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技完毕了。军士们都离开了圈子,散到他们各自的船里去;他们都想到了吃晚饭,想到了好好的休息一宵。但是阿喀琉斯仍旧在伤悼他的朋友,不能把他从思想里排开,那征服—切的睡眠也就不肯来光顾他。他不住的翻来复去,—径想着他所遭受的损失,想着帕特洛克罗斯的气概和精神,想着他们在一起的种种经历,他们所同吃的种种艰苦,想着对敌人的多次战斗和在险恶海上遭遇的多次风波。当这种种回忆涌到他心上来时,热泪就淌下他的面颊。他时而侧卧,时而仰卧,时而俯伏。未了他就索性爬起来,到那咸海的滩上毫无目的地溜达。
一个黎明接着一个黎明,当它把大海和海岸线照亮的时候,总都看见阿喀琉斯在那里走动。他经常要把他的快马驾上他的战车,把赫克托耳松松的拴在车后,拖着他绕帕特洛克罗斯的坟墓跑三匝,然后回到篷帐里休息,丢下那个尸体直挺挺的伏在尘埃里面不管了。但是赫克托耳虽然已死,阿波罗也还是可怜他,不肯让他的肉体受到任何的污辱。而且,他用他的金法宝把他包裹起来,使得阿喀琉斯把他拖着走的时候不至于刮坏他的皮肤。
这就是阿喀琉斯在盛怒中对待赫克托耳王子的可耻的办法。那些幸福的神都在旁观,都对他怜悯。他们甚至于向那眼睛尖锐的赫耳墨斯示意,说他尽可以去把那个尸体偷过来,这条计策获得其余的神的赞许,不赞成的只有赫拉和波塞冬和那闪眼的女神;他们至今还在恨那神圣的伊利翁,恨普里阿摩斯和他的百姓,跟帕里斯最初闯出这场祸来的时候并没有两样,都只为那两位女神当日降临到他那牧人的茅屋里,他不该羞辱她们,倒去欢迎第三位,原来那第三位女神是来给他齎送爱的欢乐和苦果的。
十一天过去了,到了第十二天的早晨,福玻斯·阿波罗对那些不死的神说出他心里的话:“你们都是硬心肠的家伙,你们这些神——这些残酷的怪物。难道赫克托耳从来没有把公牛和肥大山羊的大腿烧给你们过吗?你们现在可连他的尸体都不肯替他保全下来,让他的妻子和母亲、孩子看看,让他的父亲普里阿摩斯和百姓们立刻可以把他焚化了,替他举行葬礼。你们都愿意去支持那野蛮的阿喀琉斯,那阿喀琉斯是没有好心肠的,从来都不发慈悲心的,一辈子都照他自己那套野蛮的办法做人的,就像是—头狮子,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就会让他的力气和勇气一点儿不受节制,立刻去扑上牧人的羊群。也就像这样,阿喀琉斯已经灭绝了怜悯心了。至于舆论,那是大多数人无论为好为歹都要向它屈膝的,他可也一点儿都不去理它。很多的人都要失去一个亲爱的人,比他失去的那个人还要亲些,也许是—个同胞兄弟,也许是—个儿子。那也不过是哭了一场就完了,因为造物是赋与人类以一颗能够忍耐的心的。阿喀琉斯对他那个亲爱的朋友怎么办呢?他先杀了赫克托耳王子,这才又把他拴在战车后面绕着坟墓拖。仿佛那是一桩光荣的事情,将会对他有什么好处似的!他竟没有晓得我们的忿怒,虽然他是个伟大的人,他这样逞一时的意气,不是只在侮辱没有知觉的泥土①吗?”
①这儿“泥土”指人的尸体。
白臂女神赫拉听见了这话,把头一翘,嘴一噘。她说道:“要是神们心里把赫克托耳看得和阿喀琉斯一样重,我的银弓之神,那你所说的话是会有力量的。但是赫克托耳是个平常的人,吃女人的奶长大的,阿喀琉斯呢,是个女神的儿子,那个女神又是我亲自养大的,受我庇护的,也是我把她嫁给我们最最宠爱的凡人珀琉斯的。不是你们所有的神都去参加结婚礼的吗?你也去过的,阿波罗,而且坐在席上吹过笛子的。现在你结交了坏朋友了!不过你也从来不是—个忠心的朋友。”
行云之神宙斯就规劝他的配偶。“赫拉,”他说道,“你决不可以跟神发脾气。要说那两个人处于一律平等的地位,那当然是不对的。但是神们也爱赫克托耳这一事实仍然存在着;他就是神们在伊利翁的宠人。而且他也的确是我的宠人。我所喜欢的东西他是从来不会不给的。凡是举行大宴会,我的祭坛上头从来不会缺少它所应得的一份酒肉,来作我们有特权享受的祭礼。不过,去偷盗那英勇的赫克托耳的尸体这个念头是我们必须放弃的。无论如何,想要瞒过阿喀琉斯是办不到的,因为他的母亲日夜都在他身边。可是,哪一位神去把忒提斯叫来见我吧。我有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要向她提议。阿喀琉斯必须接受普里阿摩斯王的赎款,把赫克托耳交还给他。”
旋风脚的伊里斯立刻就带着这个使命动身前去了。在萨摩斯和崎岖的印布洛斯的半中间,她就泼刺刺一声钻进那黑沉沉的海肚皮里去,并且很快就沉到海底去了,就像钓鱼的人结在他那用来贻害贪嘴的鱼的牛角饵上的一个铅块一般。她看见忒提斯在她那个穹窿的洞府里,正被一群咸海女神包围着,在那里痛哭她那举世无双的儿子的命运,因为她是知道他注定了要远远离开本国死在特洛亚的肥厚土地上的。捷足的伊里斯走到那位女神跟前去说道:“来,忒提斯,具有无穷智慧的宙斯叫你到他跟前去。”银脚的忒提斯回答道:“这位大神要我去做什么啊?我正在不胜忧愁,不愿去跟那些神见面。不过,我会去的。他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跟我商量。”
说完,那位女神系上了一条蓝黑色的围巾(她没有此它再黑些的了),就动身上路,旋风脚的伊里斯走在她前头。海里的水给她们让出路来,她们就出海登岸,飞上了天,看见那无所不见的宙斯,被那些快乐的不死神围绕着,正在开会。忒提斯到父宙斯旁边,雅典娜把她的椅子让给她,她坐下来,赫拉笑嘻嘻的欢迎她,递给她一只可爱的金杯子,忒提斯接过去喝完了,仍旧还给她。于是那人与神之父开口说出这一番话来:
“忒提斯夫人,你不顾你自己的苦恼,居然到俄林波斯来了。你那满怀的愁恼,我知道得跟你自己一样清楚。可是我不得不把我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的意思对你讲明。已经一连有九天,神们都在争论关于赫克托耳的尸体和那攻城略地的阿喀琉斯的事情。他们曾想怂恿巨人杀戮者赫耳墨斯去偷盗那个尸体。可是听我提议关于这桩事情的解决办法吧,我是完全顾到阿喀琉斯的体面,同时也为保证你将来对我的尊敬和好感的。你得赶快到军营里去,把我的意旨传达给你的儿子。你去告诉他,神们对他都不高兴了,尤其是我,就因为他逞一时的气愤,竟至于麻木不仁,把赫克托耳的尸体一径留在他的翘嘴船边不肯放手。我希望他会慑服于我的威严,把那个尸体放弃。同时,我要差伊里斯到那心肠豪侠的普里阿摩斯那里去向他提议,叫他带同礼物去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求得阿喀琉斯软了心,好把他的儿子赎回去。”
银脚女神忒提斯服从了宙斯,立刻从俄林波斯的尖顶飞到她儿子的篷帐里去。她看见他正在伤心痛哭,他的伙伴们在他周围忙忙碌碌的预备早餐,要把一头毛茸茸的大绵羊拿到篷帐里来宰杀。他的神母紧靠着他坐下来,拿手[扌妥]着他跟他说话。“我的孩子,”她说道,“你这样的在悲伤痛哭之中消耗掉自己的心,以至于忘记寝食,到底要到几时为止呢?你是没有多少时光好活的了,已经站在死亡和铁面无情的命运的阴影里了,难道还不能在—个女人的怀里得到安慰吗?现在你听我说,要知道我是从宙斯那里来的,宙斯想要你知道,神们对你都不高兴了,他自己尤其忿怒,就因为你逞一时的气愤,竟至于麻木不仁,把赫克托耳的尸体留在你那翘嘴船边不肯放手。现在你听我的话,收下一笔赎款把那死人放弃吧。”
“那也好,”捷足的阿喀琉斯说道。“如果俄林波斯的神认真要这样,而且是他自己命令我的,那就让他们拿赎款来领回尸体去吧。”
他们两个正在底下那些船舶当中谈着话——而且他娘儿俩是有许多话要谈的——宙斯就已经打发伊里斯到神圣的伊利翁去了。“你去一趟,伊里斯,要尽快尽快,”他说道。“离开你俄林波斯的家,送个口信给伊利翁的普里阿摩斯王去。叫他亲自带同礼物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求得阿喀琉斯软了心,好把他的儿子赎回去。他必须独个人前去,不要一个特洛亚人护送他,或者只带一个较年长的传令官以便替他赶骡车,并且把那伟大的阿喀琉斯所杀死的人的尸体带回特洛亚去。叫他用不着怕死,什么都不用怕的。我们会叫最好的护送人去护送他,就是巨人杀戮者赫耳墨斯,那一位神将会一直照看他到阿喀琉斯的面前为止。他一经进了篷帐,就没有人会来杀害他了,阿喀琉斯本人或是别的任何人都不会杀害他了。阿喀琉斯会照看着的。他并不是一个傻子;他不会乱来,也并不是一个目中无神的人。正相反,他会保全他那祈愿人的性命,并且会对他尽礼。”
旋风脚的伊里斯带着她的使命飞起来,来到普里阿摩斯的宫廷里,迎接她的是一片痛哭的声音。在那院子里,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们围绕着他们的父亲坐着,衣服都给眼泪淋湿了,当中坐着那一位老人,仿佛是一座石头雕成的像,身上裹着他的大衣,脑袋上和脖子上都粘着牛粪,那是他在地上爬行时抓到手里来的。他的女儿们和儿媳妇们哭声震彻了宫廷,正在想念那些在阿耳戈斯人手里送了性命而直挺挺躺在那里的许多漂亮人。
宙斯的天使走到普里阿摩斯面前去跟他说话。她的声音很温和,可是他的手脚立刻就发起抖来了。“勇敢些,达耳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她说道。“你镇定些,用不着害怕。我到这儿来,并没有恶意,倒是带看一桩友善的使命来的。我奉宙斯差遣来见你,因为他虽然远在天庭,却很关怀你,怜悯你。那位俄林波斯之神吩咐你拿礼物送给阿喀琉斯,求得他软了心,好把赫克托耳王子赎回去。你必须独个人前去,不要一个特洛亚人护送你,或者只带一个较年长的传令官,以便替你赶骡车,并且把你那个被伟大的阿喀琉斯杀死的儿子的尸体带回特洛亚去。你是用不着怕死的,什么都不用害怕,因为最好的护送人巨人杀戮者赫耳墨斯会来伴送你,一直照看你到阿喀琉斯的面前为止。一经走进篷帐里,就没有人会来杀害你了,阿喀琉斯本人或是别的任何人都不会杀害你了。阿喀琉斯会照看着的。他并不是一个傻子;他不会乱来,也并不是一个目中无神的人。不是的;他会保全他的祈愿人,并会对你尽礼。”
捷足的伊里斯传达过了她带来的话,就不见了。普里阿摩斯立刻吩咐他的儿子们准备好—部装着柳条车箱的平稳骡车。然后他走到他那高大的卧室里去,那是杉木所造的,里面充满珍贵的装饰品。他见到了他的妻子赫卡柏。“亲爱的,”他对她说道,“有个俄林波斯的使者从宙斯那里来找我来了,叫我带同礼品到阿开亚人的船上去求得阿喀琉斯心软,好把赫克托耳的尸体赎回来,告诉我,你对这桩事情怎么个看法?我自己觉得是不能不到那些船舶当中阿开亚人的大营里去跑一趟的。”
