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寂寂江天锦绣明,凌波空步绕花荫。一枝蓦地闲相逅,惹得狂蜂空丧身。逞乐意,对芳樽,腰围玉带暗藏针。片词题破惊疑事,喋血他年逼禁门。
右调《鹧鸪天》
天地间填不满处不足的惟妇人之心,非妇人之心真有不满不足之地,止因其所好不得不然,故借此以消遣耳。
今且慢说秦怀玉剿灭了王世充、邴元真回来,将二人首级献功,唐帝赏劳。再说武德七年间,四方诸丑,亏了世民击灭将完,时唐皇晚年,总多内宠,生儿者二十余人,无子者不计其数,靡不思迭寻宠爱,各献奇功?然其间好事生风敢作敢为的,无如张、尹二妃。他本是隋文帝宠用过的,忽然间唐帝又把他两个弄起手来,今幸一统天下,虽不能做正位中宫,却也言听计从,无欲不遂;更值窦皇后福禄不均,先已驾崩,因此两人的心肠更大了些。但唐帝因宫中年少佳丽甚多,便在他两个身上也就平淡;何知妇人家这节事如竹帘破败,能有几个自悔检束的,但看时势之逆与顺耳。
时值唐帝身子不爽,在丹霄宫中静养。相戒诸嫔妃,非宣召不得进来,因此那些环佩袅娜之人,皆在宫中静守。惟有那张、尹二夫人,年纪却在三旬之外,谑浪意味,愈老愈佳;平日虽与建成、元吉,眉来眼去,情意往来,恨无处可以相承款曲。
那日恰好尹夫人差侍儿小莺,去请杨夫人蹴球耍子,只见建成、元吉与两个小宫监跟了走来。小莺见了,笑逐颜开问道:“二位王爷在何处来?”建成、元吉认得小莺是尹夫人的丫环,便道:“我两个特来寻你们二位夫人说句话儿,你到何处去?”小莺笑着摇头道:“不是二位王爷是丹霄宫中出来,如今回去快活,为什么寻我们夫人起来;若是有正经要会,何不在前日昨日,今却说这样话来骗我?”建成听见,欢喜不胜道:“为什么该在前日昨日来?”小莺笑道:“罢了,有人来撞见,又要搭出是非来,请各便罢,我要去干正经了。”就要走动,当不起建成是个酒色之徒,见那小环说话伶俐,一把扯到侧首一个花槛内,叫小监门首站着,执着小莺双手道:“小妮子,你从实说与我们听了,我把东西来送你。”小莺笑道:“东西我不敢领,既承二位王爷下问,待我对你说了罢。前日初十,是张夫人诞日;昨日十三,是我家尹夫人诞日。这两天被众夫人闹得好厌,今日甚是清闲,张夫人又道无聊,约了我家夫人,叫我去请杨夫人来蹴球耍子,故此我说二位王爷既有话要会二位夫人,何不也在前两日来,大家相聚,岂不是一场胜会?”元吉道:“众夫人拜寿,我们怎好来亲热孝顺?今日无事,正好来补贺,岂不是两便?”建成道:“说得有理,我们弟兄两个回去备了礼物就来,你与我们说声。”小莺道:“二位王爷认真要来,我也不去请杨夫人了,在宫专候驾到;但恐不准,叫我那里当得起?”建成、元吉道:“岂有此理!你道我虚言么,我们先将来一物与你取去,送二夫人收了如何?”小莺道:“若得如此,方好相候。”二位王爷各在身上解下一条八宝十锦合欢丝鸾带,付与小莺收了,又道:“我们现今不能用情赠你,少顷到官来,断不虚你的盛情。”小莺道:“恁说快去了来,竟到后宰门走进,更觉近些。”三人别去。正是:
慢夸富贵三春景,且放梅梢玩月明。
不说小莺去通知张、尹二夫人,且说建成、元吉,听见小莺之言,欢喜不胜,疾忙赶到府中,收拾了珍珠美玉,把两个金龙盒子盛了,叫宫监捧着,一同忙到后宰门来。门官见是二位殿下,忙把门开了。二王跨下马,叫人牵了在外面伺候,小宫监捧着礼物,二王走到分宫楼,只见小莺咬着指头,站在门首悬望,见了二王喜道:“王爷们来了。”建成道:“小莺,你可曾与二夫人说知?”小莺点点头儿,引二王进去,到中堂坐下,叫两三个宫奴,把礼物收了进去。
