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与现在上海武术界接近的人,大约不认识刘百川这个拳教师的很少,便是不曾会过面的十九也得闻他的名儿。不过上海一般与刘百川认识的朋友们,无论当面背后多不叫他刘百川,也不称他刘子湖,因见他是个鬎鬁头,都直截了当的呼他为刘鬎鬁,或刘鬎子。他听了不但不怪,并且欣然答应。他自从到上海来至于今,才有五六年。虽是以教拳为生活,然在上海以教拳为生活,像他一样,年数还比他长久的,何止数十人。只是和他一般得声名的,却是不多几个。
在下初次和他会面的时候,记得是壬戌(一九二二)年的冬季。那时在下在中国晚报馆编辑小晚报,有时也做些谈论拳棒的文字,在小晚报上刊载。于是就有些会拳棒的朋友误认我对于拳棒是确有研究的人,纾尊下顾。而刘百川也就在这时候,因汪禹丞君的绍介,与我会面的。那时他才到上海不过一年,在汪禹丞君所办的中华拳术研究会里担任拳术教授。他初次与我相见,即口讲指划,唾花四溅。谈到兴发,表演几个架式,跺得地板震天价响,墙壁都摇动起来。我此时也很赞叹他豪爽痛快,然心里总觉得他的江湖气太重,而所发挥的又未见精透。
相见后不多几日,中华拳术研究会即假座宁波同乡会开周年纪念之拳术表演会。这夜由刘百川邀来帮场的拳教师虽也不少,然并没有表演出特殊技艺的。在下不耐久看,已打算回家了,只因表演次序单上最后载有刘教师的千斤铁板桥。在下看了这名目,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又见演台角上安放了一块二尺六七寸见方、七八寸厚薄的大麻石,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找着汪君打听,汪君笑道:“这就是刘鬎子的大玩意,也还有点儿道理,且看了再走罢。这里人手不多,到时说不定还得请老兄帮帮忙。”我见汪君这么说,只得不走了。
等到各教师按次序都表演完毕了,即见刘百川一手托了一条很粗壮的板凳,走出台来。将板凳作二字形安放台口,脱去上身衣服,露出粗黑多毛的赤膊来,放开破喉咙对台下观众说道:“兄弟这个玩意名叫千斤铁板桥,看了是有些吓人的。其实兄弟若没有这力量,也不至来干这玩意。望诸位看时不要害怕。”说毕将两条臂膊接连屈伸了几下,好像是运动气功的样子。只见他身上的肌肉,登时膨胀起来,较平时壮大了许多。随即仰面朝天的睡在两条板凳上,腰背悬空。在旁边做帮手的人七八个壮健汉子,一齐动手将那块大麻石托起来,平平正正的放在刘百川胸腹之上。又有四个大汉子擎四个大铁槌,各尽平生气力朝着石块上打。在下也是其中擎铁槌的一个,不过那块麻石质地异常坚结,又太厚了,虽有四个铁槌敲打,但是敲了几十下,只敲得石屑四迸,苦不能将石块敲破,喜得当时还有一个上海著名的李大力士在场,看了忍耐不住,提了一个约重四五十斤的大铁槌,跑出台来,两三下就把石块槌得四分五裂。刘百川见石块已破,便一跃而起,拍着胸脯给观众看,没有一点儿伤损。观众无不摇头吐舌。那石板的重量虽没有一千斤,然实重也有七八百斤,并且那麻石极不平整,台角上的木板尚且被那石压成许多破痕,而刘百川胸脯上的皮肤,没有伤损,这点能耐也就不小了。
后来会见了一个老走江湖的武术家,偶然闲谈到这事,那武术家却不在意似的笑道:“这算不了一回事,与空手劈碎大块麻石的同一江湖眩人之术,毫不足奇。”我说:“难道所劈的石块是假的吗?不曾搁在他胸脯上么?”那武术家道:“这如何能假?”我说:“我亲眼看了,亲手摸了,知道确是不假,何以算不了一回事呢?”武术家道:“我所谓算不了一回事者,因为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论情理这人胸脯上能搁七八百斤重的石块,听凭四五个大力的人用铁槌敲打,应该不问多重的拳头,也打他不伤,也打他不痛。其实不然,其不能挨打的程度,与平常拳师一样。即如空手能将斗大的麻石劈成粉碎,论情理这种硬手还了得,应该打在人身上不问什么人也受不住。其实打在人身上,也与平常拳师的轻重一样。可见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只能算是卖看的一种把戏而已。你若不相信,我也可以当面试演给你看。”
