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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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开春的时候,两个舅舅分了家,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外公自己在田野大街买了一套又大又漂亮的住宅,底层是石头结构,里面开着一家小酒馆,阁楼上有舒适的小房间。宅子的花园通往下面的山沟,那儿有一片枝条光秃的柳树林。

“树条子真不少!”外公说,朝我快活地挤挤眼睛,我跟他在化了雪的松软小道上走着,一面巡视花园。“很快我就要教你认字了,树条子用得着……”

整幢屋子住满了房客。外公只在楼上留出一大间给自己住兼会客。外婆带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大街,可以从窗台上探出去看热闹:时常在傍晚和节日里,喝醉酒的人从酒馆里出来,摇摇晃晃走上大街,乱叫乱嚷,摔倒在地上。有时他们像口袋似的被人扔到路上,爬起来又去撞酒店的门,门被撞得乒乓响,门上的滑轮吱吱叫,随后就开始打架。从楼上看这一切非常有趣。外公一早就到儿子的染坊去帮助他们安顿,傍晚回来时他显得疲倦、沮丧、生气。

外婆专管做饭,缝衣,在菜园和花园里挖呀刨的,成天忙得团团转,就像一只被无形的鞭子抽赶着的大陀螺;她嗅鼻烟,美美地打喷嚏,擦着汗涔涔的脸,说:

“多好啊,阖家太平,天长地久!你瞧,阿廖沙,好乖乖,我们过上了安静的日子!感谢在天上的圣母,真是一切都变好了! ”

我并不觉得我们在过安静的日子。从清早到大老晚,房客们屋里屋外乱跑,邻居家女人不断登门,人人都急于到什么地方去,可又总是赶不上趟,唉声叹气,人人都在准备什么事情,老有人来叫喊: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 ”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对所有的人一律亲切微笑,一律体贴关怀。她用大拇指把鼻烟填进鼻孔里,拿出红方格子手帕仔细擦干净鼻子和手指,说:

“要治虱子,我的太太,就得常常洗澡,要洗薄荷蒸气浴;要是长了疥疮,就拿一汤匙最干净的鹅油,一茶匙升汞,三滴水银,放在碟子里用碎瓷片搅和七下,然后抹到疥疮上!如果用木勺子,用骨头搅和,水银就废了;铜器银器也都不行,有害! ”

有时候她若有所思地给人忠告:

“大娘,您到佩乔雷修道院去吧,去找苦行修士阿萨夫吧,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她能当接生婆,能调解家庭纠纷,会给小孩治病。她把一篇《圣母梦》讲得滚瓜烂熟,并要妇女们背下来,说是能“交好运”。她常在家务活上给别人出主意:

“黄瓜自己会说什么时候该腌;只要它没有了土味儿和别的怪味儿,您就拿去腌吧。若想克瓦斯 ①味道浓,就得让它生气冒泡;克瓦斯不爱甜,您少放些葡萄干,要不就在桶里加一点点糖。酸奶的做法各种各样,有多瑙河口味的,西班牙口味的,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①用麦面等发酵而成的清凉饮料。

我整天围着外婆转来转去,跟随她到花园,到院子里,到女邻居家,她在她们那儿喝上几个小时的茶,叨叨不停地讲各种故事;我就像长在她身上似的,在这一段生活里,除了这位忙碌不停、好心不倦的老太婆,我不记得还看见过什么别的了。

有时候,母亲不知打哪儿来了,待的时间很短,她高傲、严厉,那一对灰眼睛就像冬天的太阳,冷冰冰地注视着一切,她很快又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回忆。

有一次我问外婆:

“你是巫婆吗?”

