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长江流域的武术家,不知道秦鹤歧这名字的,在下敢武断说一句,是绝少绝少的了。普通知道秦鹤歧的,可分出两种性质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武艺高强的,秦鹤歧今年活到六十三岁了,还不曾逢过敌手;又很有几次的机会,使他显出惊人的能耐来,所以声名扬溢,远近皆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为伤科圣手的,江湖上有一句老话,未曾学打先学药;可见得学打的人,都是要研究研究伤科的。只是武艺既有强弱之分,伤科的学问,当然也有精粗深浅之别。秦鹤歧的武艺和外面一般负盛名的大武术家比较,自是当仁不让,他自己也未必承认弱似哪个。若和他秦家历代相传的祖宗比较,则他这一身武艺,就不免有一代雄鹰一代鸡的遗恨了。但是秦鹤歧的武艺,便赶不上他自己历代祖宗。至于伤科,却又比他历代祖宗更研究得精到。这一则是由于他性之所近,二则由于最近几十年来,欧西的医学,盛行于中国,使他有可资参考与佐证的所在。因此他的伤科,不但继承祖训,且能发挥而光大之。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秦鹤歧伤科既研究到这么精到,悬壶几十年,经他手治好的,不待说是盈千累万的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声名又安得不震惊遐迩呢?不过依上说两种性质,知道秦鹤歧的,仅知道秦鹤歧是个善伤科的武术家罢了。至于他家武术的来源,以及他本人几次显出惊人能耐的事实,外面知道的人很少。
在下震惊他的声名,已有好几年了。虽苦于没有机会去拜识这位武术界的名宿,然间接从秦鹤歧的朋友口中,所得来的消息,已有不少了。并有几件在武术中,是很有价值的。在下素性喜表扬人的武德。像秦鹤歧这种于武术中有价值的事实,在下尤乐为之宣传。不过希望看官们不要拿着当武侠小说看,但在下所知道的,究属传闻之词,中间或者不免有不实不尽之处。是又希望比在下知道详细的看官们,加以纠正,或另写一篇出来。使知道秦鹤歧的程度,和在下差不多的人看了,能更知道得详尽些。那就不是在下一个人的希望,可说是宣传武化的人所应尽的责任啊!
闲话少说,却说秦鹤歧的原籍,并不是上海人。他以前第八代的祖宗,康熙年间才从山东迁到上海浦东来,就在浦东落了业。至于他这第八代祖宗迁到浦东来的历史,也是武术界中一段很有价值、很有趣味的故事。要写秦鹤歧的事迹,就不能不先将这一段有价值有趣味的故事写出来。秦鹤歧的八代祖,说的人已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说的人因与秦鹤歧有朋友的关系,随口以秦先生代之。在下图着落笔时的便利,不好任意杜撰一个名字,也只好跟着人称呼他秦先生。
秦先生当少年的时候,生性喜欢练武艺。山东是个民性最强悍的省份,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因为民性强悍的缘故,练武艺的从来非常之多。但看中国的响马贼,只山东一省出的最多,就可以证明山东会武艺的人多了。秦先生既生性喜武,又生长在这历来尚武的山东,从十几岁研练到二十多岁,其造诣自不待说是很有可观的了。不过武艺这种东西,造诣是没有止境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要做到登峰造极这一步,无论什么人,竭多少时间的力量也做不到。这便是所谓天外有天,永无穷境的缘故。
