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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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浑厚的、五光十色的、难以言状的奇异生活就此开始,并且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奔流。回想起来,它像是一位善良而极诚实的天才娓娓道来的可怕童话。今天重提旧事,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竟然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有许多事情我还想分辩一下,还想否认,因为在那“一家子糊涂虫”的阴暗生活里,残忍的行为实在太司空见惯了。

然而真理毕竟高于怜悯,何况我也并非在讲述我自己,而是在讲述那个充满可怕景象的令人窒息的狭小天地,普通俄国人曾经并且至今仍然生活在其中。

在外公家里,人人之间都弥漫着剧烈的敌意。这种相互仇恨不但毒害着成年人,就连孩子也起劲地参与其事。后来听外婆告诉我,母亲回娘家那几天,正赶上她的两个弟弟坚决要求父亲分家。她的意外归来,更增强和激化了他们的分家愿望。他们怕我母亲来讨还她的陪嫁钱,那本是给她准备的,因为她违背了外公的意旨嫁人“私奔”,被外公扣了下来。舅舅们认为,这笔嫁妆理应由他们平分。而且他俩早已吵得不可开交:该谁在城里开作坊,该谁到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镇去。

我们到家没几天,在厨房里吃中饭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舅舅们突然站起来,把身体探过饭桌,开始对外公大吼大叫,他们像狗那样哀哀地龇着牙齿,身子乱摇乱抖。外公拿汤匙敲打桌面,满脸通红,扯起公鸡嗓子高喊道:

“让你们全都去讨饭! ”

外婆痛苦得把脸都抽歪了,她说:

“他爹,都分给他们吧,你也落得个清静,分了吧! ”

“闭嘴,都是你惯坏的!”外公喊道,两眼闪闪放光。真奇怪,他这么瘦小的个头,喊叫起来竟能声震屋瓦。

母亲从桌边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口,转过身背朝着大家。

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挥手照弟弟脸上打了一拳,弟弟大吼一声,把他扭住,两人在地板上滚打起来,嘴里又是哼又是骂,哧哧地喘着气。

孩子们吓哭了;怀孕的纳塔利娅舅妈拼命叫起来,被我母亲搂抱着拉走了;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赶出厨房;椅子倒在地上;宽肩膀的年轻徒工,叫做“小茨冈人 ①”的,骑在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秃顶、大胡子、戴黑眼镜的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父,不慌不忙用毛巾把舅舅的手捆了起来。

①茨冈人,即吉卜赛人。

舅舅伸长着脖子,他那稀稀拉拉的黑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嘴里发出可怕的哧哧喘息声。外公绕着桌子快步疾走,一边痛苦地大叫:

“亲兄弟,啊!亲骨肉!唉,你们呀……”

吵架一开始,我就吓得蹿到炉炕上,我在那儿又害怕又惊奇地看到,外婆从铜脸盆里蘸水替雅科夫舅舅擦洗脸上打出来的血。舅舅边哭边跺脚,外婆沉痛地说:

“该死的野种,都昏了头啦! ”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向肩膀上拉,冲着她吼道:

“老妖婆,你干吗下出这帮野兽来?”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跑到角落里呼天抢地地痛哭:

“圣母啊,让我的孩子们神志清醒吧! ”

外公侧身站在她面前,望着桌上打翻的东西淌满的水,低声说:

“他娘,你看着他们点儿,不然他们会折磨瓦尔瓦拉的,恐怕……”

“够了,上帝保佑你!把衬衫脱下来,我替你缝一下……”

她用手掌紧紧捧住外公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他——小个子的他站在她面前——就把脸杵到她的肩膀上。

“他娘,看样子得分家了……”

“他爹,得分,得分!”

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起先和和气气的,后来外公用脚蹭着地板,好像快要斗架的公鸡,他伸出手指头吓唬外婆,用挺大的声音悄悄说:

“我知道你更疼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 ①是个小滑头,雅什卡 ②是共济会分子!他们会把我的家财喝光败光的……”

①米什卡、雅什卡是米哈伊尔和雅科夫的昵称。

②米什卡、雅什卡是米哈伊尔和雅科夫的昵称。

我在炉炕上翻身,不小心碰掉了熨斗,它顺着炉炕的梯子咚咚滚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脏水盆里。外公蹦到梯子上,把我拖下来盯住我的脸瞧,就像头一回见到我似的。

“谁让你到炉炕上去的?是你娘吗?”

