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知县见突然驾到,传旨备饭,慌得没做道理处。此时銮驾已到,就在县署驻了跸,一叠连声传摆饭。瘠地贫区,这几席御膳,五六日前,派了干役,到邻县去采办成功的,好容易整治了,被太监一阵乱掀腾,铲了个精光。这会子,急就章,哪里做的出好菜蔬?太后本已饿了,原想一到就有得吃的,不意候了许久,才送入两桌菜来。虽不是粗鱼大肉,精致的菜却一味都没有,简直不能够下箸。皱了皱眉,叫太监传旨,问知县,有可口的菜,取三四样来,我也不用这许多。太监领旨出来,叫到知县,狠狠骂了一顿,随道:“老佛爷恼的了不得,这种菜蔬,怎么送进来?别说人吃,咱们宫里头连喂狗的,还好的多呢。”
知县唬得作揖央告,甚至磕头哀求。太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领自己向老佛爷说去。我奉了旨出来,没有菜蔬,如何回老佛爷?”
知县道:“委实地方贫瘠,没处采办。恳求婉转上奏,求太后原谅,将就点子,小臣感激不尽!”
太监听说,顿时板了脸道:“好好,多大的知县,敢叫老佛爷将就?我就这么复奏,你听候旨意罢!”
说着,大踏步入内,便添了一篇话,告诉太后道:“这知县好大的架子!奴婢传老佛爷旨意,说老佛爷有了年纪的人,这些粗鱼大肉,很是嚼不烂,烦你换几样精致菜蔬去。”
他倒火刺刺的道:‘劝她省事点子罢,别尽挑这样那样了。问她逃难时光,为什么不带着精致菜蔬走路,要吃那绿豆粥儿?现在有了肥鱼大肉,偏又嫌腻了。
’还有好些不中听的话,奴婢不敢奏闻。”
太后气得脸色都变青了,喝道:“有这么的事?快叉出去斫了。把这没王法混帐羔子的家属,全都拿下,听候旨意。”
太监应了一声“是”,忙要出去传旨,德宗拦住道:“且慢。”
随奏太后道:“老祖宗明鉴,谅一个小小知县,哪里敢这么放肆?再者咱们为了饮食之微,就斩知县,传到外国去,也要叫洋人笑话呢!”
央恳了好一会,太后的气,渐渐平过来,才把这知县革职完结。
次日启跸,驾幸开封。这年太后万寿典礼,就在开封举行。
在开封住上二十多天。十一月初四日,自开封启銮,行抵顺德府,直隶总督袁公迎驾。十六日启行,袁公扈跸,恭亲王溥伟等,自京赴正定府接驾。二十四日,两宫乘火车回京。西人数百,都高登城墙,瞻仰仪卫。文武官僚,军队人等,皆肃跪道旁。英奥两国马队,都肃队出迎。各国公使暨夫人,都出来观看。太后遥与为礼,西人都脱帽答礼,太后复行一揖,才乘舆回宫。贝阙依然,珠宫无恙,只不过仪鸾殿因被联军统帅僭居,失了火,烧成一堆瓦砾。太后见了,不免感叹一番。进了宫,忙入密室,瞧视所藏珍宝。这是西狩临行时节密藏的,亏得没有失掉,大喜过望。忽太监进报,退居在别宫的先朝嫔御,听得老佛爷回宫,都来叩贺。太后道:“难为她们大远的诚心,说我知道,不必进来了。每人赏给十两银子,回宫去罢。”
一时欢声雷动,老嫔御都领了赏去了。原来这班老嫔御,每月分例至薄,不足自给,往往作针黹,令太监鬻于市肆以自给,所以《清宫词》有道:分例无多月赐缗,何如乞巧问针神。
宫奴携向前门卖,刺绣盘龙一色新。
太后回京后第一新政,是赏奕劻亲王双俸,荣禄、王文韶、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等,有赏双眼花翎的,有赏官衔的,为他们议和及共保东南疆土的功劳。总理衙门已经改建了外务部,又因外交事情繁不过,特地添设左右丞左右参议等缺。又饬定学堂选举鼓励章程,凡由学堂毕业考取合格者,给予贡生举人进土等名称。这几桩事情在路上早巳算定,所以一进宫就传出旨意去。此时留京太监总管崔某率领各执事太监,前来叩见。太后见了崔总管,忽地心有所感,随道:“上年出狩时光,我说珍妃遭乱,不如死了干净。原不过是一句话,何尝真要她死?崔某遂把她推入井中。现在我瞧见了崔某,心里还怦怦动呢。”
崔总管叩头求恩,太后道:“我惦着你那桩事,很是寒心,如何还敢叫你伺候?”
