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玉宇晚苍茫,星河耿异芒。
中天悬玉镜,大地满金光。
人影蹁鸾鹤,箫声咽凤凰。
百年能底事,作戏且逢场。
常言道:玩耍无益。我想:人在少小时,玩耍尽得些趣,却不知是趣。一到大来,或是求名,或者觅利,将一个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时一刻的闲?直到功名成遂,那时须鬓皤然,要玩耍却没了兴致。还有那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这便干干的忙了一生。善于逢场作戏,也是一句至语。但要识得个悲欢相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却说秦叔宝见了李靖,忙赶回下处。这班朋友用过了酒饭,只等叔宝回来,才算还了店帐。见叔宝来了,众人齐道:“兄长怎么不带我们进城去?”叔宝道:“五鼓进城干什么事?如今正好进城耍子。”王伯当问起李玄邃,叔宝道:“所赍礼物恰好拨在玄邃记室厅收;但彼事冗,不及细谈。闻知兄长在此,托弟多多致意。”因对众人道:“我们如今收拾进城去罢。”
于是众豪杰多上马,共七骑马,三十多人,别了陶翁,离了店门。伯当在马上,回头笑将起来道:“秦大哥,丑都是我们这些朋友装尽了。”叔宝道:“怎么?”伯当指众人道:“我们七个,骑在七匹马上,背后二十余人,背负包裹,如今进城,只得穿城走过去,行长路的到北方转来,人就说了,这些人路也认不得,错了路回来了。如今我们进城,却要在街道市井热闹去处,酒肆茶坊,取乐玩耍,带这些人,可像个模样?”叔宝此时又想:“李药师的言语,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进城,倘有些不美的事务,跨上马就走了。若依伯当,他只要步行玩耍,恐有不便怎处?”伯当与叔宝只管争这骑马不骑马的话,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争,莫若依我小弟。马只骑到城门口就罢了,这许多手下人,带他进城干甚么事?就城门外边,寻个小下处,把这些行李,都安顿在店。马卸鞍辔,牵在城河饮水,众人轮流吃饭。柴郡马两员家将甚有规矩,叫他带了毡包拜匣,并金银钱钞,跟进城去,以供杖头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黄昏时候,将马紧辔整鞍,等候我们出城。”众朋友齐道:“说得有理。”
说话之间,已到城门口。叔宝分付两名健步:“我比众老爷不同,有公务在身。把回书与回批,可用毡袋随身带了,这都是性命相关的事。黄昏时候,我的马却要多加一条肚带,小心牢记。”叔宝同诸友各带随身暗器,领两员家将进城。那六街三市勋卫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与民同乐。家家结彩,户户铺毡,收拾灯棚。这班豪杰,都看到司马门来,却是宇文述的衙门,那扎彩匠扎缚灯楼。他却是个兵部尚书府,照墙后有个射圃,天下武职官的升袭比试弓马的去处,又叫做小教场。怎么有许多人喝采?乃是圆情的抛声。谁人敢在兵部射圃圆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