在下因这样把戏,非有相当的地点及准备,不能试演,心里又相信他不至说假话,便点了点头说道:“用不着试演,我已很相信了;不过既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然则是道法吗?”那武术家笑着摇头道:“道法两字谈何容易,若果真是道法,怎么还算不得真能耐?”我说:“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武术家沉吟了半晌说道:“我也在江湖上混饭吃,说话不能烂江,一言以蔽之,不可究诘罢了。”在下听了这番话,不好再问,然至今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无从证明那武术家的话是否确实。
近一年来时常与上海武术界中人会见,提起刘百川三字,知道的尚少。一提到刘鬎鬁,倒是都说认识,并且异口同声的称赞这鬎子的武艺了得。在下计算起来,已有四年多不与刘百川会面了,很想会会他,好顺便打听他学武艺的历史。遂托朋友带信给他,看他能否趁闲暇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谈谈。机会还好,托信去不到几日,这位刘教师居然下临寒舍了。相见时口讲指划,唾花四溅,粗豪爽直的神情还是和当年一样。这日天气很热,进门就脱去了草帽,露出光顶来。我留神看他那光顶,凡是没有头发的所在,都低陷下去一二分深不等,与寻常的鬎鬁头不同。我知道他是不忌讳人家叫他鬎鬁的,便问他这鬎鬁头是何时成的。他笑嘻嘻的把那成鬎鬁的历史说出来,使我听了异常高兴。因为他成瘌痢的历史,就是他学武艺的历史,也就是他半生的履历。且有记述的价值,故不惮烦琐的写出来,也可以见得我国的剑仙侠客,无时无地不有。只是无缘者不能遇,无福者虽遇亦无所成就也。
刘百川是安徽六安人,虽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他的曾祖、祖父,都以经商为业。在乡镇之中,开了一个招牌名刘全盛的杂货店,已有五六十年了。地方远近的人,没有不知道刘家是一门忠厚的。刘百川生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照他家的家规,是应该已读过了几年书,要到自家店里跟着父兄学做生意了。只是刘百川生性不似前辈人忠厚,从十岁送他进蒙馆读书,他就只表面上奉行故事,骨子里专跟着附近一般顽童无法无天的胡闹。好在他父兄对于读书的事也不认真,每日放学回来,更不知道盘诘。父兄是忠厚人,以为子弟也忠厚,见刘百川每日进学堂去了,只道是发愤读书无疑的了,谁知道他挂名读了四五年书,实在所认识的字不满一百。到了应该进店学做生意的这年,见他提笔写起账来,竟写不成字,才知道他读书不曾用功,然已迟了。他不但读书不肯用功,并不耐烦守在店里做买卖,仍是欢喜三朋四友的到各热闹之处闲游浪荡。
离他家四百多里路,有一处地名叫周家口子,是一个水陆交通的码头。那码头上有一个名叫石泰长的镖局,镖头就是北道上有名的花枪王义,还请了一个镖师叫赵老平,这两人时常押了镖走刘百川所住的这镇上经过。这时刘百川所结交的一般朋友,多是生性和刘百川一样粗暴凶横的,合伙聘了一个拳教师练习拳棒。这个拳教师与花枪王义、赵老平都是朋友。王、赵两人每次押镖走这镇上经过的时候,必停步拜访这位拳教师。刘百川因身体生得强壮,又能下苦功夫练武艺,在一般同学之中算他的拳棒最好。教师很欢喜他,因此王、赵二人也对他特别注意。