一盏茶时,只见张、尹二位夫人跟着三四个宫娥,轻移莲步,走将出来。二王如飞叫人把毯子铺下,要行大礼。二位夫人那里肯受,自己忙走近身来拖住。张夫人道:“二王怎么要行起这个礼来,岂不要折杀我们?”元吉道:“二位夫人,如同母子,焉有圣寿不行恭拜之礼?”尹夫人道:“求二位以常礼相见,我们两个心上方安。”二王没奈何,只得顺从了。张夫人道:“屈二王到楼上去坐坐,省得这里不便。”尹夫人道:“姐姐主张不差。”
大家同到楼上来,二王看那三间楼的景致,宛如曲江开宴赏,玉峡映繁华。二王坐定,用点心茶膳,彼此细陈款由。张夫人道:“向蒙二王时常照拂,使我二姊妹梦寐不能去怀,不意复承厚贶,叫我两个何以克当?”元吉笑道:“张夫人说甚话来?骨肉之间,不能时刻来孝顺,这就是我们的罪了,怎说那个话来?”建成道:“我们心里时常要来奉候,一来恐怕父皇撞见,不好意思;二来又恐夫人见罪,不当稳便,故此今日慢慢的走来,恰好遇着小莺,叫他先来通知,方才放心。”尹夫人道:“我家张姐姐常常对我说,三位殿下都是万岁所生,不知为甚秦王见了我们,一揖之外,毫无一些好处。他倚着父皇宠爱,骄矜强悍,意气难堪。故此前日皇上要他迁居洛阳,幸得二位王爷叫人来说了,被我姊妹两个在万岁爷面前再四说了,方才中止。”张夫人道:“总是有我四人一块儿做事,不怕秦王飞上天去。”元吉道:“若得二位如此留心,真是我们的母后了。”两夫人多笑起来。时绮席珍馐,雕盘异果,无所不有;四人猜谜行令,说说笑笑。英、齐二王都是酒色中人,起初还循些礼貌,到后来各人有了些酒,谑浪欢呼,无所不至。古人云:酒是色之媒。二王酒量原是好的,只因身边各有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相对话言,眉眼传情,他们醉翁之意俱不在酒,便假装醉态。元吉道:“我们酒是有了。求二位夫人消停一会儿何如?”
二夫人见了这两个俊俏后生,狎邪旖旎,无所不至,那里描写得完?少顷两对精魂联臂出来,建成笑对元吉说道:“清风玉磬,音响余筝,正如巫山云梦,难以言传。”元吉也笑道:“风牌月阵,莺啭猿吟,总是我粗浅之人也学不出。”自此英、齐二王满心畅快,打发宫监与外面伺候的回去了,便同二妃欢呼弹唱不题。
再说秦王因唐帝在丹霄宫养病,他就不回西府,晨昏定省,每日调奉汤药,整顿了六七日。时日色已暝,月上花枝,唐帝身子略已痊可,便对秦王道:“吾病今日稍觉安稳,你依朕回府去看看。”秦王不敢推却,只得领了父皇旨意,辞驾出宫。
行至分宫楼,忽听见弹筝歌唱,轻一声高一声,韵致悠扬。秦王站了一回,见是张、尹二妃寝宫,便道:“他晓父皇有病,正该忧郁沉思,为甚歌唱起来?”就要行动,忽听见里面喊道:“这一大杯该是大哥饮的,我却先干了!”秦王道:“他们弟兄两个,平昔有人在我跟前说许多话,我尚猜疑;不意如今这时候,还在这里吹弹歌倡,不特不念父皇之疾,反来淫乱宫闱,理实难容。我若敲门进去,对他训论上番,也是正理;倘然父皇晓得,又增起病来,反为不美。”停足想了一回道:“也罢,暂将我的腰间玉带,解下来挂在他宫门上,待他们出来见了,好叫他痛改前非。”打算停当,即将腰间玉带解来挂在蟠龙彩凤之门,自即挪步而出。
却说英、齐二王,五更时忙起身来,收拾完备了;夭夭、小莺,各送上汤点。建成对二妃道:“我二人承你二位如此恩情,时刻不能去怀;倘秦王这事稍可下手,我们外边必传进来。替你二夫人说,如里边有什么机会,也须差人报与我们得知。”张、尹二妃道:“秦王这事,总是你我四人身上之事,不必叮咛;但是离多会少,叫我二人如何排遣?”建成犹执着二妃子之手,哽咽难言。元吉道:“你们不必愁烦,我与大兄倘一得便,即趋来奉陪。”
