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不便于人者,但有良心,尚不肯为,何况害人命以图占人田产?
此等忍心,大干天怒,周之恶报,是皆自取。
或问癞鼋吞食周虎之子,何如竟吞周虎,岂不快心?要知周虎之毒恶,因谋占洲滩,遂害人性命,若竟吞其身,则有子而家业仍不大坏。今只吞其子,留周虎之头以枭斩示众,并令绝嗣,又令妻妾淫奔,家赀抄洗。人谓周之计甚狠,孰知天之计更狠。
不孝为诸恶之最。今曹丐只图进身,现有瞽母,竟谎答只身;既进身而自己饱暖受用,竟忘瞽母之饥寒苦楚,曾不一顾,又不少送供馈,是曹之根本大坏,即不遭周虎之棍击脑破,亦必遭雷斧打出脑浆矣。其形相富厚,何足恃乎!
顺治某年,江都县东乡三江营地方,渡江约四五里,忽然新涨出一块洲滩,约有千余亩。江都民人,赴控具详请佃。
其时,丹徒县有一个大恶人,姓周,名正寅,家财颇富,援纳粟监护符,年已半百,一妻、一妾,只存一子。这人惯喜占人田产,夺人洲滩,淫人妻女。家中常养许多打手,动辄扣人毒打,人都畏惧如虎。乡里因他名唤正寅,寅属虎,就起他诨名叫为“洲老虎”,又改口叫他做“周虎”。他听人呼之为虎,反大欢喜。
本县又有一个姓赵的,家财虽不比周富,却更加熟谙上下衙门,也会争占洲滩,却是对手。因江中见有这新洲,都来争论。
周虎道:“这新洲,我们预纳了多年水影钱粮,该是我们的。”赵某道:“这新洲,紧靠我们老洲,应该是我们的。”江都县人又道:“这新洲,离江都界近,离丹徒界远,应该是我们的。”
互相争讼,奉院司委镇、扬两府,带领两县,共同确勘,禀驳三年有余,不得决断。
周虎家旁有一张姓长者,诌小词二首,写成斗方,着人送与贴壁。周虎展看,上有词云:
莫争洲,奠争洲,争洲结下大冤仇。日后沧桑未可定,眼前讼狱已无休。莫争洲,各自回头看后头。
且争洲,且争洲,争洲那管结冤仇。但愿儿孙后代富,拚将性命一时休。且争洲,奠管前头管后头。
周虎看完,以话不投机,且自辞去,照旧不改。
周虎每日寻思无计。一日自街上拜客回来,路遇一乞丐,生得形相胖厚,约有三十余岁。周虎唤至僻静处,笑说道:“你这乞儿,相貌教重,必有大富大贵,因何穷苦讨饭?”
乞丐回复道:“小人姓曹,原是宦家子孙,因命运不好,做事不遂,没奈何求乞。”周虎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乞丐问道:“蒙老爹问小人家中何人,有何主见?”周虎道:“若是个只身这就容易看管。”
曹乞丐有个瞽母现在,因谎答道:“小人却是只身,若蒙老爹收养,恩同再造。”
周虎向丐笑道:“我有一说,只是太便宜了你。我当初生有长予,死在远地,人都不知。你随到我家,竟认我为生父,做我长子,我却假作怒骂,然后收留。”
丐即依言,同回家内,先怒问道:“你这畜生,飘流何处?如此下品,辱我门风。”要打要赶,丐再三哀求改过自新,方才将好衣好帽,沐浴周身一新,吩咐家人,俱以大相公称呼。
乞丐喜出望外,犹如平地登仙,各田各洲去收租割芦,俱带此丐随往,穿好吃好。
如此三月有余,周虎又带许多家人、打手,并丐同往新洲栽芦。
原来新洲栽芦,必有争打。赵某知得此信,同为头的六个羽党,叫齐了百余人,棍棒刀抢,蜂拥洲上,阻拦争打。这周虎不过三十余人,寡不敌众。
是日,两相争打,器棍交加,喊声遍地。周虎的人多被打伤,因于争斗时,周虎自将乞丐当头一棍,头破脑出,登时毕命,周虎因大喊大哭:“你等光棍,将我儿子青天白日活活打死,无法无天。”
赵某等看见,果然儿被打死,直挺在地,畏惧都皆逃走。
周虎即时回去,喊报县官。因关人命,次日本县亲至新洲尸处相验,果是棍打脑出,吩咐一面备棺停着,一面多差干役,各处严拿凶手。