秦先生苦练到二十八岁的这一年,在山东的声名,已是震动一时了。会武艺的一享了盛名,在中国武术界的惯例,自然免不了有同道中人,前来拜访。拜访的原因,异人同辞的都说是慕名。其实何尝是慕名?忌名也罢了!拜访的目的,也是异人同辞的说是领教,其实领什么教?无非想打倒人,以成全他自己的声名罢了!当时来拜访秦先生的,一个也逃不出这两种的范围。只是那时秦先生的本领,虽仍是不能说做到了登峰造极的这一步,然普通来拜访他的,却没有一个能达到了来拜访的目的。落在一般襟怀狭小、故步自封的武术家,练武练得了这种成绩,纵不昂头天外,骄气逼人,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再和初练的时候一般下苦工夫了。终成大器的人物,毕竟不同。秦先生越是在山东打得没有对手,越觉得中国之大,本领强似自己的人必然很多;并相信越是有真本领的人越不会无故找寻同道的动手;要求自己的本领有进境,势不能不亲往各省细心访求。好在秦先生那时父母已经去世,自己又因练武的关系,不曾娶妻。单独一个人,来去没有牵挂,正好出门访艺。因多年就闻得少林拳棍的名,遂径到河南少林寺。谁知少林寺拳棍,只是历代相传的声名。那时寺内的和尚,并没有练拳棍的,秦先生大失所望。在寺内盘桓了多时,才知道众和尚中,有两个老和尚,年纪都在七十岁以上了,武艺高到不可思议。其来历没人知道。秦先生便在寺内从两老和尚学艺,直学到三十九岁,已经过十一年了。
这年少林寺不知为了什么事,被官军围剿,大约牵涉着种族革命的关系在里面。官军在夜间将少林寺包围,用火箭向寺内乱射。官军存着聚而歼之的念头,所以围得水泄不通。一声儿不警告,就四周用火箭放起火来。寺内几百僧众,从梦中惊醒,都慌乱不知所措。
秦先生当这种时候,真是艺高人胆大,哪里把这些官军放在眼里。但是因有两个师傅在跟前,不敢鲁莽举动罢了。便在两个师傅面前请示道:“弟子愿一身当前,将重围冲破,救一寺僧人性命。”老和尚从容说道:“劫数如此,不可救也。你不在此劫之内,你自逃生去罢。以你此刻的本领,能不伤一人出去,仍以不伤人为好,免得自重罪孽。”在这说话的时候,正殿已经着火了。老和尚催秦先生快走。满寺僧人号哭的声音,惨动天地。秦先生见师傅不许他救众僧人,不由得着急道:“弟子一人逃去,两位师傅怎样呢?师傅不走,弟子宁守在这里。”说时也流下泪来。老和尚挥手说道:“你能逃,还着虑我两人不能逃吗?”秦先生听了这话,才恍然两师傅的本领,在自己数倍以上,岂有逃不出去之理。只是这时四围都已着火,总不免有些觉得两师傅都是八十岁的人了,自己做徒弟的不在跟前,心里实在放不下,因此迟疑不肯走。老和尚似乎知道秦先生的用意,遂捏了一捏指头说道:“你快向东南方逃去。在五里外某处一株大松树顶上等我,我只待经过这劫便来。你此去东南方甚利。”秦先生至此才向两老和尚叩了几个头,施展出十一年来所得的功夫,就在院中凭空一跃,即飞出了重围。
回头看少林寺时,已烧得如一座火山。因牢记两师傅的吩咐,在五里外松顶上等候,不敢停留,顷刻奔到了指定之处。秦先生才飞身上了松树顶,天色已将发亮了。只见半空中远远的来了四盏红灯,越来越近,定睛看时,原来就是两师傅每人两手擎两盏斗大的红灯,凌虚向东南方飞去。经过松顶的时候,都含笑对秦先生点头,转眼就没入云雾之中去了。秦先生从松顶上下来,因两师傅有此去东南方甚利的话,便不回山东原籍,一路寻觅可以安身的地点,到浦东就住定了。渐由小本经营,几年之后,即成家立室起来。
两个老和尚也到了秦先生家里,一个没住多久,仍出外云游,不知所终。一个直在秦家住到一百零三岁,就在秦家圆寂了。老和尚所有的本领,都传授给秦先生,秦先生也活到一百多岁,见了曾孙才死。秦先生的伤科,自然也是精妙极了。连同武艺,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到秦鹤歧已是第八代了。中国武术家能历代流传,不坠不失,像秦家这样的,只怕也可说是绝少绝少的了。
