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中,既将义和团创乱缘由,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如今且说山东巡抚毓贤,被调入都。一到京城,即去走谒端王载漪,庄王载勋,大学土刚毅,盛夸义和团忠勇可恃,朝廷抚而用之,洋人不足灭也。载漪道:“洋人实是可恼,不论什么事,都要他干涉,诛尽杀绝,实不为过。无奈他们的枪炮,利害不过。那种兵船,铁山似的一座,在海里头,飞一般行驶,这几个义和团靠得住么?”
毓贤道:“怎么靠不住?义和团会的是神术,呼风唤雨,驾雾腾云,一念咒枪炮都可以不燃。洋人靠的不过是枪炮,枪炮失了效力,还有什么能耐?义和团中,最利害不过就是红灯照。这红灯照起头是个老孀妇,设坛授法,集了几十个闺女,环侍受法,只消四十九日工夫,就学成了。学成之后,称为太师姐,可以转教其他女子。红灯照会得腾身空际,抛掷红灯,焚烧洋人房屋,呼风助火,顷刻可以烧尽。”
载漪道:“这都是你亲眼瞧见的么?”
毓贤道:“那是万目共睹的。毓贤天胆也不敢欺诳王爷。”
刚毅道:“我看倒不会错的。有盛必有衰,洋人今日,已经是盛极了。何况他们的教,都是没有天地祖宗的。天怒人怨,到这恶贯满盈的日子,自然生下一班奇人来收拾他。王爷倒不必怀疑呢!”
载漪默然不语。毓贤道:“今上失德,人心已离。大阿哥天与人归,偏偏洋人不答应。所说圣天子百神呵护,诸天菩萨,特召他降世下凡,帮助圣天子驱除妖孽,也说不定呢。”
载漪点头道:“还是这几句,讲得有点子道理。”
载勋道:“听得洋教士诱人吃教,惯把人家眼珠子挖去做药,这种事情,真令人恼得毛发都竖起来。”
载漪道:“这种事情,谁有工夫恼他?横竖是百姓的眼珠子,又不挖了我们的。我所最恼的,就是大阿哥的事。老佛爷降了莫大的恩典,偏要他们来阻挡。不把他们寝皮食肉,这口怨气,再也不会消的。”
刚毅道:“老佛爷也很恼洋人呢。记得上月,我得南边回来,把梁逆所著的清议逆报,进呈了老佛爷。老佛爷怒道:‘倘不是洋人庇护,这两个逆贼,早都伏法多时了。洋人不除,终是中国的大害。’我就奏洋人敢于如是强横,都靠着汉奸私递消息之故,教民就是汉奸。目下要务,第一捕治教民。乾隆时光,吃教原本要立斩的。老佛爷叹了口气,向我道:‘吃教的都不是好人,悉数诛戮,原不是足惜。只是国家威力,不比祖宗时候,洋人庇护着,叫朝廷也难。’我就回奏:‘只消大张挞伐,洋人知道了天朝利害,自然不敢庇护了。’老佛爷道:‘且等荣禄来商议了,瞧机会再办就是了。’现在既然有这么的好机会,咱们同去见老佛爷,请她下一道旨意,王爷看是如何?”
载漪道:“很好,明儿早朝,咱们就狠狠奏他一奏。”
忽一个包衣人进来报道:“裕制台奏报义和团拆毁保定铁路,副将杨福同在奉命往剿,在易州地方,被戕身死。朝廷下旨,已叫聂士成相机剿抚了。”
刚毅道:“了不得,这如何剿得?荣中堂怎么这么不解事,聂士成是他的部将呢!”
载漪还没有回答,又一个家人进来道:“各国钦使,都到总理衙门来责问。庆王爷没法对付,已允他们奏请旨意了。”
载漪道:“事情急迫,等不及早朝了,咱们就入宫去罢。”
于是端王载漪,庄王载勋,大学士刚毅,同入宫求见。毓贤就在宫门口探听消息。见他们入内,足有顿饭时光,一个太监匆匆出来,毓贤迎上去询问。那太监道:“有旨意召见庆王爷呢。”
不多一回,就见庆王随着那太监入宫去了。整整候到天晚,才见庆王出来,接着载漪等也出来了。毓贤迎上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载漪道:“咱们家去说罢。”
载勋、刚毅,一齐上车,依旧同到端王府。
大家坐定,载漪道:“老佛爷已被我们说得心动,不意奕劻到来,说上洋人许多利害,老佛爷心又活了。我们跟奕劻,辩论了好一回。老佛爷说,明儿早朝,叫众大臣议了再办罢。你看此事如何办理?”
刚毅道:“此番的事真奇怪,小李跟我们这么的交情,也不肯帮帮忙。”
载漪道:“你不要错怪他,他又不是大臣。这种军国大事,难道好列在我们里头议论的么?至多暗中助我们一臂就是了!”
载勋道:“老佛爷也很恼洋人,不过怕兵力上敌不过。最好找一个老佛爷平素敬信的人,帮我们一句话,这事就成功了。”
毓贤道:“回王爷,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
载漪忙问是谁,毓贤把大拇指一竖道:“是徐中堂。”
载漪道:“是不是徐桐这老头儿?”
