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候就停止了。这小小的村庄,却已变成了一个白银世界。雪覆盖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挂下手指样的冰箸,人们瑟缩在这样的屋顶下,宛如冻藏在冰箱。人们在半夜里冻醒来,听得老北风在头顶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阳的黄金光芒惠临这苦寒的小村了。稻场上有一两条狗在打滚。河边有一两个女人敲开了冰在汲水;三条载蕰草的小船挤得紧紧的,好像是冻结成一块了。也有人打算和严寒宣战,把小船里的蕰草搬运到预先开在田里的方塘,然而带泥带水的蕰草冻得比铁还硬,人们用钉耙筑了几下,就搓搓手说:
“妈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财喜,谁也弄不动它罢?”
然而财喜的雄伟的身形并没出现在稻场上。
太阳有一竹竿高的时候,财喜从城里回来了。他是去赎药的。城里有些能给穷人设法的小小的中药铺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诉了药铺里唯一的伙计,他就会卖给你二三百文钱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药。财喜说秀生的病是发热,药铺的伙计就给了退热的药,其中有石膏。
这时村里的人们正被一件事烦恼着。
财喜远远看见有三五个同村人在秀生家门口探头探脑,他就吃了一惊:“难道是秀生的病变了么?”——他这样想着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过去。
听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财喜心跳了。因为骤然从阳光辉煌的地方跑进屋里去,财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着耳朵的本能,觉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们卧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扑挣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则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两手和下半身。
财喜看明白了,心头一松,然而也糊涂起来了。
“什么事?你又打她么?”财喜抑住了怒气说。
秀生老婆松了手,站起来摸着揪乱的头发,慌张地杂乱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筑路!他说,活厌了,钱没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来就发烧,哼了一夜,怎么能去筑什么路?我劝他等你回来再商量,乡长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让他起来,他像发了疯,说大家死了干净,叉住了我的喉咙,没头没脸打起来了。”
这时财喜方始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却正是秀生老婆说的乡长。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们烦恼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筑路,三天,谁也不准躲卸。
门外看的人们有一二个进来了,围住了财喜七嘴八舌讲。
财喜一手将秀生按下到被窝里去,嘴里说:
“又动这大的肝火干么?你大娘劝你是好心呵!”
“我不要活了。钱,没有;命,——有一条!”
秀生还是倔强,但说话的声音没有力量。
财喜转身对乡长说: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药(拿手里的药包在乡长脸前一晃),派工么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乡长的脸板得铁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钱。没有替工,一块钱一天。大家都推诿有病,公事就不用办了!”“上回劳动服务,怎么陈甲长的儿子人也没去,钱也没花?
那小子连病也没告。这不是你手里的事么?”
“少说废话!赶快回答:写上了名字呢,还是出钱,——
三天是三块!”
“财喜,”那边的秀生又厉声叫了起来了,“我去!钱,没有;命,有一条!死在路上,总得给口棺材我睡!”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秀生掀掉盖被,颤巍巍地跳起来了。
“一个铜子也没有!”财喜丢了药包,两只臂膊像一对钢钳,叉住了那乡长的胸膊,“你这狗,给我滚出去!”
秀生老婆和两位邻人也已经把秀生拉住。乡长在门外破口大骂,恫吓着说要报“局”去。财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个小孩子似的将秀生放在床上。
“唉,财喜,报了局,来抓你,可怎么办呢?”
秀生气喘喘地说,脸上烫的跟火烧似的。
“随它去。天塌下来,有我财喜!”
是镇定的坚决的回答。
秀生老婆将药包解开,把四五味的草药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决不定该怎么办,但终于也放进了瓦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