他的妻子听见这句话,就叫出了一声“阿呀!你的智慧是远方人和你自己的百姓向来都称颂的,现在哪里去了呢?你怎么可以亲自跑到阿开亚人的船舶中去见那个曾经杀死你那许多英勇儿子的人呢?你的心一定是铁铸的了。你—经落到他手里,一经被他看见了,那头食肉的野兽,那个没有信义的蛮人,他是决不会饶恕你的,也不会尊重你这个人的。不行;现在咱们就只能够坐在家里远远痛哭咱们的儿子。自从我把他生出世来那一刻,那铁面无情的命运—定就已经安排好了他一生的这种结局了——要他远远离开了他的父母,落进一个怪物的掌握中,去喂敏捷的狗吃。我恨不得咬碎那怪物的心,把它一口吞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报复他杀子之仇,因为当他杀我儿子的时候,我的儿子并没有扮演懦夫,也绝对没有想到过逃遁或是躲避,却是为着保卫特洛亚的儿女们而在战斗的。”
“我是决心要去的,”那同神一般可敬的老普里阿摩斯说道。“不要阻拦我,也不要像一只报凶兆的鸟儿似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你是劝阻我不了的。假如是—个凡人,无论他是—个预言家或是一个祭司,来向我建议这一个办法,那是我要怀疑的,不会轻易置信的。但是我亲耳听见那位女神的声音,亲眼看见她站在我的前面。因此我是要去的,我不见得会把那位女神说过的话当做没有说。如果我已被判定了要死在那些阿开亚披甲战士的船边,那我也情愿—死。一经我把我的儿子搂进怀里来哭一个满足,阿喀琉斯就马上把我杀掉好了。”
说完,他就去到那些大箱子跟前,揭开它们的雕花的盖子,取出十二件美丽的长袍,十二件单斗篷,十二条被单,十二件白色的大氅,以及十二件短褂,预备一齐带着走。他又称出十个塔兰同的黄金,又拿出两只闪亮的三脚鼎,四口大锅和他有一次出使到特刺刻去时那儿的人送给他的一只很可爱的杯子。这是他老人家非常珍视的一件传家宝,但是他急乎要赎回爱子,连它也毫不迟疑的情愿割舍了。
廊子里面站着好些市民。普里阿摩斯把他们骂了一顿,叫他们一齐滚开。“滚你们的吧,”他嚷道,“你们这些流氓,这些废物!你们要哭不好在自己家里哭,干吗要到这儿来叫我烦恼呢?克洛诺斯之子宙斯使我丧失我的最最优秀的儿子,这样的伤我的心,难道你们看来是一桩毫不相干的事情吗?如果是那么想法,你们将会好好的受到教训。现在赫克托耳死了,阿开亚人要对付你们是不用费力的了。至于我自己,我只希望早些落进哈得斯的宫里去,免得眼看着这个城市遭到劫掠,成为废墟。”
说完,他就拿他的手杖扑上去打他们,吓得那些人慌忙躲开那个凶暴的老人逃出宫去。然后,他又对他的儿子们发脾气了。他向着赫勒诺斯、帕里斯和卓越的阿伽同,向着潘蒙和安提福诺斯和好战的波利忒斯,向着得伊福玻斯、希波托俄斯和威风凛凛的狄俄斯,怒气冲冲的嚷了一阵。他又把九个人都揍了一顿,这才重新吩咐他们该做的事情。“动一动手吧,”他嚷道,“你们这些一无所能的辱没家门的子孙!我恨不得你们给赫克托耳做替身,一齐都在那些华贵的船舶旁边送了命。唉,我的灾难怎么这样层出不穷啊!我本来有过特洛亚广阔境土里的最最好的儿子的。现在他们都去了,那神样的墨斯托耳,那可喜的战车将士特洛伊罗斯,那在我们当中举步如神而且相貌也像个神的儿子不像个人的儿子的赫克托耳。战争已经把他们全都拿走了,留下来给我的是这一票可鄙的家伙——的确,你们全都是流氓,全都是跳舞场中的好汉,不是去抢夺自己百姓的绵羊和小山羊,就是在舞场上抢夺桂冠。难道你们就不能动动手吗,先生们?我要我的车辆马上备好,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进里面去。我是等着动身的。”
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们被他这一顿的呵斥吓慌了,赶快弄来一部装着坚固轮子的优美新骡车,并且把一个柳条的车箱捆扎在上面。他们又把一副挂在钉子上的黄杨骡轭取下来,中心有一个突起,并且有适当的圈子可穿缰绳的,同时又取到一条九肘长的轭带。他们仔仔细细的把那骡轭放上那条光滑的车辕,让它嵌进车辕末端的口子里去,又把那个圈子捋上了栓子,把轭带在那突起上绕了三匝,然后牢牢的扎在车辕上,将余下的末梢塞进里边。这桩事情办完了,他们就到卧室里去,把那些准备拿去赎买赫克托耳尸体的珍贵礼品拿出来,装好在那部木头车里。然后,他们把几匹训练好了能在轭下工作的壮健骡子驾上轭,那些骡子是当初由密西亚的百姓奉献给国王的。最后,他们把普里阿摩斯的战车也驾好马匹,那些马匹是他老人家留给他自己用的,在那光洁的马槽里喂养的。
普里阿摩斯和他的传令官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在宫院的高屋檐下驾好车马,正怀着满腔的焦虑在那里出神,就见赫卡柏愁眉苦脸的走上来了,右手拿着一个金杯的醇酒,供他们临走时酹神之用。她走到战车跟前,对普里阿摩斯说话。“喏,”她说道。“你既然决心要到那些船里去,就给父宙斯酹一怀酒,向他祷告祷告,好让你从敌人手下平安回来。你这一去是我不愿意的,可是你如果一定要去,就得祷告祷告那克洛诺斯之子,那黑云之神,伊得山之主,因为他是看得见特洛亚的整片国土展布在他底下的。向他请求一只示兆的鸟儿,一个从他那儿来的迅速的使者。并且要他放下一只他所宠爱的预言鸟,羽族之中最最强壮的,飞到了你的右边,让你亲眼看见,那你就可以放心前往那些爱马的达那俄斯人的船舶去了。但是,如果那无所不见的宙斯不肯送给你这个消息,那末无论你下了怎样坚决的决心,我都劝你不要去的好。”