张、尹二妃拭泪,直送至玉宫门首,开出来猛见守门宫监,将玉带呈上,云:“是昨夜不知何人挂在宫门上的。”建成忙取来一认,却是秦王身上的,二王吓得神色俱变,便道:“这是秦王之物,毕竟昨夜他回去,在此经过,晓得我们在内玩耍,故留此以为记念,如今怎样好?”张艳雪说道:“不必慌张。秦王既有如此贼智,拼我一口硬咬着他,这罪名看他逃到那里去?”便向建成耳上说了几句,建成欢喜放心,即与元吉勉强散别归府。张、尹二妃忙进宫去打扮停当,将秦王玉带边镶四围割断了几处。跟了夭夭。小莺齐上玉辇,同到丹霄宫来朝见唐帝。
唐帝吃了一惊,便问道:“朕没有来宣你们,何故特然而来?”二妃道:“一来妾等挂念龙体,可能万安;二来有不得已事,要来见驾。”唐帝道:“有何事必要来见朕?”张、尹二妃不觉流泪道:“妾等昨夜更深,忽然秦王大醉,闯进妾宫中来,许多甜言蜜语,强要淫污,妾等不从,要扯他来见陛下,奈力不能支,被他走脱,只把他一条玉带扯落在此,请陛下详看,以定其罪。”唐帝道:“世民这几日时刻在此侍奉,昨因朕病体小愈,故黄昏时候叫他回府将息,何曾用过酒来,说甚大醉?”将玉带细看,又是秦王之物,便道:“玉带虽是他的,其中必有缘故,或者是他走急了,撩在何处,你们宫奴拾了便将来诬陷他,这是使不得的呢!”尹瑟瑟道:“妾等几年侍奉陛下,何曾诬陷他人,说这样话来。”两个装出许多妖态,满面流泪,挨近身旁,哀哭不止。唐帝不得已。只得说道:“既然如此,二妃且回,待朕着人去问他。”即写几字着内监传旨,命御史李纲去向秦王闯宫情由、明白奏闻。因此张、尹二妃只得谢恩回宫。
却说秦王夜间挂带之后,忙归府中。心中着恼,那里睡得着?绝早起身,把家政料理了一番,便要进宫去问侯。只见左右报道:“御史李纲在外要见王爷。”秦王只道是要问父皇病体,便出来相见,参谒后坐定。李纲道:“圣上龙体如何?”秦王道:“孤昨夜回来,身子已觉好些,不知今日如何,正要定省。”李纲道:“今早有个内监传出旨意,发到臣处,要臣来请问殿下,故昌不得不来臣渎。”秦王忙叫左右摆着香案来开读了。此时秦王颜色惨淡,便想道:“昨夜我一时听见,故借此以警他们将来,不意他们却反来诬陷我!”即对李纲道:“孤昨夜在父皇宫中回来,楼前偶有所闻,故将玉带系挂于宫门,使彼以儆将来,况此系孤等家事,亦难明白诉卿。只问先生,孤何如人也,而欲以涅作淄乎?”李纲道:“殿下功高望重,岂臣下所敢措辞;今只具一情节来,封付臣去回复圣旨,便可豁然矣!”秦王道:“说得有理。”便写了几句,封好付与李纲,李纲袖了,便辞出府去,回复了圣旨。
唐帝忙叫内臣扶出,便殿坐下。李纲朝拜已毕,叩问了圣体,然后将秦王所封之书呈上。唐帝展开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家鸡野鸟各离巢,丑态何须次第敲。
难说当时情与景,言明恐惹圣心焦。
唐帝看了一遍道:“这是一首绝句,叫朕那里晓得?”李纲道:“秦王秉性忠正严烈,陛下素知,此词必不敢空写。闻玉带挂于宫门,谅必有故。陛下龙体初安,且放在那里,慢慢详察,自然明白。”唐帝道:“既如此,卿且去,待朕思之。”李纲不敢复奏,辞帝而出。
当初汉萧何治律云: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这样事体必要亲身看见,无所推敲,方可定案;若听别人刁唆,总难拟断。且大人家一日尚有许多事体纠缠,何况朝廷。当时唐帝见李纲出宫去了,正要将此诗揣摩,只见宇文昭仪同刘婕好出来朝见。唐帝道:“奇怪,你们二妃子为甚也出来,莫非亦有什么事体?”二妃笑道:“刚才晓得张、尹二夫人出来奉候,故此妾等亦走来定省。今日龙体想已万安,还该寻些什么乐事,排遣排遣才是。”唐帝见说,微叹不言。