秦鹤歧从小即苦练他家传的武艺,也不找人较量,也不向人夸张。秦家的家教是绝对不许子弟学了武艺在外面逞强的,因此秦鹤歧练到三十多岁,虽练了一身本领,除同道的人知道而外,便是浦东本地方人也少有知道的。
这日秦鹤歧因闲着没事,在外散步,顺便到一家茶楼上,想喝杯茶消遣消遣。上楼就拣了个临街的座位坐下来。秦鹤歧虽生长在浦东,却并不曾在这茶楼上喝过茶,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原来这茶楼是一个船户开设的,平日在这楼上喝茶的人,船户居十之八九,不过有一二成商民。船户有什么事须集会的时候,照例以这茶楼为集会的地点。遇了这种时候,这茶楼便不卖外客的座位。有时就不是集会而来这楼上喝茶的船户太多了,没有座位,也得强令外客腾出座位来。一般商民都畏惧船户人多势大,每每不敢表示反抗的意思,忍气将座位让给船户。后来浦东人都知道这茶楼是船户的势力范围,已没人肯上去喝茶了。
秦鹤歧不知道这种情形,才上楼坐定,还不曾喝了一杯茶,凑巧紧跟着上来了一大帮船户,约莫有四五十个。这时在楼上喝茶的,已有十多个人,不待说尽是船户。惟有秦鹤歧一人,非其同类。衣服容貌,谁也能一望便知道不是个驾船的人。那四五十个船户上得楼来,登时把楼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剩下五个人走到秦鹤歧所坐的这张桌上,挥手教秦鹤歧让开。秦鹤歧既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也从来没听说有这种无理的事。并且这五个船户,都只挥手大喝让开让开,没一个肯略假词色,说句温和些儿的话。
秦鹤歧正当壮年气盛的时候,如何能受这种横不讲理的待遇?当然坐着不动。据理和船户争道:“凡事得论个先来后到。我一般的花钱来这里买茶喝,并非不给茶钱,为什么就这么教我让开呢?”这五个船户也都是从来没见过有不同业的人敢在这楼上不肯让位的事,听了秦鹤歧的话,不但不自觉得理亏,倒比秦鹤歧的气更来得大。其中有一个性急的,早忍不住,对着秦鹤歧的面孔,大呸了一声道:“你聋了呢,还是瞎了呢?”这呸一声不打紧,却呸了秦鹤歧一面孔的唾沫。
秦鹤歧到了这时分,无论有多大的度量,也不能忍耐了。托地跳起身来,就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们难道都是些强盗吗,怎的竟这般不讲理?你们不聋不瞎,也应该知道我秦某不是好欺负的。”秦鹤歧这几句话,倒骂得这五个船户怔住了。五人的心里都以为这茶楼在浦东开设的日子不少了,浦东人没有不知道这茶楼是船帮的势力圈,从来教外人让座,无有不唯唯遵命的。今忽然见秦鹤歧这么强硬,而说话的口音又分明是浦东人,何以竟有这般胆量呢?五人因是如此心理,所以一时倒怔住了,不好怎生摆布。同时两旁桌上的船户,便不暇思索,三五个年轻力壮的早已挺身抢过这边来,指着秦鹤歧回骂道:“你不是好欺负的,我们倒是好欺负的?我们也没工夫和你多说,请你滚出去打听明白了再来。”边骂边动手来拿秦鹤歧。
秦鹤歧见有人动手来拿,反笑起来说道:“好的,看你们人多便怎样!”趁那人来到切近,只伸手用两个指头轻轻在腰眼里点了一下,那人登时两腿一软,身不由主的痿瘫了下去,眼也能看,耳也能听,心里也明白,只浑身如喝醉了酒的一般,没丝毫气力,连四肢都柔软如棉,不能动弹半点。余人见这人无故倒地,虽也有觉得奇怪的,只是都是些脑筋简单的人,哪里知道见机呢?一人不济,三四人一拥上来。秦鹤歧一用不着解衣捋袖,二用不着躲闪腾挪,只两手穿梭也似的在每人腰眼里照样各点一下,顷刻之间左右前后,横七竖八的躺了二三十个,就和一盘眠蚕相似。座位隔离远些儿的,因不能近秦鹤歧的身,才看出这纷纷躺下,一躺便不能转动的情形来,不由得都惊得呆了。任凭这些船户有万丈高的气焰,天大的胆量,眼见了这种情形还有谁敢上前来讨死呢?