“亲爱的,”神样的普里阿摩斯说道,“我一定照你说的办法做。向宙斯举起手来请他祝福是有好处的。”于是这位老人就叫他的管家去取清水来给他浇手。他的管家就拿了一把水壶和—个盆子来侍候他了。他洗过了手,从他妻子手里接过那杯酒,走到前院中心去祈祷起来,一面酹酒一面仰望着天空大声求告。“父宙斯,你是从伊得山上统治一切的,最最光荣而伟大的,请允许我,阿喀琉斯会用和善慈悲的心肠接待我,并请放给我一只示兆的鸟儿,你的迅速的使者,你自己最最喜欢的,羽族之中最最强壮的。让它飞在右边,好让我亲眼看见,可以放心前往那些爱马的达那俄斯人的船舶。”
多谋的宙斯听见了普里阿摩斯的祷告,立刻放出了一只老鹰,预言鸟中最好的一种。他是一只灰黑色的猎鸟,那种颜色使人想起将熟的葡萄来,当他展开两只翅膀的时候,足有有钱人家高大卧室的双扇大门那么宽。当时人们看见他在他们右首飞过了城市,都高兴得了不得。他使得人人的心都温暖起来。
那位老人急忙跳上了他的战车,从大门口和那起回声的柱廊间赶出去。在他前头引导的是那骡子拖的四轮车,由聪明的伊代俄斯赶着。后面跟着的就是普里阿摩斯的马匹了。那位老人使用他的鞭子,赶着那几匹马急急穿过了城,但他虽然跑得那么快,一群朋友还是跟着他,一路不住的哭着,仿佛他是去就死—般。可是等他穿出了城里的街道,到达空旷的郊原,那一些人——他的儿子们和女婿们——就回到伊利翁城的家里去了。
宙斯具有他那无所不见的眼睛,看见那两个人正打平原上走过。他觉得那老王可怜得很,立刻转身向着他的儿子赫耳墨斯。他说道:“赫耳墨斯,有一个任务派给你。护送人们原是你的特权和乐趣,而且你对于你所喜欢的人是很和蔼可亲的。现在你就去一趟,把普里阿摩斯王引导到阿开亚人的楼船,路上不要让一个达那俄斯人看见他,认识他,要一直把他送到珀琉斯之子面前。”
宙斯说完了。那个引导者和巨人杀戮者立刻服从他,把一双美丽的绳鞋系在脚上,那是不锈的金绳所织成,能以风一般的速度把他送过汪洋的大海和无边的大地的;他又拿起了一根棍棒,那是他可以随意用来迷惑我们的眼睛或是把我们在睡得最甜的时候唤醒的。那威武的巨人杀戮者手里拿着这棍棒飞了起来,马上就到达了特洛亚地面和赫勒斯蓬托斯了。从那里,他步行而前,他那仪容像是一个刚要抽长髭须的绝妙年华的王子。
这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赶车赶过伊罗斯的大陵墓,在一条河边停下来让骡马喝水了。其时天色已经是漆黑,及至赫耳墨斯走得很近,那传令官方才抬起头来看见他。他立刻转过身于去向普里阿摩斯说道:“看啊,王上,咱们可得当心。我看见一个人了,我怕咱们要遭屠杀了。咱们赶着战车快逃吧,要不就扑到他膝盖去向他求情。”
老头儿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充满着恐怖,四肢百体上的汗毛都直竖起来,好像生根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但是那幸运賷送者并不等他们招呼。他就一直走到普里阿摩斯跟前去,拿住他的手向他问话。“老人家,”他说道,“你在这样的深更半夜,人人都在睡觉的时候,赶着这些骡马上哪儿去?你难道不怕那些凶猛的阿开亚人,你的那些近在眼前的死敌吗?要是他们有人看见你,在这样的黑夜载着这样惹人垂涎的东西,那你怎么办呢?你的年纪不轻了,不论谁来向你攻击,你都敌他不过了,而且你的同伴也是一个老年人。不过,我无论如何没有害你的意思。事实上,我是来照看你的,免得别人伤害你,因为你使我想起我自己的父亲来了。”
“亲爱的儿子,”那可敬的老王说道,“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正同你所形容的一般。可是虽然在这样的处境中,一定有什么神存心要保护我,方才让我遇到像你这样一个过路人,我看你仪表非凡,又这样通达事理,都显得你出身高贵,—定是神差来的了。”
“老先生,”那引导者和阿耳顾斯的杀戮者说道,“你猜得差不离了!可是现在我要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送出一批宝物到外国的安全地方去吗?或者是,你们因丧失了最好的人,你自己的儿子,那个从来不会抵挡不住敌人的,已经恐慌到了大家抛弃神圣的伊利翁而去的时候了吗?”
老王普里阿摩斯用一个问题回答他:“你是谁,高贵的先生,把我那个不幸儿子的命运对我说得这么好?你的父母是谁?”赫耳墨斯回答道:“我猜你是在试探我,我的可敬的老王爷,想要知道我对赫克托耳王子到底认识不认识。好吧,我是亲眼看见过他的,在战场上常常看见他的。而且,我还看见过他打退那些在船上的阿耳戈斯人,用他的铜枪把他们像砍草似的砍倒,我们可只站在旁边暗暗的称奇,因为阿喀琉斯跟阿伽门农王吵过架,不肯让我们去打。现在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阿喀琉斯的一个侍从,跟他同坐一条好船到这里来的。我是—个密耳弥多涅斯人,我的父亲叫波吕克托耳,是个有钱的人,跟你老人家差不多老了。他有七个儿子,我顶小,拈阄拈到了我来参加这儿的远征军的。今天晚上我离开了船舶到平原上来,因为一到天明那些亮眼睛的阿开亚人就打算要攻城了。他们都在这儿坐得很厌倦,急乎想要打一仗,阿开亚的将领们已经阻止不住他们了。”
普里阿摩斯回答道:“如果你真的是阿喀琉斯王子的一个侍从,我恳求你把全部实情告诉我。我的儿子现在还在船边呢,还是阿喀琉斯已经把他一块块的扔给狗吃了?”