“瞧你,真想得出来!”她笑了笑,马上又若有所思地说,“我哪儿行啊,巫术的学问深着呢。我大字不识一个。你外公他识文断字的,圣母可没让我变聪明。”

她又向我敞开了一段她的身世。

“我自小也是孤儿,我娘是个孤苦无依的残废人。她当闺女的时候受了地主老爷的惊吓,她害怕,半夜从窗户里跳出来,跌断了肋骨,也摔坏了肩膀。打那时起,她那只顶要紧的右手就萎缩了。我娘她可是有名的织花边能手。老爷用不着她了,就给她开了农奴自由证,说是你自己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可是少了一只手能怎么过啊?我娘她就去讨饭,求人施舍,那时候的人比现在富裕,心肠也好。巴拉赫诺的木匠和花边女工们全都是好样的!秋天和冬天,我和娘留在城里讨饭,等到加百列大天使挥宝剑赶走了冬天,春天来了,我们就往前走,一直走到眼睛看得见的地方。我们到过穆罗姆、尤里叶维茨,顺着伏尔加河向上走,也到过风平浪静的奥卡河。春天和夏天在大地上四处走走真好。土地那样可亲,青草就像丝绒似的;至圣的圣母在田野上撒满了鲜花,你在这儿感到欢喜,心里多么自由舒畅!有时候,娘闭起她那双蓝眼睛,用很高的调门唱起歌来;她的嗓子不太有劲,但是响亮,这时候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要睡了,没有一点动静,都在听她唱歌。讨饭的生活倒也不错!到了我九岁上,娘不好意思领着我四处乞讨,她怕难为情,就在巴拉赫诺住了下来。她自己上大街挨家求乞,每逢节日,就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等人施舍。我坐在家里学织花边,学得很急,想快些帮助我娘,有时候哪儿做得不对,就急得流眼泪。你瞧,两年多一点工夫,我就学会了编织,在城里有了名气,谁想要好的活计,马上就来找我们:‘喂,阿库利娅 ①,你给织一条吧!’我心里那个乐啊,就跟过节似的!当然不是我的手艺好,是娘教得好。虽然她只有一只手,自己不能干活,但她能指点我。一个好师父胜过十个好伙计。当时我骄傲起来,我说:‘娘,你别四处要饭了,现在我一个人就能养活你!’她对我说:‘住嘴,这是为了给你攒嫁妆。’过了不久,你外公突然出现了。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二十二岁就当上了驳船的工长!他母亲看中了我,见我能干活,又是叫花子的女儿,所以会老实听话……她自己卖白面包,是个狠心肠的女人,其实不该提起她的……唉,我们干吗要回忆恶人呢?上帝自己会看见他们。上帝看见恶人,魔鬼喜欢恶人。”

①阿库林娜的昵称。

她由衷地笑了,鼻子可笑地颤抖着,闪亮的眼睛流露出沉思的神情,这双眼睛抚爱着我,它们所表示的一切,比说话还要明白。

记得在一个安静的傍晚,我和外婆在外公屋里喝茶。外公生病坐在床上,没穿衬衫,肩膀上披着长毛巾,他出汗很多,不住地擦着,呼吸急促,声音沙哑。他的绿眼睛变得浑浊无光,脸孔红肿,红得最厉害的是那两只尖尖的小耳朵。他伸手端茶杯时,哆哆嗦嗦的样子好可怜。他变得很温顺,不像平时了。

“干吗不给我放糖呀?”他问外婆,口气像个宠坏了撒娇的孩子。她亲切但很坚决地回答说:

“放了蜂蜜,喝这个对你更好! ”

他气喘吁吁地大口喝着热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你可看好了,别让我死了! ”

“别害怕,我会照看好你的。”

“就是嘛!现在一死,就像压根儿没活过似的,什么都变成灰了! ”

“别说话了,安静地躺着吧! ”

他合上眼,吧嗒着发黑的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像被什么刺痛了,身体一抖,自言自语地说:

“得赶快给雅什卡和米什卡娶媳妇,再生孩子,让老婆孩子管住他们。不是吗?”