他这时同练拳棒的共有十多人,那时蒙童馆里的读书学生,因为集聚的人太多了,况且无恶不作,每每弄得地方上的人厌恶。以致有许多地方,禁止教书先生开设蒙馆。像他们这种粗暴凶横的恶少,十多人聚做一处,终日不干好事。又仗着会些拳棒,地方人简直奈何他们不得,竟是无法无天,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地方上人怕了他们,将他们比做一群猛虎,一个一个的取出绰号来,都离不了一个虎字。如飞天虎、坐山虎、搜山虎之类,刘百川那时就得了一个出山虎的名目。他们这一群猛虎,虽不曾在地方上杀人放火,掳掠奸淫,然除却强盗这类行为而外,也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无恶不作了。久而久之声名越弄越大,竟至泸州府都闻他们这群猛虎的名了。
那时做泸州府的,是一个极风烈严正的人,对于地方上的败类,用访闻案也不知办过了多少。既闻了他这群猛虎之名,当下就委派了一个候补安徽直隶州崔乐书下乡查办。谁知这位崔大老爷是个很倒运的候补官,候补了好几年得不着一件差事。一旦忽然受了这件委任,也就当做一件好差事来办,打算在一群猛虎身上捞一注大财。利用那泸州府办事严厉,凡是在地方行为不正当的人一经拿到府里是没有轻放的。远近声名恶劣的人,无不害怕。一遇府里派来查办委员,都情愿花钱极力运动,只求委员口头上方便一句。泸州府所派去办访闻案的委员,似这般饱载而归的已有几个。崔乐书是深知个中情弊的,一到刘百川所居的这个镇上,就派出许多差役,按照访案名单,往各家拿人,并声言一个个都须拘拿到案。刘百川这群猛虎虽然都闻风避开了,不曾被差役拿住,只是各人都有家庭,差役在各家横吵直闹,勒令各家长交出人来。各家长明知种种逼勒纯是为几个钱,也就照例托人向崔乐书说项。无如崔乐书的欲壑难填,各人倾家荡产都不能了案。
刘百川这群猛虎被逼得忿恨极了,他们多是年轻性暴的人,不知道厉害。十多人藏匿在一处商议道:“我们生长在这地方,从来只有人家畏惧我们,我们不曾畏惧过人家。我们所到之处,有谁敢在我们衣角上碰一碰?于今崔家这小子到我们这里来,不但吓得我们藏躲着不敢出头,并且把我们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不能安生。这小子张开眼睛要钱,说出数目来倾家荡产都不能缴纳。这小子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老是这么藏躲着,以后我们还能在这地方混吗?”刘百川的胆量最大,听了这话,即攘着臂膊说道:“这小子住在周家饭店里,我们趁黑夜劈开门进去,抓住他一顿毒打。我们也不开口说话,把包头齐眉扎了,使他认不出面貌,听不出声音。打过一顿之后,掼下就跑,料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再在这里耀武扬威了。”他们都只是十几岁的人,有什么见识。一个人说委员可以打得,大家也都说非打他显不出厉害。于是三言两语,计议已定。当夜三更时候,这一群猛虎就蜂拥到周家饭店,劈开大门进去。饭店里人以为是强盗打劫。崔委员所带来的差役,虽也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恶物,但是教他们欺压良善本领都觉得很大,教他们抵抗强暴,却是胆小如鼠。从梦中惊醒听说强盗来了,只吓得一个个争着向床底下藏躲。崔乐书仗着自己是个委员,以为强盗绝不敢对他无礼,翻下床来正要开门出来,向强盗打官腔。不料这群猛虎已撞开房门进来了,见面不由官腔开口,揪翻身躯就打。崔委员见强盗居然不畏官府,只得将官腔收起来,放哀声求饶。他们多会拳棒,手脚打下来不轻,又系十多人争着打,没一人肯轻轻放过。崔乐书的年纪已有五六十岁了,怎么受得起这般捶打呢?他们见崔乐书被打得伏在地下不能发声了,才掼下来跑了。