“到现在为止,我的爷,无论是狗是食肉鸟都不会吃到过他,”阿耳顾斯的杀戮者说道。“他的身体是完整的,并且躺在阿喀琉斯的船边篷帐里。虽然已经过了十—天,他的肉一点儿都没有腐烂,也没有被战场上吃尸首的虫子侵蚀。的确,每天天刚刚亮的时候,阿喀琉斯是要把他绕着他那亲爱伙伴的坟墓残忍地拖几匝的,但是这样做并没有给他什么伤害。如果你亲自到那篷帐里去看看,你就会觉得吃惊,因为你会看见他同露水—般新鲜的躺在那里,血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没有污渍。而且,他的每一个创口都已经结好了;当时他是被许多人用铜枪戳伤过的呢。这就可见那些有福的神替你的儿子费过多么大的心,虽则他不过是一个尸体,因为他们是真心爱他的。”
老头儿听见这话很高兴,就说道:“我的孩子,由此可见,不管一个人的别的行为怎么样,能够把应有的祭礼献给神们总是好的呢!我想起我的儿子来了,他活着的时候在我们家里真是从来都不会忘记神们的。就为了这个缘故,这会儿神们才会记得他,虽然他已经遭遇到死亡的命运。可是现在我请求你接受我这个美丽的杯子。托上天的保佑,由你亲自送我平安到船舶,进入我那阿喀琉斯管的篷帐里。”
“老先生,”那引导者和巨人杀戮者说道,“你是一个老年人,我是一个小伙子,可是你竟想劝我在阿喀琉斯背后收受你的贿赂。不行啊!要是我欺骗我的主人,那是我要惭愧杀的,并且要为这桩事情的后果害怕杀的。不过,我已准备好来做你的护送人了,竟可以一直送你到著名的阿耳戈斯去,无论坐船起岸都愿意做你忠实的亲随。决不会有人看不起你这个侍卫而企图来攻击你。”
说完,那幸运賷送者就跳进了那部驾马的战车,把鞭子和缰绳抢在手里,给那些马匹和骡子都灌进了新精神。他们到了壕沟和那条围绕着船舶的壁垒的时候,看见那些哨兵正在吃晚饭,那阿耳顾斯的杀戮者使得他们都睡熟过去,然后推开门闩打开门,把普里阿摩斯和他的一车珍贵礼品招呼进去。他们就向珀琉斯之子的高大篷帐前进了。
这个篷帐是密耳弥多涅斯人用他们自己锯成的杉板替他们的王子建造的,上面盖着他们从牧场里采集来的毛茸茸的灯心草。它在一个用密匝匝的篱笆围绕着的圈子里,门上只有一条笨重的松木门闩,经常得用三个人来把它插进去,也得用三个人把它推开来——当然是说三个平常的人,至于阿喀琉斯,他是自己能插能推的。现在幸运賷送者赫耳墨斯替那老王把门开开来,把那—车送给捷足的阿喀琉斯的辉煌礼品赶进里面去,然后—面跨下战车一面对普里阿摩斯说道:“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可敬的老王爷,你是见到一个不死的神了,因为我是赫耳墨斯,我的父亲差我来护送你的。可是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因为我不愿意走到阿喀琉斯面前去。一个不死的神接受一个凡人的招待是不合适的。你自己进里边去吧,去抱住阿喀琉斯的膝盖,—面祈求一面叫着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和他儿子的名字,以便打动他的心。”
说完,赫耳墨斯就到高处的俄林波斯去了。普里阿摩斯从他的战车上跳下来,留下伊代俄斯在那儿看着骡马,就一直向阿喀琉斯王子平常在那里坐着的篷帐走去。他看见他在里边。他的手下人大部分都离开他一段路坐着,只有两个人,奥托墨冬和英勇的阿尔喀摩斯,正在忙忙碌碌的服侍他,因为他刚刚吃喝完了,桌子都还没有收去。那普里阿摩斯虽然个儿大,他进去的时候却没有人看见他,他就走到阿喀琉斯跟前,抱住他的膝盖,亲了他的手——那双曾经杀过他的许多儿子的可怕的杀人的手。阿喀琉斯看见普里阿摩斯王,不觉大吃一惊,所有他的手下人也都很吃惊。他们都骇异得面面相觑,仿佛是在一个有钱贵族的厅堂里看见一个在自己本国杀了人逃出来避难的外国人像着鬼迷似的突然闯进来—般。
但是普里阿摩斯已经向阿喀琉斯求告起来了。“最最可尊敬的阿喀琉斯,”他说道,“想想你自己的父亲吧,他是跟我一般年纪的,除了悲惨的老景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的。无疑的,他的邻居们正在欺负他,没有一个人去救助他,使他免受他们的劫掠。但是他,至少总还有一种安慰。他知道你还没有死,是天天可以指望他的爱子从特洛亚回去的;至于我,我是完全破产了。我本来有过这个广大国土里面的最好的儿子,现在一个都不剩了。当阿开亚的远征军到来的时候,我的儿子共有五十个。这当中有十九个是同母所生,其余都是我宫中的妃子们养的。他们大多数都战死了;剩下我唯一可以依靠的赫克托耳,是特洛亚和特洛亚人的堡垒,也已经在他保卫祖国的战斗中被你杀死了。现在我带同这些辉煌的礼品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来,就是为要向你把他赎回去。阿喀琉斯啊,你要敬畏神明,可怜可怜我,想念想念你自己的父亲,我比你的父亲更应该得到怜悯,因为我已经逼不得已而做了一桩从来不曾有人做过的事情了——我已经把那杀我儿子的人的手抬到我嘴唇上来过了。”
