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怀着一束破烂的官票回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气温愈低降,雪也下得愈大了。V夫人站在门首很焦急地盼望着他回来。
“款领到了么?怎样走了一天不回来?午饭也不回来吃。米店的伙伴来要钱,来了三次了。等你不回来咕噜了一阵走了。我在房里听见真难过。植庭竟对他哭了。”
“快叫陈妈送钱到米店去,并叫他送两斗米来。”V一面解除满被着雪花的马褂一面说。
“有了钱么?何不早点回来?”
“开会去了——开紧急会议!昨晚不是送了封校长的信说开会么?”V除下了马褂交给植庭拂雪,随又从衣袋里取出一束破票子交给V夫人。
“有什么重要的事,今天还开紧急会议?”V夫人把票子接了过来取了十多张交给站在房门首的陈妈叫她上街到米店去。
“W先生挨了一个嘴巴政府方面才把款送过来。W教授是我们教职员公推的索薪代表,他因为我们没有钱过年挨了一个嘴巴。我们为这件事开会的,我今早到学校才晓得。我们真对不起W教授,他不挨这个嘴巴,我们没有年过了。真对不住他了。”
“政府不该给我们的校款么?怎么不给款还要打人呢?”
“论理该把款给我们,但论力是不该给我们。他们用力剥削来的怎肯讲理给我们呢?”
“开会的情形怎么样?”
“许多教职员在磨拳擦掌说非向政府强硬交涉不可。”
“能够强硬到底么?”
“校长怕以后难向政府要款,当然强硬不来。教职员听见有钱分,都麻麻糊糊决议了两件议案举了两个代表就急急地闹分款了。款分了后就鸟兽散了。吃亏的是W先生一个人。所以中国的团体事情是热心不得的,是当前阵不得的。”
“你们太真率了!原始人类的特性太真率地表现出来了!分了钱就鸟兽散,不理W教授的事了。你们太自利了。”
“明天是正月初一了,还没有准备米的人怪得他急么?”V苦笑起来了。
“……”V夫人凝视着掌里的一束破票子,叹了口气。
“……”
“你还是快点改行吧!我情愿回岭南山里吃稀饭!一天吃两顿稀饭还怕饿死么?教员是当不得的,教育饭是吃不得的。像乞丐般的向政府讨欠薪,已经够惨了,还要受他们的辱打么?”
“不当教员当什么?”
“不会耕田,不会做生意?”
“真的想做农夫没有田耕,想做生意没有资本!”
“那末,拉车子去!”V夫人也苦笑了。说了后又叹口气。“你就专门做小说去不好么?”
“一年卖得两三篇小说,养得活你们么?”
“你要算是世界第一个可怜人了!日间一天在学校编讲义。夜间坐到十二点、一点还不得睡,说要做小说。看你每日的休息时间还不足四小时!你这样的劳苦还养不活你的妻子,你不可怜么?一个儿子够累死你了,第二个又说来了。”V夫人说了后再叹了一口气。神经过敏的V看见他夫人的态度,怀疑她在后悔不该嫁给他。
V夫人这时候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了。
V早就厌倦了他的教员生活了,只两个月的粉笔生涯他就厌倦了。他很想能够靠他的作品维持他的生活,但他还没有这种自信。他近来听见外面有人批评他的作品,说他的作品太多浪漫的艺术的分子,把现在的很旺盛的时代思潮来衡量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可以说是旧式的了。他听见他的作品受了这种残酷的批评,他更不敢自信他的作品能维持他一家的生活了。
不错,V每天由学校回来吃过晚饭后,什么都不理也不干,就伏着案从抽屉里取出原稿纸来开始写他的小说。他用的原稿纸是由日本定购回来的专写钢笔的稿纸——每页五十行,每行二十五字的稿纸。他虽然穷,但他不惜这种原稿纸的购买费——每千页五元的价,远托住在日本的朋友买了寄回来;因为他用惯了这种原稿纸,换用了别的原稿纸,他的小说就写不下了。他每晚上非到十二点、一点是不就寝的。有时有兴趣的时候还要彻夜。但他每写了一千页的里面,没有三百页成功的——不能说成功,没有三百页完成的。但他并不因此而失望,他每晚上还是被着红毛毡,蜷屈着身体,脸色苍黑的继续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