次早探听消息,想不到崔乐书不经打,当晚就呕血而死。各家的家长知道这祸又是他们闯出来的,逆料这乱子更闹大了。惟有教各自的子弟分途逃往别处去,自寻生路,非待十年八载之后,风声平息了不得回来。
刘百川到了这一步也只好独自逃生。他心里计算,逃往别处不能生活,只有周家口子的石泰长镖局,有花枪王义和赵老平在那里,不妨前去投奔他们。当下也不暇计及自己与王、赵二人有多厚的交情,人家肯不肯收留身犯重罪的要犯。从他家到周家口子有四百多里旱路,破三日三夜工夫就走到了。喜得那时王、赵二人都在局里,不曾押镖出去。刘百川见面也不相瞒,照实将打死崔乐书的情形说了。王义说道:“像这样的贪官污吏,打死了很好,也可以替那些被他敲诈了银钱的人出口恶气。你住在我这局子里不要紧,无论哪条衙门里差来办案的人,不得我们亲口答应,照例不能进局子办案。你放心住下就是。不过这事只能对我两人说,万不能使这地方的人知道。暂且躲住些时,等待外面风声略为平息,再作计较。”刘百川见王、赵二人如此仗义,不用说心中十分感激。
周家口子离刘家虽只四百多里路,然一则因那时交通梗塞,消息也就跟着迟滞;二则因镖局不似寻常人家,照例是一种庇护罪犯的所在。有这两种原因,与刘百川同时动手打崔乐书的那些朋友,虽也逃到了别处,然不久多被捉拿了。幸亏都是些未成年的人,加以不曾承认杀官的事,又更换了泸州府,只是打的打,关的关,马马虎虎的结了案。不过刘百川家里,就为这场官司破产了。
刘百川在石泰长镖局里隐居了几个月,不曾出门,自觉气闷的非常难过。见王、赵二人押镖出门,就要同去。王义巴不得多有一个伙计,好在路上照料照料,遂许可带刘百川同走。刘百川就此做起二镖师来了。王义的武艺是在北道上享大名的,每到高兴的时候,也传授一点儿给刘百川。是这般也跟着混了两三年。
这次又押着几十辆镖车到山东去。一日走到封沛小荡山底下,在赵大房饭店里歇了。刘百川因连日天气太热,受了暑气,忽然有些腹泻起来。睡到半夜,起来到后院里大解。这后院左边便是关帝庙,庙里有几株数人合抱不交的大树。此时天上月色正如悬挂一圆明镜,晴空万里没有一点浮云,树影倒射在这边后院地下,微风不动,枝叶都仿佛可以数算得清的样子。刘百川一面蹲下身躯大解,一面无意识的望着地下树影,觉得树尖之上还有一点黑影,不似枝叶;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毫不迟疑的抬头向树上一看,只见离树尖两三丈高以上,俨然是一个和尚盘膝坐在空中,竖脊腆胸,动也不动一下。刘百川心想难道我肚泻了这几日,连眼睛都泻昏了吗?心里边是这么想,边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再仔细定睛看时,确是一个和尚坐在上面。只是太离远了,看不清那和尚的面貌,觉得这事太稀奇了。也顾不得大解完结了没有,连忙拽起小衣往那树下跑去,却被一道六尺多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刘百川虽不会纵跳,但是喜得这土墙不高,急搬了两块石头垫脚,翻过了土墙,立在那树底下朝上一望,因被枝叶遮掩了,看不见天空。暗想爬上树尖便不愁看不见了,遂使出十来岁时候在乡下爬树的本领来。刚向树上爬了两步,忽觉腿上有人拍了一下,接着就听得很沉着的声音说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爬上树去干什么?”刘百川想不到下面有人,倒吃了一吓。低头看时,原来也是一个老年和尚,刘百川跳下地来,跑到旁边,向树尖上一看,已不见那和尚了。