“我自己上去的。”

“扯谎。”

“不,是我自己。刚才我害怕了。”

他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敲,把我推开了。

“跟他爹一模一样!滚吧……”

我高兴地跑出了厨房。

我清清楚楚地看出,外公那聪明机警的绿眼睛老是在盯着我,我害怕他。记得我总想避开这一对火辣辣的眼睛。我觉得外公这个人很凶。他跟谁说话都爱嘲笑人,欺负人,挑逗人,惹所有的人生气。

“唉,你们呀!”他常常发出感叹,把“呀”这个音拖得很长,这声音总让我有一种无聊和发冷的感觉。

到了休息时间,也就是喝晚茶的时候,外公、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来到厨房,他们的样子很累,手被紫檀染红了,让矾灼伤了,头发上扎着带子,一个个活像厨房角落里那些黑糊糊的圣像。在这危险的时刻,外公坐到了我的对面,他跟我说话的次数比跟别的孙儿们多,这引起了他们的羡慕。外公长得匀称秀气,尖尖瘦瘦。他那件丝线缝的小领口坎肩已经穿旧了,磨破了,印花布衬衫皱巴巴的,裤子膝盖上补着大块补丁,即使是这样,他的衣着仍然显得比穿着西装上衣和衬胸、脖子上围着三角绸巾的两个儿子干净和漂亮。

到外公家才几天,他就强迫我学祈祷。其他孩子都比我年长,已经在跟圣母安息教堂的执事学认字了,从家里的窗口就能看见那座教堂的金顶。

负责教我的是文静胆小的纳塔利娅舅妈,她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女人,眼睛晶莹透亮,仿佛从里面可以看见她脑后的一切。

我喜欢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眼睛看,她就把眼睛眯缝起来,脑袋转来转去,细声细气,几乎像说悄悄话似的求我:

“好,请你说:‘我们在天上的父……’”

要是我问:“什么叫做‘雅科热 ①’?”她就胆小地朝四下里看看,劝我:

①“雅科热”,古斯拉夫语的意思是:“因为”。

“你别问了,越问越糊涂!你就简单地跟我说:‘我们在天上的父’……说呀! ”

我心里不踏实:为什么越问越糊涂呢?“雅科热”这几个字的意思弄不明白,我就想方设法故意把它们念错:

“‘雅科夫热 ①’,‘雅夫科热 ②’……”

①“雅科夫热”,俄语意思是:“就是雅科夫”。

②“雅夫科热”,俄语意思是:“我在皮子里”。

脸色苍白、仿佛身体正在融化的舅妈,用她那老是断断续续的声音耐心地纠正我:

“不对,你就简单地说:‘雅科热’……”

可是她自己,还有她说的这些话,全都并不简单。这让我很恼火,妨碍了我记熟祈祷文。

有一天外公问我:

“阿廖什卡 ①,今天干什么了?贪玩了!看你额头上的疙瘩就知道。赚了个疙瘩可不算聪明!主祷文背熟了吗?”

①阿列克谢的昵称。

舅妈轻声说:

“他记性不好。”

外公嘿嘿一笑,快活地扬起他那红眉毛。

“既然这样,那就该掴一顿! ”

他又问我:

“你爹掴过你吗?”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答不上来,母亲在一旁说:

“没有,马克西姆不打他,也不准我打。”

“这是为什么?”

“他说,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

“他整个儿一大傻瓜,这个死鬼马克西姆,上帝饶恕吧!”他生气地、一字一板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话使我不高兴。他看出来了。

“你干吗撅着嘴?瞧你这样子……”

他抹了抹泛着银灰色的红头发,又说:

“为了顶针的事,星期六我要把萨什卡 ①抽一顿。”

①萨沙和萨什卡是亚历山大的小名和昵称。

“什么叫‘抽’呀?”我问。

大家都笑起来,外公说:

“等着吧,你会看到的……”

我背地里琢磨:“抽”就是把要染的衣服拆掉线 ①,而“掴”和“打显然是一回事。打马,打狗,打猫;在阿斯特拉罕岗警打波斯人,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可是我从没见过人家这样打小孩,虽然这儿的舅舅常给自己的孩子吃栗暴,有时在额上,有时在后脑勺,孩子们却满不在乎,搔搔打疼的地方就完了。有好几次我问他们:

①“拆线”和“抽打”是俄语“поротъ”一词的同音异义。

“疼吗?”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

“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

我知道顶针那件事,闹得真够热闹的。常常在傍晚,就是喝完茶到晚饭前的那个时间,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父一起,把染好的一块块布料拼缝成“一整匹”,然后别上硬纸标签。那天米哈伊尔舅舅想跟视力很差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就叫九岁的侄儿用蜡烛把师父的顶针烧红。萨沙把顶针夹在烛花钳子上烧得滚烫,偷偷放在格里戈里的手边,自己躲到炉子背后去了。碰巧这时候外公来了,他坐下干活,把手指头伸进了那只烧得红红的顶针里。

我记得,我听见了吵闹声,就跑进厨房里,只见外公用烧伤的手指头捏住耳朵,可笑地又跳又叫:

“是谁干的?你们这帮异教徒! ”

米哈伊尔舅舅俯在桌子上面,伸出一根指头拨动那枚顶针,对它吹着气。格里戈里师父不动声色缝他的布,影子在他老大的秃头上跳动着。雅科夫舅舅跑来了,躲到炉炕的角落里偷笑。外婆在擦板上擦着生马铃薯。

“这是雅科夫的萨什卡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说了一句。

“胡说!”雅科夫从炉子后面跳出来喊道。

他儿子在炉炕的一角哭叫起来:

“爸爸,别信他。就是他教我干的! ”

两个舅舅开始吵架。外公马上就消了气,拿些擦碎的马铃薯敷在手指上,拉着我不声不响地走了。

大伙都说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所以在喝茶的时候我自然要问:要不要掴他和抽他?

“要吧,”外公嘟哝了一声,瞟了我一眼。

米哈伊尔舅舅一拍桌子,对我母亲喝道:

“瓦尔瓦拉,管好你的狗崽子,不然我拧掉他的脑袋! ”

母亲说:

“你试试看,敢碰一下……”

大伙都不作声了。

母亲很会说这种简短的话,好像三言两语就能把别人推开和扔得老远,使他们变得微不足道。

我很清楚,大伙都怕母亲。就连外公对她说话声音也轻些,跟对别的人不一样。这使我很得意,我骄傲地向表哥们夸耀说:

“我娘是最厉害的! ”

他们没有表示反对。

但是星期六那天发生的事,使我对母亲的看法动摇了。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过失。

有件事情让我很感兴趣,就是大人们能巧妙地使布料改变颜色:把黄布浸到黑水里,布就变成深蓝色——“宝蓝”;灰布在棕红的水里一涮,它就成了深红——“波尔多红”。看上去很简单,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于是我就想亲手染点什么东西,并把这个主意告诉了雅科夫的萨沙。他是个挺认真的孩子,老见他待在大人们中间,对谁都亲亲热热,谁的忙、什么忙他都肯帮。大人们都夸他听话又聪明,只是外公斜着眼睛看他,说:

“真是个马屁精! ”

雅科夫的萨沙长得又黑又瘦,龙虾似的暴眼突睛,说起话来声音又低又急,常常被自己的话噎得喘不过气来。他老是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好像想逃到哪儿躲起来似的。他眼睛的褐色瞳人是定住不动的,要是他激动起来,瞳人就跟着眼白一齐打颤。

他让我讨厌。我倒是对那个笨手笨脚、不大引人注意的米哈伊尔的萨沙要喜欢得多。他是个安静的孩子,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笑容可掬,长得很像他那温顺的母亲。不过他的牙齿真难看,突出在嘴外边,在上颚上长成了两排。他觉得这挺有意思,老是把指头伸进嘴里,摇晃后排的牙,要把它拔出来,谁要想摸一下这排牙齿,他也来者不拒。除了这些,我在他身上再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在人满为患的这个家里,他总是孤孤单单,喜欢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傍晚时就坐在窗户边。跟他一块儿坐在窗前是很惬意的,可以紧紧偎着他不说话,整整一小时都不说话,看着那些黑色寒鸦在红霞辉映的暮空中,绕着圣母安息教堂圆圆的金顶盘旋飞翔,时而冲向高处,时而疾落而下,忽然又像一张黑色大网遮蔽了渐渐发暗的天空,随后就不知去向,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看着这样的景象,你什么话也不想说,觉得胸中充满了一种掺和着愉悦的惆怅。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能够像大人那样,把什么事都说得滔滔不绝和头头是道。他听说我想干染色工的手艺,就叫我把柜子里那块过节用的白台布拿来,染成蓝颜色的。

“白布最容易上色,这个我清楚!”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从柜子里拖出很重的台布,抱到院子里,刚刚把它的一角放进盛着“宝蓝”水的大木桶,小茨冈人不知从哪儿向我冲了过来,一把夺过台布,用宽大的手掌拧去色汁,对站在过道里看着我操作的表哥喝道:

“还不快去叫奶奶! ”

他预示不祥地摇了摇他那乱蓬蓬黑头发的脑袋,对我说:

“瞧吧,为这个你少不了一顿揍!”