宇文昭仪瞥见了那张字纸在龙案上,便道:“此诗亦郑卫之音,陛下书此何用?”唐帝道:“妃子何以知其是郑卫?”宇文昭仪道:“陛下岂不看他四句字头上,列着‘家丑难言’四字,明白书陈,为甚不是?”唐帝到底是老实好人,便将张、尹二妃出来告诉,以至叫李纲去问秦王,故此秦王写这几个字来回复,成了一遍。宇文昭仪道:“这样事体岂可乱谈,必须亲自撞见,方可定案。张、尹二人在隋如此胡乱朝政,他亦能甘忍。这几年秦王四海纵横,岂无一女胜于此者,何今日特然驾言污及?况前月陛下差秦王平定洛阳,又差妾等阅选隋宫美人,收府库珍奇,娇艳数千,秦王从不一顾,至于资财或者有之。陛下可记得:当时妾与张、尹二夫人等,曾请各给田数十顷,与妾父母为业,已蒙陛下手敕赐与,秦王竟与淮安王神通,封还诏敕,不肯给田。以此看来,贤王等皆是惜财轻色之人,安能如陛下钟情骄怯者也。张、尹二夫人或者犹以此记怀,未能释然耶?”刘睫妤道:“三十六宫,四十八院,粉黛数千,娇娥盈列,并无三尺之童在内,何苦以此吹毛求疵,能不免动太穆皇后泉下之悲乎?”这句话打动了唐帝的隐情,便道:“我也未必就去推问,二妃且莫论他。”
正说时,有个内监进来报道:“平阳公主薨。”唐帝叹道:“公主当初亲执金鼓,兴义兵以辅成大业,至有今日。不意反不克享,先我而亡。”说了不觉泪下。宇文、刘二夫人道:“陛下切念公主,尤宜善视三王;况龙体初安,诸事总系大数,陛下还宜调护。”唐帝点头。二妃正要扶唐帝到丹霄宫去,忽兵部传本进来,说夷寇吐谷浑结连突厥可汗,直犯岷州,请师救援。唐帝想了想,援笔批道:“着驸马兵部总管柴绍火速料理丧事后,率领精兵一万前往岷州会同燕郡刺吏罗成,征剿二逆,毋得延误。”即叫内监传旨出去,回到丹霄宫,颐养起居,龙体平复。
一日,在苑囿间玩,英、齐二王在那里驰马试剑,秦王亦率领西府诸臣见驾。言论间,英、齐二王与秦王各说武艺超群,唐帝对尉迟敬德道:“本领高低各人练习,若说膂力刚强,单鞭骣马,人所难能,不意敬德独擅,真古今罕有。”齐王挺身说道:“敬德听言,恐皆虚诳,他道满朝将士,尽是木偶,故此夸口,已知我众不能使槊,今儿与他较一胜负何如?”唐帝道:“儿与敬德比试,何所取意?”敬德道:“臣自幼学习十八般枪马之法,并无虚发,但以理论之,殿下是君主,恭乃臣下,岂可比试使槊?”元吉道:“不妨,此刻不论品秩贵贱,只较槊法,暂试何害?”原来元吉亦喜马上使槊,一闻敬德夸口,必要与他较一胜负:“便请二哥全装贯甲,一如榆窠败走之状,自假单雄信飞马来追,看你单鞭骣马能夺我槊否?”敬德道:“愿赦臣死罪,恭贱手颇重,恐有伤损,只以木槊去其锋刃,虚意相拒,独让殿下加刃来迎,臣自有避刃之法。”
元吉大怒,私与部下一将黄太岁说了几句,便上马持大杆铁槊大呼道:“敢与我较槊么?”秦王听见,便挺枪勒马而走;元吉持槊追赶,将有里许,举槊要刺秦王。敬德乘马赶上,喊道:“敬德在此,勿伤吾主!”元吉遂弃了秦王,挺槊来战敬德,被敬德扭住,夺过槊来,元吉坠马而走。只见黄太岁直赶过了元吉,挺槊来刺秦王,秦王奋不顾身而斗,将要败时,敬德飞马赶来,黄太岁忙把槊来刺敬德,敬德把身一侧,忙举手中鞭打去,恰好那条槊又到面前,敬德夺过槊来一刺,可怜那黄太岁坠马而死。
敬德忙去回奏唐帝道:“黄太岁欲害秦王,故臣杀之。”元吉向前奏道:“秦王故令敬德杀我爱将,有违圣旨,乞斩敬德,以偿太岁之命。”秦王道:“眼见你使太岁来害我,如此饰词抵罪,敬德不杀太岁,吾命亦丧于太岁之手矣!”唐帝道:“黄太岁朕未尝使之,何得擅自提槊追逐秦王。敬德有救主之功,朕甚惜之。况且你要他比槊,宜赦其罪,以旌忠义之心。汝弟兄当自相亲爱,患难相扶,庶不失友于之意,使吾父寸心窃喜,胜于汝等定省多矣。”说了,即便散朝不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