地下的这个和尚,现出吃惊的样子问道:“你这人疯了吗?这般慌里慌张的看些什么!”刘百川看这和尚的衣服身段,好像就是坐在空中的那个,随口答道:“我是好好的人,怎么会疯?刚才坐在空中的那个和尚,就是你么?”这和尚摇头道:“空中如何能坐人,你不要乱讲。”刘百川道:“你不用瞒我,我又不老了,两眼分明看见你盘膝坐在空中,所以翻过墙来,正想爬上树尖去和你谈话,你却已经下来了。”这和尚笑道:“你在这里做梦啊,哪有这种事。我在这关帝庙住了好些时,也不曾见过有坐在空中的和尚。你姓什么,此时已是半夜了,怎么不去睡觉?”刘百川道:“我是周家口子石泰长镖局里的二镖师,这回押了几十辆镖车上山东去,今日走到这里忽害肚泻,因此半夜起来大解,就看见你坐在空中动也不动。请问你贵姓,你这种本领肯收我做徒弟,传授一点儿给我么?”这和尚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你还是一位保镖的达官么?这倒看你不出。你既保镖,武艺是不待说一定很高明的了,失敬之至。”刘百川连忙作揖道:“我于今虽是当了一个二镖师的名目,实在并没有当二镖师的本领。完全是花枪王义、赵老平两位师叔重义气,格外周全我,借此混一碗饭吃。”这和尚满面笑容说道:“花枪王义么?这人我也久已闻他的名,是一个欢喜交结的好汉。他于今也押镖到了这里么?”刘百川听和尚说知道花枪王义,不由得十分欢喜答道:“王义、赵老平都来了,就住在隔壁赵大房饭店里。请问你的尊姓大名,我立刻就回去叫他们过来拜访你。”这和尚从容摇头笑道:“用不着这么办,我等做和尚的人本来是没有姓氏的,不过我这个和尚与寻常的和尚不同。寻常的和尚是出家和尚,既出了家自然不要俗姓了。我是在家的和尚,因此还是姓杨。”
俗话说福至心灵,也有道理。刘百川平日是个心粗气浮、不知道什么礼节的人,此时心里明白了,觉得不容易遇到像这样有本领的人,既是遇着了就不可错过,应拜他为师,学些本领才好。心里一这么着想,立时就换了一副很诚恳的神气说道:“我今夜有福气遇着了杨老师,这是非常难得的事,千万要求杨老师可怜我,收我做个徒弟,教我一些儿本领。”说时就拜了下去,杨和尚连忙伸手扶起刘百川笑道:“说哪里的话,我有什么本领教给你,你终日和花枪王义在一块,还怕学不到本领吗?”刘百川道:“花枪王义的本领虽好,但是他有他的正事,哪有闲暇工夫教我呢?并且我虽承他两位师叔看得起给一碗饭我吃,然我终日只是悬心吊胆,不得安逸也不好练武艺。”杨和尚问道:“这话怎么讲,平白无故的要终日悬心吊胆做什么呢?”刘百川道:“我知道你是和神仙一般的人,我的事不用瞒你。我是因为在家乡地方打死了人,于今逃命出来。那件命案不了结,我不能回去。”杨和尚问:“打死了什么人?”刘百川便将打死崔乐书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道:“这碗保镖的饭,我不但没这本领,够不上久吃。就是有这本领,我也不情愿久吃。武艺是我欢喜练的,只苦没有好地方去,不得好师傅教,今夜既遇了杨老师,我绝不能不求你收我做徒弟。我甘心一辈子在你跟前伺候。”杨和尚道:“我不是能收徒弟的人,你也不是能做我徒弟的人。这话请收起来不要再提了罢。天气也不早了,快回去睡觉,我也就要睡了。”