秦鹤歧点倒了二三十个船户之后,等待了一会,不见再有人上来,才高声向这些座上的说道:“怎么呢,要送死的请早,我也没工夫久等。”众船户有面面相觑的,有以为打死了这么多同伙,势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溜出去叫地保街坊的。秦鹤歧高声催问了几遍,见终没人再敢上来,便跳过躺着的船户的身体,待提步往楼下走。众船户自是不肯放秦鹤歧走,然也不敢动手来拿,只得大家将秦鹤歧包围着。年老些儿的就出头说道:“你打死了我船帮里这么多人,就想走吗?没这般容易的事,我们这里已打发人叫地保去了。”秦鹤歧从容笑道:“很好,我正待去叫地保来收尸。你们既打发人去了,我就等一会再走也使得。”回身坐下。
等不一会,有两个船户跟着地保和几个街坊绅士来了。一上楼,船户就指着秦鹤歧向地保道:“他就是凶手。”地保、街坊都认识秦鹤歧的,见面很惊讶的问道:“就是秦先生在这里吗?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他们船帮里人来报,说这楼上打出了几十条人命,把我们吓得要死,急忙赶到这里来。秦先生府上是浦东有名的绅耆人家,这里到底为着什么?”秦鹤歧便把争座的言语、动手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这茶楼的招牌上并不曾写明不许非船帮的人买茶,如何能在人一杯茶还没有喝了的时候,教人让座呢?即算这茶楼上有这习惯,也应该向人将情由说明,要求通融办理才是。然要求尽管要求,人家花钱买来的茶座,让不让还只能凭人高兴。不论如何,断没有恃众欺人,硬动手要将人打下楼去的道理。这楼不是才开张不久的。我今日初次上来,就遇了这种对付,可见得平日在这里,曾受他们欺负的已不知有多少人了。他们不先动手打我,我只一个人在这里,绝不会先动手打他们。他们既仗势打人,又经不起人家的打,只一个一下就打得都赖在地下不肯起来,请诸位去仔细瞧瞧,看是不是伙同放赖,想借此讹诈我。”
地保和街坊齐向躺着的船户一看,只见一个个都睁眼望着人,脸上也没一点儿不同的颜色,只不转动,不说话。地保拣一个望着自己的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躺着不起来,身上受了伤么?”这船户只将两眼动了一动,仍不开口,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地保说道:“秦先生是浦东的正经绅士,他家历来待人很和平的,并且这回你们船帮里人多,他只得一个人,料想他不至无缘无故,动手打你们。你们于今又没打伤什么地方,何苦都赖在地下不起来干什么呢?你们报事的人也太荒唐。现在一个个面不改色的睡在这里,说什么打出了几十条人命。”船户中有两个略有些见识的说道:“我帮里人若是想借此讹诈,就得装出受伤的样子,不会都睁开眼望人。分明是姓秦的用点穴的功夫,将我帮里人点成了这个样子。仍得姓秦的动手,才能救得转来。”