他在想,城里哪家还有合适的姑娘。外婆不吭声,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我坐在窗口,眺望着城市上空通红的晚霞和房屋上红光闪闪的玻璃窗。这天我又因为什么过失被外公禁闭在家,不能到花园和院子里去玩。

花园里,甲虫绕着白桦树嗡嗡飞鸣,箍桶匠在邻家院子里咚咚地干活;附近哪儿传来了沙沙的磨刀声;在花园下面的山沟里,一群孩子在灌木丛中钻来钻去,嬉闹玩耍。我多么想到外面去玩啊,一阵黄昏时分的愁闷袭上我的心头。

外公突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小小的新书,在手掌上很重地一拍,精神抖擞地叫我:

“喂,彼尔米亚克人,捣蛋鬼,你过来!坐下,你这个卡尔梅克人的高颧骨!看见这个字母吗?这是阿兹 ①。你念:阿兹!布基!韦季!这是什么?”

①以下教读的都是俄罗斯教会斯拉夫语的字母名称。

“布基。”

“对了!这个呢?”

“韦基。”

“胡说,阿兹!你瞧,这是:格拉戈利,多布罗,叶斯季。这是什么?”

“多布罗。”

“对了!这个?”

“格拉戈利。”

“不错!这个呢?”

“阿兹。”

外婆插进来说:

“孩子他爹,你老实躺着吧……”

“你别管,住嘴!现在我就该这样,要不然会胡思乱想的。快念,列克谢! ”

他用一只热乎乎、湿漉漉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从我肩膀上面指点着字母,把小书凑在我鼻子底下。他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醋味、汗味加烤洋葱味,熏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而他却发起狠来,对着我耳朵里嘶哑地叫喊:

“泽姆利亚!柳季!”

这些字的意思我都知道,拿它们当作斯拉夫字母的名称却不合适,因为泽姆利亚像条虫子,格拉戈利像驼子格里戈里,雅像外婆和我,而外公几乎跟字母表里所有的字母都有共同点。他教我照字母表上念了很久,按顺序或打乱顺序问我,他的狠劲儿感染了我,弄得我也大喊大叫,汗出如浆。这让他觉得好笑,他把书揉在手里,一面捂着胸口咳嗽,哑声说:

“孩子他娘,你瞧他多来劲儿了?咳,又不是在阿斯特拉罕打摆子,你喊什么,喊什么呀?”

“你们俩都在喊嘛……”

我看着外公和外婆,觉得可乐。她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拳头抵着脸,望望我俩,轻声笑道:

“你们俩别拼命啦! ……”

外公友好地对我解释说:

“我喊叫是因为身体不好,你为什么?”

他摇着汗涔涔的脑袋对外婆说:

“死去的纳塔利娅说他记性不好,她弄错了;谢天谢地,他的记性倒挺棒!翘鼻子,往下念! ”

他终于像开玩笑那样把我向床下一推。

“行了!拿着这本书。明天把所有字母一个不错地念给我听,我给你五戈比……”

我伸手接书时,他又把我拉到跟前,闷闷不乐地说:

“小弟啊,你娘把你丢在这世上……”

外婆哆嗦了一下:

“哎,孩子他爹,你干吗要说这个? ……”

“我本不想说,可是心里难受……唉,多好的闺女,走错了道……”

他猛一下推开了我。

“去玩吧!不许上街,就在院子里,花园里……”

我正想到花园里去。我刚登上小山坡,山沟里的孩子们就向我扔石块,我也欣然回敬他们。

“‘贝尔’来啦!”他们喊道,远远看见我就连忙准备开仗。“揍他! ”

我不知道“贝尔”是什么意思,对这个绰号并不生气,我高兴的是一个人能对付这么多人;看到石块准确地飞向敌人,迫使他们逃进灌木丛里藏身,真是一件乐事。进行这种战斗并没有恶意,打完了双方都不丢什么面子。

我学认字毫不费力,外公越来越重视我,抽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而我认为我倒是比从前更加该打,因为我渐渐长大,更加调皮,对外公的规矩和训示违犯得更多,可是他不过骂我两句,朝我扬扬巴掌就算完了。

我寻思,外公从前打我算是白打了。有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抓住我的下巴轻轻一托,扬起我的头,眨巴着眼睛,拖长声调问道:

“什——么?”