刘百川哪里舍得走呢?正要再叩头请求,只听得花枪王义的声音,在土墙那边说道:“百川,百川!你无端跑到那边去做什么?害得我哪里不找到!”刘百川见是王义找来了,好生欢喜,几步跑到墙跟前说道:“快跳过墙来,见见这位杨老师傅,他说也久闻你的名呢。”王义是能高来高去的,听了刘百川的话,只一跺脚已跳过墙这边来了。刘百川匆匆将大解时看见空中有人坐着,及杨和尚对谈的话,说给王义听。王义不待说完,即哎呀了一声说道:“照你所见的说来,不是别人必是直隶杨登云老师无疑。我虽没见过面,然早已闻他的名,如雷灌耳。立在那边树下的就是他么?”刘百川点点头。王义已紧走上前抱拳说道:“杨老师傅可就是直隶的杨登老么?”杨登云合掌应道:“不敢当,贫僧俗姓杨名登云。”王义行礼说道:“江湖上提到杨登老的威名,谁不钦敬,谁不赞叹!不过大家谈论起来,都恨无缘与登老亲近。我今夜得在这里拜见,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登老此刻就住在这庙里么?”杨登云忙答礼说道:“贫僧居处没有一定,这回因到小荡山采药,暂借这关帝庙小住些时,采完药就得走了。”
刘百川插嘴将要拜师的话,对王义说了道:“我不打算练武艺便罢,既打算练武艺,遇了这样有飞天本领的师傅,我还不拜师再去哪里找师傅学武艺呢?我于今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练成了武艺我方有生路,练不成武艺不能谋生,就只死路一条。他老人家若定不肯收我这个倒楣的徒弟,我的武艺也不练了。不练武艺将来不冻死就得饿死,与其日后冻死饿死,落得人家骂我没有出息,倒不如此刻为求师不得,情急而死好多了。请师叔代我向他老人家求求何如?”王义即对杨登云说道:“这小子说的话登老也听得了。他现在的境遇委实可怜。我把他留在左右,也就是为见他无路可走。这小子心地很仄,登老若必不肯收他,他真个死了也太可惜。我与他初学武艺的师傅是知己的朋友,此刻我那朋友已经死了。我看在死友的情分上,情愿帮助他几十串钱,不教他以衣食等费用累登老。”杨登云道:“不是贫僧怕受拖累,不肯收他做徒弟。实在是因看他的骨格太差,不是载道之器。无论有什么好师傅,也不能造就他成一个人物。白费精神,白费气力,彼此都讨不了好,又何苦多此一举呢?于今他既这么诚心,王大哥又代他请求,我再不肯也对不起王大哥了。暂时且收了他再看。不过我有几句话,得事先交代明白。”
刘百川一听暂时且收了他的话,即拍了拍身上衣服,待上前拜师。杨登云忙摇手止住道:“且慢,且慢,我要事先交代的话还没说出来,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呢?”刘百川笑道:“只要老师肯收我做徒弟,传我在空中坐着的本领,不问什么话我都能答应。”杨登云也不作理会,只对王义说道:“贫僧既看他的骨格不能成器,勉强认他做徒弟,于他毫无益处,于我却有大害。只因看他这时候的心还诚恳,如果能安排这片诚恳之心,持久到十年八载下去,就是骨格差些,也未始完全无望。不过这就得从容看他的毅力如何,一时的诚恳是靠不住的。暂时不要拜师,在我跟前过了些时,等到我认他能做我的徒弟了,再教他拜也不迟。我十多年来,山行野宿惯了,不能为他弄个地方居住。我虽是落了发,披了袈裟,然并不是出家受了戒的和尚,荤素菜随缘便吃。有时为采药到了深山之中,几日得不着饮食,只好挨饥忍渴,不能为他不到深山里去,也不能为他多带干粮。山中尽有可以充饥的草芽果实,他不能贪图美味不吃。但是在能买办衣食的地方,我有钱给他去买办,用不着王大哥送钱。”王义道:“要学武艺,自然随时随地都得顺从师傅。”刘百川道:“这些话我若不能答应,难道想跟着老师享福吗?休说不至教我冻死饿死,就是教我冻死饿死,得跟着老师在一块,我也甘愿。”王义对刘百川笑道:“恭喜你得遇明师,将来造就是了不得的。今夜且回去歇了,明早我再送你过来。”杨登云向王义合掌道:“贫僧礼应过那边回拜,只是夜已深了,惊扰贵同事不妥。”王义谦谢了几句,即挽了刘百川的胳膊,提起来跳过土墙。