地保和街坊听了这话,才恍然秦家的武艺是历代相传,有很多人知道的。遂转向秦鹤歧道:“他们都是些不懂道理的粗人,秦先生不必与他们计较,请秦先生看我等的情面,将他们救起来。再教他们向秦先生赔罪。”秦鹤歧笑道:“我要他们赔什么罪?诸位先生教我救他们容易,只是要这茶楼的老板出面和我说个明白,看他为什么不在招牌上将不卖外客茶座的话写出来,是不是有意把外客招来,受他船帮的欺侮。他把这道理说给我听了,我不但愿将这些人救起,并愿向他赔罪。”地保即高声说道:“这里的老板本也太糊涂了。他茶楼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为何还躲着不出来。”当下就有个堂倌出来说:“老板病了。不能起床,因此没有出来。”地保和街坊绅士久已知道这茶楼是船帮人开的,素来横不讲理的驱逐外客,也都有心想借此勒令茶楼老板取消这种恶例。听了堂倌的话,即正色厉声说道:“胡说,什么病这般厉害,不能起床,抬也得抬到这里来。这里老板不到,休说秦先生不答应,我等也不答应。他店里出了乱子,他安闲自在的睡着,倒累得我等来劳唇费舌,于情理上也恐怕说不过去。”
众船户急欲救人,又见地保街坊都动了气。这些船户平日倚着人多势大,欺侮单弱客人,是再厉害没有的了。及至遇了力量声势都比他们大些的人,认真和他们交涉起来,便吓得都缩着头不敢露面了,巴不得把老板拖出来,抵挡一阵。也跟着地保街坊催堂倌去叫老板。这老板自然也是和众船户一类欺软怕硬的人物,并不是真个有病,只因知道这回遇了对手,自觉理亏,不敢出头,才教堂倌说病了的话。堂倌这时被逼不过,只得到里面如此这般的向老板说。老板明知非自己出来,这事不能了结。只索硬着头皮,跟堂倌一同出来,仍装出有病的样子。出来除向地保街坊道谢,并向秦鹤歧赔罪而外,没有道理可说。
秦鹤歧到了这时候,在势不能不强硬到底,据理教训了这老板一顿。地保街坊也勒令这老板从此取消驱逐外客的恶例。老板当众答应了。秦鹤歧才使出手段来,在躺着的船户身上每人按摩了几下,按摩过了的就霍然跳了起来,一些儿不觉着痛苦。秦鹤歧自从显了这回手段之后,浦东才无人不知道他的本领。
秦家祖遗的产业,原有三四万。传到秦鹤歧手里,因经营得法,那时已有七八万财产了。有七八万财产的人家,在浦东地方,当然要算是一个富户。三十年前的银行业不曾发达,富户将银钱存放银行里的很少。除了买田购地而外,余下的银钱多是搁在家里的。秦鹤歧家既有七八万银子财产,通常存放在家中的银钱,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因此远近一般做没本钱买卖的窃贼,无时无刻不转秦家的念头。无奈秦家的房屋,因是祖传巨宅,异常坚固。想从墙壁上凿窟窿进去,实行偷盗,是一件绝对不容易办到的事,并且秦家是远近知名的好武艺,而秦鹤歧在茶楼上显手段的事,更传播得四境皆知,那些窃贼越是不能达到目的,越是念念不忘。酝酿了多时,居然被一个会些武艺的窃贼头目,邀集了二三十个亡命之徒,也都懂得些武艺的,打算趁黑夜偷进秦家,硬把秦鹤歧杀翻,抢了银钱远走高飞。
那时好像是八九月间天气,秦鹤歧为图练工夫便利起见,不曾和他夫人同室。独自一个人,住在一间很宽大的房子里面。每夜须练到二更过后,大家都安睡了许久才睡。秦鹤歧所睡的房间及入睡的时刻,窃贼都探听得明白了。派定了某人先动手,某人紧跟上去,某人从旁帮助。任凭秦鹤歧有登天的本领,乘正在睡着的时候下手。八九月间天气,既不能盖多厚的棉被,又不能穿多厚的衣衫,要杀翻尤比较冬季容易。众窃贼布置得铁桶也似的严密,无论如何绝不任秦鹤歧有逃生的门路。才趁月色无光的这夜,相率到秦家来。