宇文述有四子:长曰化及,官拜治书侍御史;次曰士及,尚晋阳公主,官拜驸马都尉;三曰智及,将作少监;惠及是他最小的儿子,倚着门荫,少不得做了官。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穿了绫锦,吃的珍馐,随从的无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谗谄面谀的光棍帮闲,他使酒渔色顽耍游荡。这圆情一节,不曾踢得一两脚,就赞他在行,他也自说在行,是以天下圆情的把持,打听得长安赏灯,都赶到长安来在宇文公子门下。公子把父亲的射圃讨了,改做个球场。正月初一踢到这灯节下来,把月台上用五彩装花缎匹搭起漫天帐来,遮了日色,正面结五彩球门,书“官球台”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二个美人,是长安城平康巷聘来的。因圆情无出其右,绰号金凤舞、彩霞飞。月台东西两旁,扎两座小牌楼。天下的这些圆情把持,两个一伙,吊顶行头,辅行头,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圃上有一二十处抛场,有一处两根单柱,扎起一座小牌楼来。牌楼上扎个圈儿,有斗来大,号为彩门。江湖上的豪杰朋友,不拘锁腰、单枪、对拐、肩妆、杂踢,踢过彩门,公子月台上就送彩缎一匹,银花一对,银牌一面。凭那人有多少谢意,都是这两个圆情的得了。也有踢过彩门,赢了彩缎银花去的;也有踢不过,遗笑于人的。正是:
村在骨中踢不去,俏从胎里带将来。
却说叔宝同众友捱拥到这个热闹的所在,又想起李药师的话来,对伯当道:“凡事不要与人争竞,以忍耐为先。要忍人不能忍处,才为好汉。”王伯当与柴嗣昌听了叔宝言语,一个个收敛形迹。只是齐国远、李如珪两个粗人,旧态复萌,以膂力方刚,把些人都挨倒,挤将进去,看圆情玩耍。李如珪出自富家,还晓得圆情。这齐国远自幼落草,惟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他那里晓得什么圆情玩耍的事?看着人圆情,大睁着两眼,连行头也不认得,对李如珪附耳道:“李贤弟,圆骨碌的东西,叫做什么?”如珪笑戏答道:“叫做皮包铅,按八卦之数,灌六十四斤冷铅造就。”国远道:“这三个人的力也大着呢,把脚略抬一抬,就踢那么样高。踢过圈儿,就赢一匹彩缎、一对银花,我可踢得动么?”
这些话不过二人附耳低言,却被那圆情的听得,捧行头下来道:“那位爷请行头?”李如珪拍齐国远肩背道:“这位爷要逢场作戏。”圆情近前道:“请老爷过论,小弟丢头,伙家张泛伏侍你老人家。”齐国远着了忙,暗想:“我只是尽力踢就罢了。”那个丢头的伙家,弄他技艺精巧,使个悬腿的勾子,拿个燕衔珠出海,送与子弟臁心里来。齐国远见球来,眼花缭乱,又恐怕踢不动,用尽平生气力,赶上前一脚,兀的响一声,把那球踢在青天云里。被风吹不见了。那圆情的见行头不见了,只得上前来,喜孜孜满面春风道:“我两小人又不曾有甚么得罪处,老爷怎么取笑,把小人的本钱都费了?”齐国远已自没趣,要动手撒野。李如珪见事不谐,只得来解围道:“你们这些六艺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见过。刚才来圆情,你也该问一声:‘老爷高姓,贵处那里?荣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会,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两个没有方情,故把你行头踢掉了,我这里赏你罢。”就在袖里取出五两银子,赏了圆情的,拉着国远道:“和你吃酒去罢。”分开众人,齐往外走。
见秦叔宝兄弟三人,从外进来,领两员家将,好好央人开路,人再不肯让路。只见纷纷的人都跌倒了,原来是齐国远、李如珪挤将出来,叔宝看见道:“二位贤弟那里去?还同我们进去耍子。”却又一同裹将进来。这四个人却都是会踢球的,叔宝虽是一身武艺,圆情是最有觔节的。王伯当却是弃隋的名公,博艺皆精,只是让柴郡马青年飘逸,推他上来。柴绍道:“小弟不敢。还是诸兄内那一位上去,小弟过论。”叔宝道:“圆情虽会,未免有粗鄙之态。此间乃十目所视的去处,郡马斯文,全无渗漏。”