回房后对刘百川说道:“你的缘法不小,眼睛也不错,遇着他就知道要拜他为师,这确是很难得的机会。”刘百川道:“我虽则一时想起来,应该拜他为师,学些本领。但是这杨老师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此刻还是不知道。他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吗?”王义道:“岂但有名,威名大得很呢!他是河间府人,十八岁上就中了武举,因不曾夺到武状元,赌气把头发削了,改成僧装,云游天下,行侠仗义的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江湖上人只知道他的本领大,然都不知道他本领大到什么地步,能在空中行走坐卧,是曾有人见过的。只就这一点本领而论,已不是寻常人所谓英雄豪杰的所能做到的了。”这夜已过,次早王义、赵老平取了三十串钱,同送刘百川到关帝庙来。
刘百川从此就跟着杨登云做记名徒弟了。杨登云也不对他谈起武艺的话,每日天还没亮就提起一根装有铁锹的禅杖,和一个斗大的竹篮,上小荡山去寻药。刘百川跟在背后,在山上走来走去,遇了可用的药草,即用铁锹铲了起来,放在竹篮里面。有时遇了显露出来的枯骨,随即教刘百川收集一处,用铁锹掘一个深坑,将枯骨掩埋了。刘百川是这般跟着跑了半年,杨登云才渐渐将所寻药草的名目用途,说给刘百川听。又过了半年,药草也认识得不少了。
这日杨登云忽问刘百川道:“你从前所练的拳棒还记得么?”刘百川道:“记是记得的,不过练不好罢了。”杨登云道:“不管好不好,且练一趟给我看看。”刘百川就在关帝庙的大殿上,扎起辫子,捋起袖,聚精会神的走了一趟拳。杨登云看了点头道:“拳法确是不差,不过有许多地方被你打走样了。我也懒得重新教你,只就你的原架子改改便行了。不问什么技艺,最要紧的是自己下苦功夫,不下苦功,听凭什么明师傅授的武艺,也不中用。你跟我跑了一年,寻常应用的药草,已认识不少了。此后不必每日跟我出去,只在这庙里练拳就是了。”刘百川惟有诺诺连声的应是,杨登云当将刘百川练错了的所在更改了。
刘百川从此便不跟着出庙。杨登云有时朝出晚归,有时一去数日才回,采了几个月的药草,采足了一料,就有多少时闭门不出,专一守着火炉炼丹。炼完了丹,又出外采药。无论在家与出外,每夜亥子相交的时候,必盘膝在空中坐一个时辰。腾空时的情形,并不是和会纵跳的一样,突然一跃而上。先盘膝在地下坐好,用两手扳住两脚尖,冉冉腾空而上,腾到离地十来丈高下,便不动了。刘百川心里十二分的羡慕这种本领,只是不敢要求杨登云传授。整整的在关帝庙练了一年拳脚,为练踢腿的方法,每日提起腿向那树兜踢去,踢到一年之后,那株数人合抱不交的树,都被踢得枝叶震动起来。早起能将枝叶上的露珠踢下,如雨点一般。
这日杨登云在殿上,看见刘百川一腿踢下几片枯叶,不觉笑问道:“你这一腿有多重?”刘百川道:“大约也有三四百斤。”杨登云道:“这还了得,谁当得起三四百斤一腿来,向我腿上踢一下试试看。”刘百川道:“我天大的胆量,也不踢老师。”杨登云道:“我教你踢,你有什么不敢,快来踢罢。”刘百川总觉得自己的腿太重,不敢踢师傅,迟疑不肯上前。杨登云生气说道:“你以为我老了,受不起你一腿吗?好好你就此滚出去罢,我已够不上教你这样的徒弟了。”这几句话说得刘百川害怕起来,连忙走上前说道:“既是老师这么说,我踢给老师看就是了。”杨登云这才点了点头道:“你踢了罢。”刘百川还是不敢尽力和向树上踢的一样,只轻轻的对准杨登云大腿上踢了一下。杨登云道:“你为什么不使劲踢,不想练好么?你要知道我身上比这株大树坚牢多了,不是你这种腿子可以打得坏的,尽力踢来看看。”