崔某知道不能挽回,只得退出宫去听候旨意。太后下旨追赠珍妃贵妃位号,并以“随扈不及,殉难宫中”宣告天下,一面命把崔总管撵出宫门。太后自西狩回宫,日与军机大臣商议要政。举行的新政,如派王文韶充督办路矿大臣;瞿鸿玑充会办大臣,张翼帮同办理。关内外铁路,改派袁世凯接收督办,派张百熙为管学大臣;特准满汉通姻;命各出使大臣查取各国通行律例,责成袁世凯、刘坤一、张之洞,慎选熟悉中西律例者,保送来京,听候简派;两馆编纂;将詹事府归并翰林院并裁撤河东河道总督缺等,不一而足。
如今且说管学大臣张百熙,时两宫西狩长安,召见行在,慷慨陈时事,即力请兴学。这会子受了管学大臣的恩命,就与门人沈兆祉商议兴学事宜。沈兆祉道:“老师的意思要怎么样?中国的学务还是咸同季年开始的,彼时曾文正李文忠知道西法必当慕效,奏设了制造局,随设立船政水师学堂。当时的士论,谓西国之长,在兵强器利,故设学仅止于此。就是光绪初年设立的同文馆,也不过培植些翻译人才。从同文馆出身的,就是翻译,也从不曾有过上等人才。中日战后,士大夫渐渐奋发言自强,康有为上书请变法,遂及兴学。梁启超为侍郎李端棻草奏,请立大学堂于京师,御史王鹏运也上疏,请立大学堂,奉旨允行。其时恭亲王与刚中堂不喜新政,缓着没有办。戊戌年,朝廷举行新政,促拟大学堂章程。枢臣不知所措,遣人叫梁启超属草。拟了八十多条章程,大致取法日本。那时管学大臣是孙中堂,就以景山下马神庙四公主府为大学堂,请张元济做总办,元济不肯,改延黄绍箕。绍箕又放了试差,于是请念诚格做总办,朱祖谋、李家驹做提调,刘可毅、骆成骧等为教员,美国教土丁题良为总教习,实权都在丁韪良手里。教学课程,管学大臣不能过问。此刻老师被了恩命,总要大大整顿一番才是。老师究竟持何宗旨?”
张百熙道:“丁韪良原是个教士,办学究竟不是传教。我想第一办法,先辞掉丁教十。”
沈兆祉异常钦佩,师徒两个斟酌了一会子,定出个办法来,把华俄道胜银行积存的东清铁路息银作为大学经费,奏请拨充;借虎坊桥官书局为筹备所,且待校址修好,再行开办。
当下张百熙就把丁韪良辞退,不意美国公使不肯答应,交涉了许久,卒被索了一大注款子去。张百熙因桐城吴汝纶是当世人望,遂以直隶州奏请加五品卿衔,充大学堂总教习,汝纶坚辞不起。百熙具衣冠诣汝纶,伏拜地下道:“吾为全国求人师,当为全国生徒拜请也。先生不出,如中国何?”