毓贤道:“是的。徐中堂从翰林历官到大学士,他的理学工夫,却是数十年如一日。现在这么大年纪,还天天的诵《太上感应篇》,填写功过格,就这一层,已非他人所及了。这位先生,痛恨新学如仇。他的门生李家驹,为做了大学堂提调,严修为请开经济特科,他竟把二人的名宇,榜在门上,不准他进见。他的宅子在东交民巷,他为恨见洋楼,每逢出城拜客,不走正阳门,总是绕道由地安门出去的。太后为他是耆臣倾望,每次召见,总是改容敬礼。遇为大政,总要询问他的,如果得他一言,皇太后自然再不会犹豫了。”
刚毅笑道:“亏你想的到,两位王爷不便去,我和你去拜他就是。”
载漪道:“还是你们爷儿两个辛苦一趟罢,八十多岁的人,我也不便请他到家来。”
刚毅、毓贤,随坐车到东交民巷徐桐宅里,投了贴子进去。
随见徐桐的儿子徐承煜迎接出来,带笑陪话,说家严正在诵《感应篇》呢。刚毅道:“不要紧,咱们都是自己人。”
承煜陪着,同到书房坐定。刚毅把来意说明,随道:“令尊跟前,全仗侍郎鼎力。”
徐承煜一口应允。一会子,徐桐出来,承煜道:“刚中堂、毓中丞请过来,是要你老人家在太后跟前帮一句话。”徐桐问是什么事,刚毅道:“这是端王爷的意思。”
随把洋人教民如何专横,百姓如何怨愤,义和团如何忠诚可靠,法术如何灵验,奕訢如何反对,太后如何迟疑的话,从头至尾,备细说了一遍。徐桐怒道:“庆亲王是国家懿亲大臣,怎时也偏着洋人,敢是他也吃了教不成?这件事,我去见太后,定要力争的。”
毓贤道:“全仗中堂。”
徐桐道:“国家的事情,作臣子的理应尽力的。”
刚毅、毓贤,又谈了几句别的话,自去回复载漪去了。
次日早朝,众大臣齐集。载漪、刚毅,又复启奏。太后召对毓贤,毓贤力保义和团可用,并言机会难得,人心易失。太后向刚毅道:“国家的兵力,制得住洋人么?”
刚毅道:“就奴才所知,董福样一军,忠勇精悍,已足制洋人而有余了。”
太后道:“先派人去察看察看,义和团果然可用,抚之未晚。如果不济,就下旨痛剿,省得闹出乱子来。”
随命兼管顺天府事刑部尚书赵舒翘,偕了府尹何乃莹,驰往涿州解散。刚毅奏道:“奴才求皇太后赏差,解散义和团的事,还是奴才亲自去的好。”
太后道:“赵舒翘人也很把稳,如果他办不了,你再去也未晚。”
刚毅见太后如此,也不敢说什么了。太后又问荣禄:“你看义和团靠得住么?”
荣禄回奏:“端王爷赏识得,谅总不会错到哪里去,请皇太后不必多疑!”
太后道:“你去传董福祥来,我要问他的话。”
荣禄出传董福祥,随教了他一番的话。董福样入见,奏道:“臣无他能,不过凭着愚忠,为国家杀戮洋人罢了。”
刚毅奏道:“董福祥忠诚勇猛,大学士徐桐很赏其人,徐桐曾对奴才道:‘他日强我中国,必是福祥也。’”太后听了,恍然道:“我几乎忘记了,徐桐是有年纪的人,见识总高一等,这件事理应跟他商量商量。”
随命太监宜徐桐程刻入朝。
太后因徐桐年老,不叫他人枢府,国有大事,总是特旨咨询他的。少顷,徐桐人见。太后问他,徐桐奏道:“这是天灭洋人,天意不可违,人心不可失。”
太后于是决计招抚义和团,派刚毅前往察视。载漪奏保毓贤为山西巡抚,太后准奏。毓贤大喜过望,即日走马到任。招了数十名义和团,充做卫队。一到任,就向两司道:“义和团魁首,共有两个,一个是鉴帅,一个是我。”
两司不敢辩驳,唯唯而已。
此时拳民听得毓贤做了山西抚台,如蚁附膻,如蝇逐臭,成群结队,都赶到山西来。大同、朔州、五台、太原、徐沟、榆次、汾州、平定,蔓延几遍。平阳府教堂被毁,府县详报到院,公文里头,称做“团匪”。毓贤大怒,狠狠痛斥了一顿。
从此郡县承风,莫敢诋为“拳匪”了。毓贤叫打造钢刀数百柄,分赐拳童。义和团的大师兄,出入抚署,俨若贵宾。拳民焚烧教堂,营官将往施救,毓贤传出令箭:谁要救火,军法从事。
自己登高观看,大喜道:“这是天意。这是天意。”
传令抚缥兵弁,守住四城门,禁止教士出入。又叫把教士老幼,都押往铁路公所,派兵看守。
过了两日,毓贤高坐堂皇,喝令兵士,把铁路公所的英国教士男女老幼三十余人,服役仆人二十余人,提到署中,一齐枭首示众,剖心弃尸,积如丘山。又驱法国天主堂教女二百余人到桑棉局,逼他们背教,都不肯听从,喝令斩为首二人,用盆盛了血,叫诸女喝下。有十六个人,争着喝下,连呼这是“天主救世的血,天主救世的血。”
毓贤大怒,叫把十六个人缚了,悬在高的地方。再逼其余诸人背教,众人都不旨从,都喊“天主救我,天主救我。”
兵士选了几十个面貌俏丽的,掠去为妻,其余尽都斩掉。毓贤喜道:“今日才大快人心!”