普里阿摩斯的这番话使得阿喀琉斯想起自己的父亲,并且激动得他几乎出眼泪。他就拿住那老人的手,轻轻的把他推开,其时双方想起了自己的心事,都不由得伤心起来。普里阿摩斯蹲在阿喀琉斯的脚下,为着那好战的赫克托耳哭泣哀哀,阿喀琉斯是为他父亲而哭,这才又哭起帕特洛克罗斯来。篷帐里面充满了他们痛哭的声音。但是一会儿之后,那卓越的阿喀琉斯哭够了,回复平静了,就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看看那老人的灰白脑袋和灰白胡须深觉不忍,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然后他对他说出由衷的话:“你的确是—个伤心人,而且苦也吃得不少了。你怎么竟敢独自个儿跑到阿开亚人的船舶里来见一个曾经杀过你那么许多英勇儿子的人呢?你的心一定是铁铸的了。可是现在你请坐下来,在这儿的这张椅子上,你我心里虽然都锁着万种悲哀,让我们暂时抛开吧,因为哭泣只是无聊的安慰,不会有多大的好处的。我们凡人都是可怜虫,那些神们自己是没有心事的,却把悲哀深深织进我们的生活里来了。你总知道,雷神宙斯有两个大瓶放在他宫里的地上,是他用来放他的赠品的,一个瓶里放着祸,一个瓶里放着福。人们从他那里得到的若是祸福的混合,运道就变化无常,有时好,有时坏,不过,如果宙斯光是拿那贮祸的瓶来供应—个人,那他就成了一个被弃的人了,绝望要像牛虻似的把他追逐得东奔西跑,而且神和人同样都要咒诅他。就看我的父亲珀琉斯吧。自从他出生的一刻儿起,上天就把最最漂亮的赠品给他了,幸运和财富举世无双,又做了密耳弥多涅斯人的王,而且他虽然是个凡人,又得到一位女神做他的妻子。但是,他也跟我们其余人一样,并不是无忧无虑的——现在他宫廷里没有儿女可继承他的王统,就只一个儿子又已注定了要短命而死。而且,他是一天天的衰老了,可得不到我的侍奉,因为我远远离开家乡,还逗留在你们国度里,使得你们和你们儿女的生活不得安宁。至于你,我的王爷,我知道你也有过了一个时期,幸运曾经对你微笑的。人家都说你的财富多,儿子好,是马卡耳所统治的勒斯玻斯岛和上佛律癸亚和无穷尽的赫勒斯蓬托斯之间所有地面的人没有一个能和你比的。可是自从天上的神把我送到这儿来做你们的肉中刺,你们的城市周围就只有战斗和屠杀了。你必须忍耐,不要太伤心。一个劲儿地痛哭你的儿子是并没有什么好处的。哪怕哭到了你死,你也不会把他哭活过来。”
“你不要请我坐吧,殿下,“那可敬的老普里阿摩斯说道,“赫克托耳还在你篷帐里躺着没人照管呢,现在请你赶快把他还给我,让我见一见他。我带来的这些辉煌礼品请你收下。我希望你可以享受它们,并且平平安安的回家去,因为我到这里之后你就保全我的性命了。”
“老人家,不要催得我太急,”捷足的阿喀琉斯对普里阿摩斯皱着眉头说道。“我用不着你的催促就已经决心要把赫克托耳交还你了。我自己的母亲,那海中老人的女儿,已经从宙斯那里来传话给我。而且,我从你普里阿摩斯的身上也看得出来,你是由什么神送你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来的,这一事实你隐瞒不了。没有人敢独自个儿冒险到我们营帐里来,哪怕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别的不去说,他是决不能够平平安安通过那些哨兵的;即使他通过了,也不容易推开我们大门上插着的那条门闩。所以,现在请你不要激怒我,我的心头本来就载得很重的了,要不然的话,我也许要违背宙斯的命令,虽然你是个来祈求的人,我也不会顾怜你,正如我不愿怜在我篷帐里的赫克托耳一般。”
这使得老头儿惊吓起来,他只得默默忍受着这番谴责。于是那珀琉斯的儿子像一头狮子似的冲出篷帐的门,把他的两个侍从,奥托墨冬和阿尔喀摩斯,也带着走,因为他们是他手下居于已死的帕特洛克罗斯之次的宠人。他们把那些骡马解下轭,带进老王普里阿摩斯的那个传令官,给了他—张櫈子坐着。然后他们从那光洁的骡车上面把那些用来取赎赫克托耳尸体的珍贵礼品取出来。但是他们留下两件白色的大氅和一件精致的短褂不取,以备阿喀琉斯让普里阿摩斯把尸体带回家去的时候用来包裹它。那位王子这才去叫出几个女仆,吩咐她们给尸体洗涤涂油,但是这桩事情要在篷帐的另一部分里进行,不要让普里阿摩斯看见。(阿喀琉斯怕的是普里阿摩斯看见了儿子就要在伤痛之中压制不住愤怒,惹得他自己也暴怒起来,把那老头儿杀掉,以致得罪了宙斯。)等到那些女仆把尸体洗涤过了涂过橄榄油,并且拿那套精致的大氅和短褂把他装裹好,阿喀琉斯就亲手把它放上一个抬尸架,他的伙伴们这才帮助他把它放进那部光洁的骡车。然后,他长叹一声,叫着他那亲爱朋友的名字道:“帕特洛克罗斯,如果你在那哈得斯的宫里知道我让赫克托耳王子的父亲把他带回家去,请你不要对我恼怒。他付给我的这笔赎款是有价值的,而且就连这些东西我也要设法人你收到你所应得的一份。”
