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太太,是个不满二十五岁的少妇。她坐在三屉桌的旁边,正是将一团洗染过旧的毛绳,给他们唯一的女孩子贝贝打一件外套。贝贝吃过晚饭,已经先睡了,所以他们都闲着。她结着毛绳,不时偷看丈夫的神情。丈夫笑了,她也笑了。她道:“谨之呀,你又在算你那可怜的薪水了吧?”他回过头笑道:“可不是。上个月,幸是我叔父接济了我一笔款子,没有再加上亏空。明天领得了薪水,赶快抢购点物资。”他太太道:“我有份吗?”他道:“当然哪。我胡谨之有份,你韩佩芬也有份。”佩芬抿嘴笑了,又低头结了几针毛线。她笑道:“现在很时行穿毛布。大概……现在的价钱不知道,在两星期前,不过四十元一件料子,我想还不会超过一百个金圆吧?能不能给我做件毛市棉袍子?”谨之道:“棉袍子?你有呀;而且,你还有件二毛的。过这个冬天,你是不成问题的。”佩芬道:“难道我就只许有一件棉袍子吗?你到街上去看看,多少人都穿毛布的料子。我老早就想做一件夹袍,你又没钱。只好罢了。于今去买来做,已经嫌赶不上时代了。你发了薪水,我也不想穿绸穿缎,难道做一件布衣服你都不答应。”谨之陪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再迟一个月,我就松动一点。棉袍子不是有了面子就行了的,还要棉花里子再加手工呢。”佩芬道:“我要东西,你总是捱。越捱越贵。越贵也就越捱。等人家穿得不要穿了,赶不上时代的东西,我又何必穿?”谨之打了个哈哈,笑道:“赶上时代,是这样的解释吗?女人赶什么时代?只是服装店百货店的消费而已。”佩芬将脸子一板,把手里结的毛绳,在胁下夹着,立刻偏过头去,一面起身向卧室里走,一面道:“我不和你斗嘴劲。东西没有买,先受一顿批评。怎么会是服装店百货店的消费者?我做了多少衣服,义买了多少化妆品?”她嘀咕着走向卧室去,又转身来,站在房门口道:“住这样三间南房,统共一个煤球炉子,住在冰窖里一样,我能不穿暖和点吗?一件旧花绸棉袍子,在家也是它,出外也是它。你就不替我想想。你不买就不买,为什么开口伤人。我的同学,就没有像我这样吃苦的,你还不满意。告诉你,嫁了你这样的小公务员,总算我是前辈子修的!”说着,扑通一声,将房门关闭了。震得屋梁上的灰尘向下落,胡先生这盏麻绳拴着的台灯,也来个灯影摇红的姿态。谨之淡然笑了一笑,取过桌上一册一折八扣书来看。正好这是一本《两当轩集》,他翻着那页“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的诗句,低声念了一遍,真也觉得黄仲则这个诗人,不与自己合而为一,就只管把诗看了下去。他忘了太太,也忘了太太的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