秦鹤歧这夜练过了武功,觉得有些疲倦了,就上床安歇。窃贼的种种布置,事先没得着丝毫音信。照例一上床就入了睡乡。但是练武艺的人,本来睡觉比寻常人警醒些,而秦鹤歧又处于夜夜防盗的地位,不待说更不敢放胆鼾睡。刚合上眼矇眬不久,猛觉有人撬得房门响,惊醒过来。一听就知来了不少的人。连忙翻身坐起来,正待下床,黑暗中觉得有很尖锐的东西朝着自己胸前刺来,来势甚为凶猛。哪来得及避让,只顺手往旁边一牵,恰好牵着了一枝矛杆。来的势猛,这一牵的势更猛,那矛已脱离贼手,直射向床角落里去了。那持矛的贼不提防这一牵的力量有这么大,赶不上提脚,已扑地一跤,向床前跌下。秦鹤歧哪敢怠慢,下床一脚踏在贼背上,只将足尖一紧,贼哇的叫了一声就这么死了一个。第二个紧接着上来,迎头向秦鹤歧一刀劈下。秦鹤歧背后被床缘抵住,不能退步闪开,只得仗着身上的硬工夫,明知劈来的是一把单刀,也不害怕,举右手迎上去,刀锋正劈在手掌上,谁知这使刀的贼极刁,将刀顺势往自己怀中一拖,不问什么硬工夫,遇刀只能受砍不能受拖,这一拖就险些把秦鹤歧的右手掌截断了,只痛得秦鹤歧冒起火来,也顾不得右手掌的伤痕怎样,左手朝贼人胸前,屈一个食指,一钉锥戳去。贼人哎哟了一声,还不曾倒地,秦鹤歧的右手早到,一把撩住贼人的下阴,也是一拖,可怜连小肠都拖出来好几尺。用不着说,这贼也登时倒地死了。第三个使一条檀木齐眉棍,没头没脑的劈将下来。秦鹤歧更懒得避让,踏进迎头一拳,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贼人的脑袋已被这一拳打做三四开,脑浆迸裂,也不能活了。这三个能耐高些儿的贼都死了,以外的不敢单独上前,然也不甘心饶了秦鹤歧就走。大家逼在一间房里,与秦鹤歧混战了一会。毕竟二三十个贼人手中所持的刀矛棍棒之类的武器,都被秦鹤歧在黑暗中夺了。个个都剩了一只赤手空拳,没有恋战的资格了,才相率逃去。秦鹤歧因打死了三个之后,不由得心里软了,不忍再下毒手打人,只要夺了各贼人的武器,便不能伤自己就罢了。所以众贼能不受伤逃去。若秦鹤歧不如此存心,尽着平生本领施展出来,这二三十个毛贼,一个也休想有活命。
等到秦家的妇孺老弱,以及仆婢惊醒起来时,众贼都已逃去了。房中除三个贼尸外,满地都是武器,有多半被秦鹤歧随手折断了。秦鹤歧脱衣看自己两条臂膊,也现了无数的伤痕。不过都是皮肤上的轻伤,只右手掌伤了筋骨,他自己既是伤科圣手,家中有现成的伤药,毫不费事的就治好了。
这事自免不了要报官相验,官厅派员验了尸,问明了格杀情形,十二分佩服秦鹤歧的本领。逆料贼人受了这回大创,必然要来寻仇报复。官厅知道秦鹤歧是个极正直的人,饬地保将贼尸葬埋之后,即送了一杆六响手枪给秦鹤歧作自卫之具,免得遇急难时赤手和有武器的贼对搏,致受伤害。秦鹤歧得了这杆手枪,胆量自然更壮了。
这事没经过多少时日,那些从秦鹤歧拳头底下逃得了余生的恶贼,果然又纠众前来,意图报复。这回秦鹤歧却发觉得早些,贼人正在撬后门的时候,秦鹤歧还不曾睡。听了响声觉得有异,即抽了手枪,蹑足到后院。听撬门的声音很急,快要被贼撬开了。忙向天开了一枪,才对着后门高声说道:“劝你们不要再来和我姓秦的为难,上次他三人若不下毒手要我的命,我也不至要他们的命。上次已开了你们一条生路,还想来报复我吗?官厅于今已给我这手枪自卫,你们的武艺就比我高强,料也当不了这手枪。就进来也讨不了便宜去。”秦鹤歧说完这几句话,外面登时没一些儿声息了。自后便没人再敢前来尝试。
秦鹤歧三个字的声名,自经过这一度的宣传,比上次在茶楼上显手段,更容易使闻名的人震骇。因为茶楼上虽也一般的打倒了二三十个人,然都是些毫不懂得武艺的船户,又在白天。船户不知道秦鹤歧是何许人,存着骄矜欺负人的念头,不提防秦鹤歧有这么厉害,所以都被点倒在地。至于这二三十个窃贼,都是挑选了会武艺的。黑夜乘秦鹤歧不备,二三十件兵器,打秦鹤歧一双空手,竟打成如此一个结果,安得不骇人听闻呢!