汝纶感他诚挚,勉起应诏。于是奏派于式枚为总办,李家驹、赵从番为副,汪诒书、蒋式理瑆、三多、荣勋、绍英等,分任提调,张鹤龄为副总教习。又设编译书局,以李希圣为编局总篡,王式通、孙宝瑄、罗惇曧、韩朴存、桂填等为副。严复为译局总办,林纾、严璩、曾宗巩、魏易等为副。
这时光,张百熙大权在握,挥霍指示,无不如意。虽然费尽精神,却筹画得十分整齐,一般守旧人物,见了他这么行为,未免妒羡交加,遂致蜚语纷起。荣禄、鹿传霖、瞿鸿玑,都竭力地阻止。百熙方在丰台地方,购地一千三百亩,备建七科大学。经这阻力,不得不因陋就简,葺了马神庙大学,仅立师范、仕学两馆。又因总教习吴汝纶为学务体大,先到日本去考察。
偏偏荣禄不放心,派了荣勋、绍英与他作伴;偏偏荣勋与汝纶,又龃龉起来。到了日本,留日学生,偏又倾仰汝纶。驻日公使蔡钧,未免怀妒意了。偏偏吴敬恒、孙揆均等为送学生入成城学校事,与蔡钧大起冲突,相率罢学。汝纶偏偏喜事,竭力地调停。蔡钧就把过失,尽诿在汝纶身上。荣禄大恼,庆亲王当众宣言,说吴汝纶该明正典刑。亏得肃亲王耆善力持反对,才得没事。然而张百熙却很没有面子,异常郁郁。
这日,沈兆祉来谒,谈及人才,不胜抚膺叹息。兆祉道:“好叫老师得知,昨天有一友人来拜,谈及中俄交涉,痛心疾首,喟然而叹道:‘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未闻下乔木而入幽谷。现在咱们的外交,适成了个下乔入幽景象,如何还会胜利?’门生问他缘故,友人道:‘不记得道、咸年间,京师设有抚夷局,泰西各国,咱们概把他当夷人看待,居高临下,这不是迁于乔木么?等到圆明园被焚,抚夷局消灭了,设了个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虽然不敢夷视各国,犹有居中驭外的雄心。拳匪乱后,总理衙门变了外务部,于是,从前居高临下居中驭外的余威,扫地尽了,不是下乔木么?现在索性喧宾夺主,真是入幽谷了,可叹不可叹?’门生告诉他,从前的抚夷局、总理衙门,乃是自大之过。现在的外务部,主宾数体,才是正当办法,他还不信呢。老师,这一个友人,还在军机处当差,却这么的见识。人才如此,国事怎么会有起色?”
百熙正欲答话,忽门房递进一个名帖,报说白云观高道士来拜。百熙皱眉道:“这高道士竟然找到我这里来了,谁有暇跟他麻烦?”
随向门房道:“回过他我不在家,以后他来,不必报我知道,回掉了就是。”
沈兆祉道:“这高道士是谁?”
张百熙道:“这高道士就是白云观的老道,也算神仙中人,也算政治中人。白云观供的是长春真人,正月十九日,真人诞辰,都中达官贵人,命妇闺嫒,都赶去拈香。礼拜真人的,必然参拜高道士。讲究应酬的人,遂以是日为高道士生辰。拜时或答或不答,答拜的交情总不过如此。或是名位不甚显著的,如果直受他拜,不答一礼,顶礼的人,倒引为荣耀。”
沈兆祉道:“一个老道,如何有这么的势力?”
张百熙道:“听说他与太监李莲英,拜过把子的。前天有一个人,在白云观里头跟高道士谈天,恰巧有一个道士的熟人,来探消息,道士向他道:‘昨有某君嘱托我,叫我替他设法,谋一个海关道。我向他说,且慢,现在上头方征捐于官,海关缺太肥,监司秩太贵,嘱望过奢,恐怕所得不足以应上求,很犯不着呢。’那人道:‘敝友客君,以知县分发山东,听得师爷跟中丞有旧,意欲恳求一封八行书栽培可以么?’道士欣然道:‘这事很便当,中丞新有书来,懒未及复。复的时候,附上几句就是了。’又有人在南城酒肆,遇见道士,谈次,道士语一人道:‘某侍郎的女公子,明儿出阁,我几乎忘记了。恰巧前儿侍郎夫人来谈及,匆匆不及备奁物,只好把箧中所藏李总管给的缎子二端,是大内品物,李总管也是上头赐给他的,还有两件珍物,也是御赐给李总管,李总管转送我的送给她了。’你想罢,一个老道,为了交通内监,士大夫就这么夤缘奔竞,走他的门路,可耻不可耻?”