外婆跑来了,她惊呼一声,甚至哭了起来,一面用可笑的话骂我:

“你这个彼尔米亚克人呀,捣蛋鬼呀!该把你举起来重重地扔到地上! ”

然后她劝小茨冈人:

“万尼亚 ①,你可千万别告诉外公!我把这事瞒着,也许能混过去……”

①万尼亚和万卡是小茨冈人伊万的小名和昵称。

万卡 ①用五颜六色的围裙把手擦干,有些担心地说:

①万尼亚和万卡是小茨冈人伊万的小名和昵称。

“关我什么事?我不会说的。就怕萨舒特卡 ①去告状! ”

①萨沙的卑称。

“我给他两个戈比就是,”外婆说罢,把我带回屋去。

到了星期六,在彻夜祈祷之前,有人把我领到厨房里。那儿很暗也很安静。我记得,通往过道和房间的门都关死了,窗外是灰蒙蒙雾沉沉的秋天傍晚,沙沙地下着小雨。在乌黑的炉门前,小茨冈人坐在宽大的长凳上,板着脸孔,不像平时的模样。外公站在角落的脏水盆边,从水桶里挑选长树条子,比比它们的长短,一根挨着一根摆好,在空中挥得呼呼响。外婆站在暗处,大声地吸着鼻烟,嘟哝道:

“折磨人……还高兴……”

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椅子上,用拳头揉着眼睛,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好像一个老叫花子拖长声音在哀求:

“行行好,饶了我吧……”

在椅子后面,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像木头人似的并肩站着。

“抽一顿就饶你,”外公说,把湿淋淋的长树条子在拳头里捋了一下。“快点,把裤子脱下来! ……”

外公心平气和地说着。无论是他说话的嗓音,还是男孩子在吱吱作响的椅子上扭动的声音,还有外婆的脚在地板上弄出的沙沙声,这一切都不能打破那幽暗的厨房里、那一片低矮的熏得乌黑的天花板下令人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把裤子解开,直褪到腿弯子,用两手提着,然后弓着身体,磕磕绊绊地向长板凳走去。看他这样走路心里真不是滋味,我的腿也哆嗦起来。

萨沙乖乖趴到长凳上,万卡拿宽毛巾从他腋下和脖子后面将他绑住,弯下腰,用那双乌黑的手擒住他的脚脖子,看到这里,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列克谢 ①,”外公叫我,“走近点儿!……喂,听见没有?……现在让你看看,什么叫做‘抽’……一下! ……”

①阿列克谢的昵称。

外公略略扬起树条子,照萨沙的光屁股上啪的打了一下。萨沙惨叫了一声。

“装相,”外公说,“这不疼!这一下才叫疼呢! ”

他使劲打了一下,屁股上顿时火辣辣肿起了一道红痕,表哥直着嗓子嚎起来。

“你不舒服了?”外公问道,他的手不急不慢地一起一落。“你不喜欢了?这是为了那个顶针! ”

他的手一挥,我的内脏都向上提起来,他的手一落,我整个人也跟着掉下去。

萨沙叫喊着,声音尖极了,令人讨厌。

“我不敢了……台布的事是我说出来的……是我说出来的……”

外公就像念圣诗那样,不慌不忙地说:

“告密不能证明无罪!告密的人先吃一鞭!这一下是为了台布!”