赵某并羽党六人,都锁拿送狱,审过几次,夹打成招。县官见人命真确,要定罪抵偿。赵某等见事案大坏,因请出几个乡宦,向周虎关说,情愿将此新洲总献,半亩不敢取要,只求开恩。周虎再三推辞。
其后,周虎议令自己只管得洲,其上下衙门官事,俱是赵某料理,他自完结。赵某一面星飞变卖家产,商议救援。
这周虎毒计,白白得千余亩新洲,心中喜欢,欣欣大快乐。因同了第二个真子,带了几个家人,前往新洲踏看界址。
是时天气暑热。洲上佃屋矮小,到了夜晚,父子俱在屋外架板睡着乘凉。
睡到半夜,周虎忽听儿子大喊一声,急起一看,只见屋大的一个癞头鼋,口如血盆,咬着儿扯去。周虎吓得魂不附体,急喊起家人,自拿大棍,飞赶打去,已将儿身吞嚼上半断,只丢下小肚腿脚。周虎放声大哭,死而复苏。家人慌忙备棺,将下半身收殓。
方完,忽见三个县差,手执朱签。周虎看签朱标:“即押周正寅在新洲,俟候本县于次日亲临验审。”周虎看完,惊骇道:“我这儿子是癞鼋吞食,因何也来相验?”问来差原委,俱回不知。地方小甲,搭起篷场,公座俟候。
到了次日,只见县官同着儒学官,锁着被犯赵等六人,并一瞽目老妇人,带了刑具仵作行人,俱到新洲芦席篷子下坐定。
周虎先跪上禀道:“监生儿子,实是前夜被江中的癞鼋吞死,并不是人致死,且尸已收殓,棺枢已钉,只求老父母准免开棺相验。”
县官笑道:“你且跪过一边。”因吩咐仵作手下人役,将三个月前棍打脑破的棺柩抬来。不一时抬到,县官吩咐将棺开了,自下公座亲看,叫将这瞽目老妇膀上用刀刺血,滴在尸骨上,果然透入骨内,又叫将周虎膀上刺血滴骨,血浮不入。随令盖棺,仍送原处,即唤周虎问道:“你将做的这事,从实说来。”
周虎见事已败露,只得将如何哄骗乞丐,如何自己打死情由,逐细自供不讳。
县官道:“你如此伤天害理,以人命为儿戏。因你是监生,本县同了学师在此。今日本县处的是大恶人,并不是处监生。”他虽已实说,也一夹棍,重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若将赵等六人讨保宁家,就将锁扭赵某的锁扭将周虎锁扭,带回收在死牢内,听候申详正法。洲上看的无数百姓,俱各快心。
有精细人细问县官的随身内使,方知县官因在川堂签押困倦,以手伏几,忽见一人头破流血满身,哀告道:“青天老爷,小人姓曹,乞化度日,被周虎哄骗充做儿子,在众人争打时,自用大辊将小人脑浆打出,登时死了,图占人的洲滩。小人的冤魂不散。但现有瞢目老母在西门外头巷草篷内,乞化度命,只求伸冤。”县官醒了,随即密着内使,唤到瞽目老妇细问,果有儿子。犹恐梦寐不确,特来开棺滴血,见是真实,才如此发落。众人听完,总各知晓。
这县官审完事,同学官即到周家查点家产,有阁家老仆回禀:“主母『司家中妇女,闻知事坏,收拾了金珠细软,都跟随了许多光棍逃走了。”
县官听完道:“这都是奸淫人妻女的现报。”因将家产房物,尽数开册变价,只留五十两交瞽目老妇,以为养生棺葬之用,其余银两贮库,存备赈饥。
至于周虎自己原洲并新洲共计三千余亩,出示晓谕城乡各处,但有瞽目残废孤寡之人,限一月内报名验实,尽数派给,各听本人或卖或佃,以施救济之恩。
不多时,京详到了,罪恶情重,将周虎绑了,就在新洲上斩首,把一颗头悬挂高杆示众,人人大快,个个痛骂。赵等六人并江都县人,俱不敢再占洲滩。本乡人有俚吉口号云:
两个尸棺,一假一真。
假儿假哭,真儿真疼。
谋财害命,灭绝子孙。
淫人妻女,妻女淫人。
枭斩示众,家化灰尘。
现在榜样,报应分明。
叮咛劝戒,各自回心。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