宣统元年天津霍元甲,因与英国大力士奥皮音订了约在上海比武。霍元甲一到上海,就闻到了秦鹤歧的名,特地到秦家拜访,这时秦鹤歧已住在英租界戈登路了。与霍元甲会面,彼此谈论得很投契。自然双方都存着钦佩的心思。秦鹤歧评判霍元甲的武艺,几句话说得异常中肯,说后不久便应验了。秦鹤歧说霍元甲当练武艺的时候,因急于做手上的工夫,将身上的工夫忽略了些,以致手上工夫先成功,身上还没到成功的时候,若尽手上的工夫使出来打人,受着的固然是受不了,而自己身上也不免受伤。这话说出来,在外行固是不明了这道理;便是内行,也多有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的。及至霍元甲在张园摆过一个月擂台之后,身体上果然发生了毛病,起病虽尚有其他的原因,而秦鹤歧所说的这种弊病,得居原因之一大部分,许多内行朋友才相信秦鹤歧的话应验了。
霍元甲被小鬼毒死后,有些会武艺的人,研究秦鹤歧评判的道理。秦鹤歧说道:“这道理不容易明白吗?且拿一艘海军战舰做比譬:二万吨战舰上的巨炮,在二万吨的舰上开起来,有十二分的威力;无论什么坚城要塞都可以攻破。然若将这种巨炮移到一万吨,或几千吨的舰上,不开则已,开则载炮的舰必先自受了伤损,这就是因为吨数太小了,受不起那么大的反动力的原故,拳术何独不然?一拳打出去的力多大,反动力也有多大。霍元甲右拳打出去的力,足有八百斤;而身上所能受的,才四百余斤。不用全力打人,没有妨碍。一用全力,自己身体就先吃不住了。这便是霍元甲致病的大原因。”一般人听了这种比譬,不由得不佩服秦鹤歧的见解高妙。
数年前,唱武生的戏子赛活猴来上海唱戏,闻了秦鹤歧的名,也是特地到秦家拜访。赛活猴的武艺也是曾下过死工夫的,平生不大肯许可人。会着秦鹤歧的面,谈了些武艺中的言语,究竟看不出秦鹤歧的本领来。又有些不敢明说要比试比试。一则恐怕敌不过秦鹤歧,跌了跤,便无面目再在上海立脚;二则见秦鹤歧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拿武艺在外面夸张骗饭吃的人,无缘无故的说要较量武艺,总觉有些说不出口似的。因此只坐谈了一会就起身作辞出来。此时的秦鹤歧,早已矜平躁释,炉火纯青的了。哪里还有无故想和人较量武艺的心呢?见赛活猴作辞,即殷勤送出大门,拱手道再会。赛活猴忽然觉得既会了面,安可虚此一行;念头一转,便不暇仔细思量,趁秦鹤歧拱手的时候,猛不防双手在秦鹤歧脉腕上一按,打算用平生气力,将秦鹤歧的拱手按下。谁知秦鹤歧的手就和生铁铸成的一般,哪里按得动丝毫呢?秦鹤歧随手往上一领,便把赛活猴的身体领得悬空起来了,不能上,不能下,只得恭维秦鹤歧道:“到底名不虚传,黄忠不老,拜服拜服。”秦鹤歧笑着从容放下说道:“领教了。”赛活猴不觉羞得满面通红而去。秦鹤歧事后向一般朋友说道:“赛活猴倘在二十年前,和我开这玩笑,就不免要请他吃点儿小亏。在今日来见我,实不能不算是他的幸运了。”前年山东马良到上海来开全国武术运动大会,还请了秦鹤歧出来。当场演了些他祖传的武艺,给一般人见识见识。只可惜在下没这缘法,不曾去瞻仰这位老英雄的丰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