外婆冲到我跟前,一把抱起我,喊道:

“我不准你碰列克谢!我不准,你这恶魔! ”

她用脚踢门,一面叫人:

“瓦里娅,瓦尔瓦拉! ……”

外公向她扑去,推倒她,把我夺过去,挟到长凳边。我在他手里挣扎,揪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头。他吼叫着夹紧我,往凳子上一摔,磕破了我的脸。我记得他那野蛮的叫声:

“捆起来!我要打死他! ……”

我记得母亲苍白的脸和瞪得老大的眼睛。她在长凳边跑来跑去,声音嘶哑地说:

“爹,别打!……把他交给我吧……”

外公把我抽得昏死过去,我病了好几天,趴在小屋里一张热乎乎的大床上。这间屋子只有一个窗户,屋角的神龛里供着许多圣像,前面点一盏红红的长明灯。

生病那几天是我一生中重大的日子。那几天里我像是长大了许多,有了一种特别的感受。从那时起,我就提心吊胆地注意别人,仿佛我心上的一层皮被撕掉了,对于一切屈辱和痛苦,包括自己的和别人的,我的心都变得极其敏感了。

首先让我非常吃惊的是外婆和母亲吵架了。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身穿黑衣、块头很大的外婆向母亲逼过去,把她推到屋角的圣像前,低声恶狠狠地说:

“你干吗不把他抢过来,啊?”

“我吓坏了。”

“瞧你身高马大的!不害臊,瓦尔瓦拉!我一个老太婆都不怕!你真不害臊! ……”

“别说了,娘!真叫我恶心……”

“不,你不爱他,你不可怜这个孤儿! ”

母亲沉痛地大声说:

“我自己这辈子就是孤儿! ”

后来她俩坐在屋角的箱子上哭了很久,母亲说:

“要不是阿列克谢,我早离开这儿了,早就走了!这个地狱我待不下去,实在待不下去,娘!我受不了……”

“我的心肝宝贝儿,”外婆悄声说。

现在我记住了:母亲并不厉害,她也跟大家一样怕外公。是我妨碍了她离开这个她无法生活的家。这很叫人难过。不久,母亲果然从家里不见了。她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

有一天,外公突然来了,像从天花板上跳下来似的,他坐到床上,用一只冰冷的手摸摸我的头,说:

“你好哇,小爷子……你回答我,别生气了!……喂,怎么样? ……”

我很想踢他一脚,可是动一动身上就疼。外公的头发胡子好像比过去更红了,他老是不安地摇头晃脑,目光炯炯的眼睛在墙上寻找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山羊蜜糖饼干,两个糖角,一个苹果和一串颜色青青的葡萄干。他把这些东西挨着我的鼻子堆在枕头上。

“瞧呀,我给你带礼物来了! ”

他弯下来吻了吻我的前额,然后开始跟我聊天,用他硬邦邦的小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那手上的皮肤被染料染得蜡黄,鸟爪似的弯指甲黄得特别显眼。

“那天我对你是过分了点儿,小弟。我急了眼。你咬我,又抓我,我也生气了!你多挨了几下不会吃亏,可以算在以后的账上。你要知道,挨自己人、亲人的打,这不是受欺负,而是受教训。别让外人打你,自己人打没关系!你以为我没挨过打吗?阿廖沙 ①,我挨的那份打,你做噩梦都梦不到。我受的那种欺负,怕是上帝看见了也会落泪的!结果怎么样?我这个孤儿,要饭婆的孩子,熬出了头,当上了行会的头儿,也能管管别人了。”

①阿列克谢的昵称。

他把干瘦、匀称的身体歪在我旁边,开始讲述他的童年,他的话语沉重有力,但一句句说得轻快而流畅。

他的绿眼睛闪出亮光,金色头发好像欢快地竖了起来,他的尖嗓门变得粗声大气,在我脸旁不停地叨叨着:

“你是坐轮船来的,有蒸气载着你,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得自己卖力气拉驳船,逆着伏尔加河往上拉。船在水里行,我在岸上走,光脚丫子踩在尖石头上,踩在山坡下的碎石堆上,从太阳出山直走到深更半夜!火辣辣的日头烤着后脑勺,脑瓜子里像滚铁水似的开了锅,你得拼命弯下腰,骨头叭叭的响,走啊走啊,眼睛叫汗迷住了,看不清路,心里却在哭泣,泪水不住地流,唉,阿廖沙,有苦往肚里咽吧!走着走着,从纤套里滑了出来,摔个嘴啃泥,摔跤倒也好,力气都使尽了,哪怕趁势歇一歇,哪怕就咽了这口气吧!你瞧,就在上帝眼前,在慈悲的主耶稣基督的眼前,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这样,我把一条伏尔加母亲河足足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到集市,这可是成千上万俄里的路啊!干到第四年,我当上了驳船的工头,让船主看到我精明强干! ……”