山西地方,自从有了这位阎王抚台,教民不能安枕矣。暂且按下。
且说赵舒翘、何乃莹奉旨驰往涿州,一路行程,遇见奇形怪状的人,很是不少。都是红衣红裤,跳跃狂喊,手里都握着刀。胸前都佩着小黄纸画像,那像有首无足锐指,头的四周有光,耳际腰间,都作狗牙诘屈状。心以下书字一行道:“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
并且处处设坛,满树旗帜,那旗上都写着“坎字拳张”、“坎字拳曹”各种字样。百姓家没一家不上供,那供品是清水一盂,馒头五只,青铜钱数文,秫秸一把,上面满贴着红纸。市中家家冶铁铸刀,炉火冲霄,叮叮之声,日夜不绝。
赵、何两人,很是不解,忙去拜会地方绅士询问。原来这一带地方,都归天津府属。津郡拳民,始于静海县属之独流镇,称为“天下第一坛”,为首是张德成,曹福田。德成是白沟河人,操舟为业,往来玉河、西河一带地方。福田是静海县人,本是个游勇,为吸鸦片吸了个精穷。义和拳传到独流镇,有几个孩子,方在习拳,德成瞧了好笑。众人问他,德成道:“我知道这是神拳,岂是轻易能够习练的!”
众人问他你会么?德成道:“怎么不会?”
说着,随取一秫秸,以黄纸掷于地上,说道:“你们拿得起么?”
众人忙着去抢,说也奇怪,这秫秸黄纸,通只不到三两重的东西,三五个壮夫,竟然拿不它起来。
众人惊道:“我们都有一二百斤气力,这点子东西,怎么竟会这么的重?”
德成道:“这就叫神拳呢!”
说着,轻轻向地上取起,向众人道:“只要把此秫秸一挥,十里外的敌人,脑袋顷刻坠下。”
众人齐都下拜,齐说“真是神师,真是神师!”
遂把德成拥入一家大宅子里去设坛,称为天下第一坛。远近拳民,争来附和。德成在独流镇,声雄势甚,各处拳民遥受节制的,也很不少。曹福田是德成的下属,称为“署涂静津一带义和神团。”
德成一日向团众道:“我适才睡时,元神赴天津紫竹林,瞧见洋人正在解剖妇女,取秽物涂抹楼上,压神团的法术呢。”
众人听了,无不愤怒。
一日,又言元神赴敌,盗得洋炮机管,炮不燃矣。再率领拳徒,周行镇外三匝,以杖画地,向众人道:“这一周是铁城,这一周是铜域,这一周是土城,洋人就是来,也不能越过了。”德成又把闭火神咒,遍张通衢。其辞道:“北方洞门开,洞中请出铁佛来,铁佛坐在铁连台,铁盔铁甲铁壁塞,闭住炮火不能来。”
声言一诵此咒,枪炮顷刻皆废。又令居民焚香叩头,叩头时光,各用拇指紧捏中指,男用左手,女用右手,声言是避火诀。所以赵何两人途中遇见无数拳民呢。
当下拜会了地方绅士,问知一切,就召拳首张德成、曹福田至,谕以朝廷德意,叫他们解散。张德成道:“咱们粗愚无知,只晓得尽忠报国。偏偏聂提台帮助洋人,专跟我们做对。
我们因为铁路电线,都是洋人之物,动手拆毁。前儿拆毁廊坊的铁轨,聂提台竟派兵来,打死了许多弟兄。现在朝廷要我们解散,我们也不敢违旨。只是聂提台在这里做官,我们心里终是不服。最好恳求恩典,把聂提台革掉了,我们立刻就解散。
这一段下情,恳求两位大人转奏朝廷。”
赵舒翘再三谕意,张、曹两拳首执定不依。舒翘向乃莹道:“这事可难了。”
忽报刚中堂至,赵、何两人,忙着出接。刚毅道:“办理得如何了?”
赵舒翘道:“再三谕意,他们执定不从,我们简直没有法子了。”
刚毅笑道:“这是你们办理不善之故。只要瞧我,片言开导,包你就没事了。”
赵舒翘道:“中堂海才,我们如何能及?我们只好跟着中堂学办呢!”
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很是不服。欲知刚毅如何解散义和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