柴嗣昌少年乐于玩耍,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罢。”那该伏侍的两个圆情捧行头上来:“那位相公请行头?”郡马道:“二位把持,公子旁边两个美女,可会圆情?”圆情的道:“是公子平康巷聘来的,惯会圆情,绰号金凤舞、彩霞飞。”郡马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圆情的道:“只是要相公破格的搭合。”郡马道:“我也不惜缠头之赠,烦二位通禀一声,尽今朝一日之欢,我也重重的挂落。”圆情的道:“原来是个中的相公。”上月台来禀少爷:“江湖上有一位豪杰的相公,要请二位美人见行头。”公子却也只是要玩耍,分付两个美人好好下去,后边随着四个丫环,捧两轴五彩行头,下月台来与柴郡马相见施礼,各依方位站下,却起那五彩行头。公子也离了座位,立到牌楼下来观论。那座下各处抛场子弟,把持行头,尽来看美人圆情。柴郡马却拿出平生博艺的手段,用肩装杂踢,从彩门里就如穿梭一般踢将过去。月台上家将,把彩缎银花,抛将下来。跟随二人,往毡包里只管收起。齐国远喜得手舞足蹈:“郡马不要住脚,踢到晚才好!”那两个美人卖弄精神:
这个飘扬翠袖,那个摇曳湘裙。飘扬翠袖,轻笼玉手纤纤;摇拽湘裙,半露金莲窄窄。这个丢头过论有高低,那个张泛送来真又谐。踢个明珠上佛头,实踢埋尖拐;接来倒膝弄轻佻,错认多摇摆。踢到眉心处,千人齐喝彩。汗流粉面湿罗衫,兴尽情疏方叫海。
后人有诗赞道:
美女当场簇绣团,仙风吹下两婵娟。
汗流粉面花合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湘裙斜曳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此时踢罢行头,叔宝取白银二十两、彩缎四匹,搭合两位圆情的美女;金扇二柄,白银五两,谢两个监论圆情的朋友。此时公子也待打发圆情的美女,各归院落,自家要往街市闲游了。叔宝一班别了公子,出打球场,上了蓝桥,只见街坊上灯烛辉煌。正是:
四围玛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寻云母塔,万座水晶宫。珠缨密密,锦绣重重。影晃得乾坤动,光摇得世界红。半空中火树花开,平地上金莲瓣涌。活泼泼神鳌出海,舞飘飘彩凤腾空。更兼天时地利相扶从。笑翻娇艳,走困儿童。彩楼中,词括尽万古风流;画桥边,谜打破千人懵懂;碧天外,灯照彻四海玲珑。花容女容,灯光月色争明莹。车马迎,笙歌送,端的彻夜连宵兴不穷。管什么漏尽壶铜,太平年岁,元宵佳节,乐与民同。
叔宝分付找熟路看灯,就到司马门来,看灯棚都齐备了。那个灯楼不过一时光景,也只是芦棚席殿搭在霄汉之间,下边却有彩缎装成那些富贵,居中挂着一盏麒麟灯。麒麟灯上,挂着四个金字扁,写着“万兽齐朝”。牌楼上一对灯联,左首一句:周柞呈祥,贤圣降凡邦有道;右首一句: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麒麟灯下,有各样兽灯围绕:
獬豸灯,张牙舞爪。狮子灯,睁眼团毛。白泽灯,光辉灿烂。青熊灯,形相蹊跷。猛虎灯,虚张声势。锦豹灯,活像咆哮。老鼠灯,偷瓜抱蔓。山猴灯,上树摘桃。骆驼灯,不堪载辇。白象灯,俨似随朝。麋鹿灯,衔花朵朵。狡兔灯,带草飘飘。走马灯,跃力驰骋。斗羊灯,随势低高。
各色兽灯,无不备具,不能尽数。有两个古人,骑两盏兽灯:左首是梓潼帝君骑白骡灯,下临凡世;右首是玉清老子踏青牛灯,西出阳关。有诗四句:
兽灯无数彩光摇,整整齐齐下复高。
麒麟乃是毛虫长,故引千群猛兽朝。
众人看了麒麟灯,过兵部衙门,跟叔宝奔杨越公府中来。这些宰臣勋卫在于门首,搭起个过街灯楼。那百姓人家,也搭个小灯棚儿。设天子牌位,点烛焚香,如同白昼。不移时已到越公门首。那灯楼挂的是一盏凤凰灯,上面牌匾四个金字:“天朝仪凤”。牌楼上一对金字联:
凤翅展南山天下咸欣兆瑞
龙髭扬北海人间尽得沾恩
凤凰灯下,有各色鸟灯悬挂:
仙鹤灯,身栖松柏。锦鸡灯,毛映云霞。黄鹂灯,欲鸣翠柳。孔雀灯,回看丹花。野鸭灯,口衔荇藻。宾鸿灯,足带芦葭。鹡 灯,似来桑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