讲着讲着,他就像一朵云在我眼前很快胀大起来,从一个瘦小老头儿变成了神力巨人,仿佛他独自拖着一艘很大的灰色驳船逆流而上……

有时他跳下床去,挥动胳膊,表演纤夫怎样背纤,怎样从船里排水;又压低嗓子唱了几支歌,然后又灵活地跳上床来,他整个样子真是令人惊奇,他又接着讲他的故事,声音更加浑厚有力:

“可是,阿廖沙,往往在途中休息的时候,夏天的傍晚,在日古利那一带长着绿树的山脚下,我们就生起篝火来熬粥喝,苦命的纤夫唱起了心爱的歌,大伙一齐跟着唱,唱得浑身直打寒战,仿佛伏尔加河也流得更快了,它像一匹烈马腾起了前蹄,就要直冲云霄!一切的忧伤,像灰尘似的随风飘散了。有时候大伙唱入了迷,锅里的粥潽了出来,那个管烧饭的脑门上就得挨几勺子。玩归玩,可别误了事! ”

有人好几次向屋里张望,叫他,可是我央求他:

“别走! ”

他嘿嘿笑着,挥手让那些人走开:

“等会儿吧……”

他一直讲到傍晚,临走时跟我亲热地告别,我知道外公并不凶,并不可怕。我很伤心,很不愿意回想就是他把我那样毒打了一顿,不过我还是忘不了这件事。

外公的探望为所有的人敞开了大门,于是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边,千方百计逗我高兴。我记得,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觉得开心快乐。看我看得最勤的是外婆,她跟我就睡在一张床上。但这些日子里给我印象最鲜明的要算小茨冈人。他长得方方正正,宽胸阔背,大脑袋,鬈头发。这天傍晚他来了,过节似的穿着金黄色的绸衬衫、绒布裤子和一双像手风琴那样咕咕作响的皮靴子。他的头发亮铮铮的,浓眉底下是一对眼梢外斜、炯炯有神的快乐的眼睛;他那雪白的牙齿,在一撇漆黑的绒毛小胡子下闪闪发光。绸衬衫柔和地映着长明灯的红光,显得格外耀眼。

“你瞧瞧,”他说着,捋起袖子,把肘弯以下满是红伤痕的手臂裸给我看,“瞧这儿肿得!原来肿得还要厉害,现在好多了!你知道吗,外公气疯了,我看见他要抽你,就把这只手伸去挡一挡,等树条子打折了外公去换一根的时候,好让你外婆你娘把你拖走!可是树条子没折断,它很柔软,是在水里泡过的!不管怎么说,你总算少挨了几下。瞧瞧,打在我这儿啦!小老弟,我这个人鬼着哪……”

他发出一阵丝绸般柔和的、亲昵的笑声,又去察看他那红肿的手臂,一边笑一边说:

“我真是可怜你,当时我嗓子眼儿都发堵了!作孽啊!他那么抽你……”

他像马那样打了个响鼻,摇了摇头,又说了外公几句什么,我立刻感到他很可亲,他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

我对他说,我很喜欢他。他那朴实的回答是令人难忘的:

“我不是也喜欢你吗,替你受点儿疼就是喜欢你!我会为别人这样干吗?我才不干呢……”

然后他悄悄地教我一手,一边说,一边老是回头望望门口:

“下次再挨打,你要注意,别把身子缩成一团,别缩。你知道吗?缩起来会加倍地疼,你要把身子自由放松,让它柔软,躺在那儿就像一摊烂泥!不要憋气,要大口呼吸,拼命叫喊。你可记住了,这样好! ”

我问:

“我还会挨打吗?”

“那还用说?”小茨冈人平静地说,“当然会挨打!没准儿还会常常揍你……”

“为什么?”

“你外公会找碴儿……”

他不放心,又教我一手:

“要是他从上面打你,也就是树条子从上面直落下来,你就稳稳地、软软地躺着。要是他连打带抽,也就是打一下又往回拉一下,想拉掉你的皮,你就让身体跟着树条子一起动,明白吗?这样少疼点儿!”

他挤了挤他那深色的斜眼睛,说:

“对这种事我比警察局长还内行呢!照我挨过的打,小兄弟,我身上的皮都能拿去缝手套了!”

我望着他那张乐呵呵的脸,不由想起了外婆讲过的伊万王子和伊万傻子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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