那卓越的阿喀琉斯回进篷帐里面去,仍旧到他刚才坐的那张嵌花椅子上去坐下来(那是放在屋子的尽头的),对普里阿摩斯说道:“你的心愿可以满足了,我的可敬的老王爷;你的儿子已经被释放了。现在他正躺在一个尸架上,等到天亮你要把他带走的时候,你就可以亲眼看见他了。可是目前我们来打算吃晚饭吧。连那尼俄柏①夫人也不忘记饮食的,虽然她亲眼看见她那十二个儿女,那正在盛年的六个女儿六个儿子,在她自己家里活活被处死。当时女射神阿耳忒弥斯杀死了她的女儿,阿波罗也就在一阵忿怒中用他的银弓射杀她的儿子,为的是她太骄傲,一径在说她所做的事情跟他自己的母亲美容颜的勒托—样好,而且要拿她养出世来的许多儿女跟勒托养的两个儿女作对照。谁知那一双儿女,虽然不过是两个,却把她所有的一齐杀光了;一连是九天,他们都躺在血泊之中,因为没有一个人来给他们埋葬,那克洛诺斯之子已经把她家的人都化成了石头了。但是到了第十天,天上的神们来把他们埋葬掉,其时尼俄柏已经哭得了精疲力竭,就决计要吃点东西。现在尼俄柏站在那人迹不到的西皮罗斯山的峭壁当中,据人们传说,山里的仙女们在阿刻罗俄斯河岸上跳舞完了之后都要到那山上去躺着睡觉的。在那里,已经化成大理石的尼俄柏—径都在默念她所身受的痛苦。所以现在,我的王爷,咱们两个也得想起吃东西来了。你要哭你的儿子,等你把他带回伊利翁之后再好哭过的。他是尽会有人哭的呢。”
①忒拜一个巨人族中的女儿,因有十二个儿女,要跟女神勒托去比赛,激起神们的忿怒,把她的儿女全都杀掉,她自己也化做石头。
于是那捷足的阿喀琉斯亲自动手宰了—头白绵羊,他的手下人就照平常的法子把它剥了皮烧熟起来。他们很熟练地先把它剁开,一块块的插上了扦子,当心在意的烤熟了,这才从火里取出来。奥托墨冬拿到了一些面包,用美观的筐子盛着放在桌子上;阿喀琉斯把肉分成了几份,他们就把放在各自面前的好东西吃将起来。
等到他们都已经解渴充饥,那达耳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就让他的眼睛落在阿喀琉斯身上,叹赏着他长得多么魁梧而美丽,简直同—位神的肖像—般。阿喀琉斯也同样在叹赏达耳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的高贵气度和谈吐。这样的面面相看,彼此都觉得愉快。但是过了一会儿,老王普里阿摩斯就作了一个动议。“殿下,”他说道,“现在我要向你告罪去安息去了。现在已经到了我和我的同伴上床去享受睡眠的恩惠的时候。自从我的儿子在你手里丢了性命那—刻儿起,我的眼皮一径没有盖上过我的眼睛。自从那—刻儿起,我—径都在哭泣,在尝味我那数不尽的忧愁,在我马房院子的牛粪里匍匐。现在我终于吃下点东西了,灌下点起泡的酒到我喉咙里去了;在这以前,我是什么东西都不曾进口的。”
于是,阿喀琉斯就吩咐他的手下人和女仆们到廊子里去摊床,并且要在床上铺好精致的紫色毯,毯上再加被单,还要加上几条厚厚的被子。那些女人当即拿着火把走出起坐间,忙忙碌碌干起这一桩任务来了。一会儿之后就摊好了两张床,于是那捷足者阿喀琉斯用一种比较粗率的语气对普里阿摩斯说话。“你必须睡在门口外边,我的朋友,”他说道,“以防有阿开亚的将官来看我。他们常常要到这里来跟我讨论他们的计策——这是我们的习惯。倘或他们有哪一个看见你这么深更半夜的还在这儿,他马上就要去告诉总司令阿伽门农,那你赎回尸体的事情就要躭搁起来了。还有一点。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打算给赫克托耳王子举行多少日子的葬礼,以便我在那个期间不去向你们挑战,并且让我的军队也闲着呢?”
那可敬的老王问答道:“你如果是真的愿意我给赫克托耳王子好好的举行葬礼,那你阿喀琉斯那样的做法是要使我感激不尽的,你总知道我们都被围困在城里,上山去打柴有很长—段路程,我们的人都害怕出去。至于赫克托耳的葬礼,我打算在我们自己家里给他举哀九天。第十天上我们埋葬他,举行丧礼的宴会,十一天上我们给他造坟墓。等到了第十二天,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就可以打了。”
“我的可敬的老王爷,”捷足而卓越的阿喀琉斯回答道,“一切都可以如你的愿。在你所需要的那—段期间,我会暂时停止战斗的。”
说完,他捏住了那老人右手的手腕,解除他心中的—切恐惧。于是,普里阿摩斯和那传令官就怀着重重的心事到那篷帐的前廊子里躺下过夜了,阿喀琉斯自己睡在他那结构精良的木头篷帐的一角,有那美丽的布里塞伊斯陪伴他。
除了他们,所有武装的人们和天上的神们都是在睡眠的柔软怀抱里过一整夜的。但是幸运之神赫耳墨斯一径都担着心事,不晓得怎样才能够把普里阿摩斯王送出船舶而不受到大门口那个信实更夫的挑战,因此他就睡不着觉了。末了,他走到普里阿摩斯的床头边对他说道:“我的王爷,看你在敌人的营盘里睡得这么熟,似乎你因为阿喀琉斯饶了你的命,就什么忧虑都没有了。刚才,阿喀琉斯已经让你赎回你的儿子了——那是出了大大一笔代价的。要是阿伽门农王和全军的人知道了你在这儿,那你那几个留下来的儿子不是该出比这多三倍的代价来赎你的活命吗?”
