,不知怎样,腿子里就会颤起来,不是白昼弃戈,就是仓皇夜遁。因此;多铎这一支兵,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驰骤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只两个月功夫,连下畿南、山东州县八十八座城池。多铎大飨士马,传令拔营回攻北京。正要出发,流星探马飞报敌情,口称崇祯帝特派周阁老出京督师,现在明军都在通州一带驻扎。那周阁老坐着八擡大轿,前呼后拥,旌旗戈矛,足有一千多里。公侯各爵爷,五营各都督,都各穿戴着蟒袍玉带,伏在道上迎接他,听候他的号令。多铎道:“周延儒不过一个东阁大学土,哪能就有这样的威严?”
探子道:“崇祯帝这回共派两位阁老:吴阁老专办流贼,周阁老专办咱们。因为咱们兵强势盛,特赐周阁老‘如朕亲行’金牌一面,上方宝剑一口。出京之日,崇祯亲替他饯行,御赐三杯美酒。崇祯这么宠他,他的威势,所以比别人高一点。”
多铎笑向众将道:“周蛮子这么会摆架子,咱们就去打掉他这架子。”说着时,第二道探子又到,唤进一问,才知周阁老在军营中,每日不过与众清客斗纸牌,着围棋,饮酒娱乐,营里事情一概不问。多铎笑向众将道:“祟祯用这种人做阁老,怎么不要倒糟?”
忽报本国钦差传紧急上谕到。多铎穿戴公服,率同马步各将,开营跪接。宣读完毕,才知太宗身染重病,宣令班师回国。
送过钦使,传令各将,把所掳子女玉帛,部署定当,立刻拔营东归。行到半路,又接着一道催促的上谕。于是大小三军,昼夜兼程而进。将入国门,第三道上谕,适又颁到。
这日,凯旋军离奉天京城,只三十来里路,多铎传令下马休息,吃点子干粮,再行走路。忽见两匹快马,一先一后,飞一般自东而西,跑到军前。那人滚鞍下马,口称“南征各将,跪听宣读红诏”。这一来轰雷掣电,众人都没有防备,不觉俱各一楞。多铎究竟老世故,就问那人道:“你说的甚样红诏,讲明白了,我们才敢行礼。”
那人道:“大行皇帝已经宴驾,遗诏皇太子即皇帝位。新皇帝年在冲龄,叫和硕睿忠亲王摄行皇帝事,就封多尔衮为摄政王。”
众人一听此话,俱各面面相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