刘百川心想他既如此逼着我踢,我就踢断了他的大腿,量他也不能怪我。遂用尽平生气力猛然一腿踢去,这一腿踢去不打紧,那种反震力哪里受得住?踢去的一脚仿佛被人抵住推了一把,只推得左脚站立不牢,仰天往后便倒。殿上阶基有五尺多高,一个倒栽葱翻跌下来,头顶正撞在铁香炉的脚上,竟撞了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登时鲜血迸流,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杨登云将他抱到床上,立时用药收了痛,止了血,半晌才苏醒转来。只见杨登云苦着脸立在旁边说道:“这回苦了你,可恨这近处找不着‘滴水成珠’那味草药,然没有那味药,又救不了你的性命,这却怎么好呢?”刘百川问道:“我此刻并不觉得伤处如何痛苦,大约没要紧。”杨登云摇头道:“此刻不大痛苦也是药力,只是这药仅能止痛,撞开了的脑盖骨,非有‘滴水成珠草’合不起来。再过十二个时辰就有仙丹也不能止痛了。没奈何我只得去寻觅那味药,看你的缘法何如。”说着抽声叹气的去了。刘百川相随他两年,不曾见他苦过脸,不曾听他叹过气,这回算是第一遭。
杨登云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刘百川渐渐觉得头痛起来了,越痛越厉害,自己知道肿得比斗桶还大,一阵一阵的痛得昏死过去。也不知经过了若干时候,忽觉有东西撬开了自己牙关,有凉水灌进口来了。极力睁开眼看时,见杨登云正立在床边望着。一手端了一个茶杯,一手握着一根筷子。杨登云见他睁眼了,即带着笑容说道:“合该你命里有救,居然寻着‘滴水成珠草’了,那东西真是宝贝。你的头已肿到三倍大了,那药水一洒上去,就和吹起来猪尿泡凿了个窟窿的一般,顷刻之间便收小了。”刘百川也自觉头已消去了大半,欣喜得问道:“‘滴水成珠草’是什么样子,请老师说给我听,下次我也好寻了救人。”杨登云道:“药草中只有这东西最容易认识,也只有这东西最不容易遇着。这草要石山上才有,根在最高的石岩上面,苗向岩下垂下来,若有石头挡住它下垂的路,它绝不绕弯,无论多大的石头,它能在石上穿一个洞,再垂下去。苗长足了,就在苗尖上结一个圆球,最大的有鸡蛋般大,形像仿佛金瓜,那个圆球就叫‘滴水成珠’,是治头伤的圣药。你于今有了这味药,性命是可保无妨了。只是在不曾完全好了以前,不可使头上出汗。”
过了几日,伤处果已结疤了,一点儿不觉着痛苦。心里只是不明白何以那一腿踢去,杨登云动也没动一下,自己倒仰天跌了那么远。问杨登云是什么缘故,杨登云将反动力的道理说出来,并将当时如何迎受那一腿的动作方法,详细演给他看。他看了记在心头,等杨登云出外的时候,就独自照样练习。不提防练得过劳了些,累出一头的大汗。这一来却坏了,伤处所结的疤,还不曾长好,被大汗浸透了创疤,连发根浮了起来,里面又有鲜血流出。杨登云回来看了跺脚道:“叫你不要使头上出汗,你不听说,于今非把头发剪掉,不能上药。这不是自寻苦吃吗?”刘百川没得话说,只好由杨登云把头发剪了。想不到受伤的地方发根既浮了起来,固是永远长不出头发。就是旁边没有受伤之处,只因伤处流出水来,那水所至之处,即时发烂,一烂就把发根烂掉了。是这般烂了几个月,便烂成了一个鬎鬁头。
几个月过后,杨登云取了几十两银子给刘百川道:“我于今有事得往别处去,万不能带你同走,你去自谋生活罢。我们将来有缘,还可以在江南相见。”刘百川见杨登云的神气十分绝决,知道求也无益。并且相随了两年半,饥寒之苦也受够了,情愿自谋生活。遂接了那几十两银子,与杨登云分手了。
据刘百川说,从别时到此刻已有二十多年了,在江南相见的话,还不曾应验,大概是没有再见之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