老头儿吓起来了,就去把那传令官叫醒。于是赫耳墨斯替他们驾好骡马,亲自赶车把他们急急送出了营盘。他们一路上没有被认出来,及至曙光把她的橙黄色的大衣披上了原野,他们就到达了汹涌的克珊图斯——那条以不死神宙斯为父的高贵大河——的渡头了。在那儿,赫耳墨斯向他们告别,动身到高处的俄林波斯,那两个人哭哭啼啼,赶着马向城市方面奔去,那几匹骡子也载着那个尸体跟着他们。
他们快到的时候,那个美丽得同黄金色的阿佛洛狄忒一般的卡珊德拉在特洛亚所有的男人和系带的女人当中第一个认出他们。当时她正爬到珀耳伽摩斯的顶上,从那—点她看见了她的父亲同他那个担任城市传呼的传令官都站在战车上边。她也看见赫克托耳,躺在那骡车里的一个尸架上。她发了一声尖叫,就向全城人大声叫唤起来:“特洛亚人和特洛亚的女人们,你们碰到赫克托耳从战场上平安回来的时候,向来都要去欢迎他的。他是我们城里人人都心爱的人。现在出来看他呀。”
卡珊德拉的几声叫唤把整个城市都投入悲哀之中,一会儿之后就没有一个男人或是女人留在特洛亚城里了。他们在城门外不远的地方迎接老王和赫克托耳的尸体。赫克托耳的爱妻和母后都扑上了那部精制的骡车,抢先去给他拔下她们的头发,去摸他的头。她们被一个哭哭啼啼的群众包围着。那些市民是尽可以站在那城门口哭赫克托耳一直哭到太阳下山去的,可是那位仍旧站在战车上的老人命令他们给骡子让开条路,并且对他们说,等他把赫克托耳送回家之后,他们尽管可以再哭一个痛快的。众百姓受到训饬,就向两边分开,造成一条通车的甬道,让赫克托耳的一家人把他送进宫去。
到宫里之后,他们就把他放在—张木头床上,叫乐工来领导举哀,唱挽歌,所有的女人齐声号哭。白臂膀的安德洛玛刻双手捧住那杀人者赫克托耳的头,作出第一篇哀悼:
“丈夫啊,你这样年纪轻轻就死了,丢下我在你家做寡妇。你的儿子,就是我们这对不幸的父母养出世来的那个男孩子,还是个小娃娃呢。我是不能指望他长大成人的:等不到他长大,特洛亚早就垮台了。因为你,她的保卫者,已经死了,你是—径都看守着她的,给她的忠心妻子们和小娃娃们保安全的。现在这些妻子和娃娃马上就要被送到邢些楼船里去了,我也在里面。还有你,我的孩子,也要跟我一块儿去,到一个没心肝的主人监视之下做下贱的苦工,或者是,有个阿开亚人要来逮住你的一条胳膊,把你从城墙上撂下去让你遭到惨死,为的是赫克托耳曾经杀死他的一个亲兄弟,或者是他的父亲,他的儿子,所以他到你头上来出气。是啊,许多阿开亚人碰到赫克托耳的那双手,都要仆到大地上去咬灰尘,因为你的父亲在激烈的战斗里,无论如何不是个善心人。就因为这个缘故,现在整个特洛亚都在哭他。啊,赫克托耳,你使得你的父母凄惨到了极点了。可是谁会哭你哭得我这样的伤心呢?我的悲痛是没有人能比的,因为你并不是死在床上,并没有伸出你的臂膀给我一句温婉的遗言,使我日日夜夜可以和着眼泪来怀念。”
这是安德洛玛刻的一番哀悼,那些女人都附和着她。接着,赫卡柏也唱起—篇沉痛的哀歌来:“赫克托耳,我的最最亲爱的儿子,你在世上的时候,神们都是爱你得很的;现在命运打倒了你了,他们也还没有把你忘记掉。捷足的阿喀琉斯曾经带走我其他的儿子,把他们送过苍茫的大海,到萨摩斯、印布洛斯或是那烟雾笼罩的楞诺斯去出卖。他又用他那个长长的铜枪头要去了你的性命,可是他虽然把你在他那个被你杀死的朋友的坟墓周围拖过许多次(这样他也没有使得帕特洛克罗斯活转来啊),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了,跟早晨的露水一样新鲜,而且躺在这儿宫殿里,仿佛是银弓之神阿波罗刚刚来拿他那温和的箭射杀的人—般。”
她的言词和哭声激动得所有的女人都放声大哭。可是海伦又接着来领导她们致第三次悼词了:“赫克托耳,我在我所有的特洛亚兄弟们当中最爱的是你。帕里斯王子把我带到这儿来和我结婚(这是我深悔不该的),可是在我离开家乡以来的十九年里边,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你一句粗鲁的或是轻蔑的话。这家人家的其余的人都侮辱过我——你的兄弟们,你的姊妹们,你的兄弟的富有的妻子们,连你的母亲也在内,虽则你的父亲待我是再温和没有的,就是我自己的父亲也不过如此。可是你每次都向他们抗议,都出于你的—片好心,用你自己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阻止他们。所以,现在我向你洒这些悲哀的眼泪,一半是为你,一半也为我自己这个苦命的人。从今以后,特洛亚的广阔国境里面再没有一个人待我好了,再没有一个人跟我做朋友了。人家看见了我都要怕得发抖了。”海伦这样一面哭一面讲,其余无数的人也都跟着她哀哭嚎啕。
于是老王普里阿摩斯吩咐他的百姓们去办事了。“特洛亚人,“他说道,“去把柴木运进城里来,用不着害怕阿耳戈斯人的伏兵来逮住你们。阿喀琉斯让我离开黑皮船的时候曾经给我担保,不到第十二天的黎明他们不会攻击我们的。”
大家得到普里阿摩斯的命令,就都把骡子和阉牛驾上他们的大车,急忙到城外去集合。—连费了他们九天的工夫,方才采集齐那所需要的大量柴木。但是等到第十天的黎明把光明带到世界上来时,他们就泪流满面的抬出那英勇的赫克托耳,把他的身体放上焚尸堆,在柴木上点起火。
黎明又来了,用玫瑰色的手点亮了东方,同时看见人们纷纷到那显赫的赫克托耳的焚尸堆旁边来会集。等到所有的人都到来,集会组织完成后,他们就开始用起泡的酒去浇灭焚尸堆上火焰及到过的地方的余烬。然后,赫克托耳的兄弟们和战友们去把他的白骨检起来,一面检一面哭泣,大伙的眼泪不断滚下他们的面颊。他们拿了那些骨头,用柔软的紫色布包裹好,放进一个黄金的匣子里。这个匣子他们很快把它放落在一个圹穴里边,然后在那上边密密铺上一层大块的石板。随后,他们急忙忙的做起那个坟墓来,同时四面放出哨兵去,以防那些阿开亚的披甲战士等不到那约定的时间就来攻击。等到那坟墓堆好,他们就回进特洛亚城,重新聚会在一起,享受那宙斯的后裔普里阿摩斯王宫廷里的一顿丰盛的筵席。
那驯马者赫克托耳的葬礼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