沈兆祉道:“门生想起来了,杨梅竹斜街万福居酒肆,善治鸡丁一品。烹割之术,听得说是一个什么高道士所秘授,出名叫做高鸡丁,想来就是这个老道了。怪不得华俄道胜银行的理事璞科第,常跟这老道在万福居喝酒,想来是利用他了。”正在谈话,忽仆人入报:“卸任驻法钦使裕庚的两位小姐,奉旨入宫朝见太后了。”
百熙笑道:“裕庚的两位小姐,久旅外邦,必然周知世界大势。此番入宫,或者于新政,不毋稍补。”
原来,裕庚,字朗西,满州镶白旗人。由军功得封公爵。
出使日本,又使法国。生有子女五人,三小姐闺名叫德菱,五小姐闺名叫龙菱,都生得玲珑透彻,俊秀非凡。在法国任上,一行公事,几位公子小姐,很帮着忙呢。当下裕钦差由法京巴黎乘坐安南船回国,先在上海耽搁了几天,换船到天津,改乘火车抵京,订好公馆,裕钦差因途中劳瘁,请了四个月的假。
这日,庆亲王振贝子爷儿两个来拜,口传太后旨意,明儿六点钟召见裕太太并两位小姐,着在颐和园陛见。领了意旨,裕太太就向庆亲王道:“在外国住久了,穿惯了西装,没有配身的旗服,可怎么样呢?”
庆王道:“这一节已经奏明,太后也很愿太太小姐西服巍见,不必拘定旗装,因为要瞧瞧咱们旗人着西装,到底怎么样。”
庆王父子去后,裕太太娘儿三个,满志踌躇,斟酌着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裕太太道:“你们姊妹同样打扮惯了的,此番觐见,总也要穿同色的衣服。”
龙菱道:“咱们就穿了那浅蓝鹅绒外褂罢。这颜色我倒很相称,姊姊总也相称的。姊姊,你看如何?”
德菱道:“咱们先别乱定主见,开了箱子挑,什么颜色相称,就穿什么。”
裕太太道:“还是三丫头的主见是。”于是娘儿三个,开箱子挑选,偏偏德菱挑中了一件红色鹅绒外褂,龙菱不愿意穿,裕太太也说红衣服不很好看。德菱笑道:“妹妹年轻,不知道也还罢了,怎么妈也这么说起来?我又不是图自己好看。因念太后有年纪的人,必是喜欢吉利颜色,穿着红色衣服,无非讨她欢喜是了。”
裕太太听了,很为称赞,说德菱想的周到。于是选定两位小姐是红鹅绒外褂,红帽子,翠羽为饰,红鞋红袜,看去宛似两尊红观音。裕太太是海青色长衣,缘以紫色鹅绒,黑绒帽子,白羽为饰。挑定了衣服,裕太太道:“咱们早点子歇息罢。从这里到颐和园,路有三十六里,坐轿子去,要三个钟头才到,早晨六点钟召见,半夜三点钟就要动身了。”
当下天没有黑,就歇息了。不意睡得早了,姊妹两人,再也睡不去。想到太后的尊严,不免心存惊惶;想到宫廷景象,见所未见,得以一扩眼界,不觉又欢喜起来。
半夜两点钟,合家子忙着起身,洗脸梳妆。吃过点心,家人禀称轿子早已预备了。于是娘儿三个上了轿,四人擡着,左右两人,各扶着轿杠。因为路远,用了两班轿夫。三肩轿子,共有二十四名轿夫,每肩轿子前,有顶马一骑,领班一名,轿后跟马两匹,再有骡车三辆,专供轿夫休息的。一行四十五人,九匹马,三辆车,取径出城,直向颐和园进发。
霎时,行抵城门,只见城门洞开,城门官禀称:“奉王爷谕,开着门,专伺候太太小姐出城。”
出了城,天还没有亮。
德菱在轿子里,思潮起伏,心想:太后不知是何等样人?对于咱们,待情不知怎么样?听得人说,像我们的地位,可以有留居宫中之望。果然能够如此,或者尽我们的力,可以劝太后改革政治,裨益中国倒很不浅呢。想到这里,愉快异常。忽睹一缕红光,远见天际,知道今日天气,必然大佳。天既渐明,百物可辨,渐见红色宫墙,冰隐目前,随山上下,墙岭屋顶,都覆着青黄瓦,映着阳光,绚烂宛如画图。正在赏览,已抵一村,家人禀称:“这里是海淀,离宫门只有四里了,太太小姐,可要歇歇更衣?”
裕太太便命歇歇再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