他格格地笑起来,说:

“咳,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算出来该挨多少次打?除了我谁能知道这个?滚开,滚吧! ”

刚说完他又抓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嗯?”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装傻要比真傻好,真傻就是愚蠢,懂了吗?绵羊就真傻。要记住!去玩吧……”

不久我就能按音节拼读圣诗了。通常是在喝过晚茶后念圣诗,而且每次都要我读赞美诗。

“布基—柳季—阿兹—布拉;日维约—切—伊热—热—布拉热;纳舍尔—布拉任 ①,”我用小棍子指着书上的字念着,念得乏味了,就问外公:

①“布拉任”,原文意为“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就是雅科夫舅舅吧?”

“我给你后脑勺上来一下,叫你知道谁是有福之人!”外公生气地嗤着鼻子说,我觉得他生气只是一种习惯,为了有规矩。

我几乎没有猜错过:不一会儿外公显然把我忘了,自己唠叨起来:

“是啊,玩乐唱歌他算得上大卫王,干起事来倒像押沙龙 ①那么狠毒!编歌子,耍嘴皮子,逗人开心……咳,你们呀!‘蹦蹦跳跳光图腿快活’,能蹦多远?能蹦得远吗?”

①圣经故事:押沙龙是大卫王之子,弑兄叛父,兵败死。

我不时停下来听他讲,望望他那愁容不展的脸。他的眼睛眯缝着,越过我看着什么地方,眼光流露出忧郁,却又让人感到温暖。我知道,他平素的那份严厉此刻正从他心中渐渐消失。他用细细的手指急速地叩打桌面,染色的指甲闪闪发亮,他那金黄色眉毛在微微颤动着。

“外公! ”

“什么?”

“讲个故事吧。”

“念你的书,懒虫!”他嘟哝道,一面用手指头揉揉眼睛,像才睡醒似的。“你喜欢故事,不喜欢圣诗……”

可是我怀疑他自己就更喜欢故事而不是圣诗。他几乎能把圣诗背下来,他发过誓愿每晚睡觉前朗读一节赞美诗,就像教堂执事诵日课经那样。

我一个劲地求他,老头儿渐渐软下来,向我让步了。

“那好吧!圣诗永远留在你身边,我可是快要去见上帝,去受审判了……”

他朝老式安乐椅的绣毛靠背上一仰,往上面挤挤身子,抬头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轻声讲起了古老的故事,讲起了他的父亲。

“有一次,巴拉赫诺来了强盗,要抢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冲上钟楼去敲钟报警,被强盗追上了,用马刀砍死,从钟底下扔了出去。

“当时我年龄还小,又没有亲眼看见这事,所以记不清楚了。我记事是从一个法国人开始的,那是在一八一二年,我刚满十二岁。大约有三十名法国俘虏押解到我们巴拉赫诺来。他们一个个又瘦又小,穿着形形色色的破衣服,连乞丐都不如。他们战战兢兢,有冻伤的,站都站不住了。乡亲们想打死他们,押送的兵不让打,警备队也出来阻拦,把乡亲们都赶回家了。后来没出什么事,大伙渐渐习惯了。这些法国人都很机灵,甚至天性相当快活,时常唱歌。尼日尼的贵族老爷们还特地坐着三套马车来看这些俘虏。老爷们来了,有的骂他们,伸拳头吓唬法国佬,甚至揍他们;也有些老爷跟他们和和气气讲法国话,送给他们钱和一些御寒的衣物。有个小老头儿甚至捂着脸哭起来,他说拿破仑可把法国人坑苦了!你瞧,俄国人良心多好,连贵族老爷都可怜别的民族……”

他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用手掌抹抹头发,又接着往下说,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唤起往事的回忆。

“冬天,街上刮着大风雪,寒气直往木屋里钻。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家窗户下,他们知道我母亲卖烤面包,就敲玻璃,又喊又跳,向母亲要热面包。母亲不让他们进屋,把面包从窗口塞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面包就揣进怀里,把刚出炉的滚烫面包直接贴在身体上,贴在心口上。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受得了!不少法国人冻死了,他们生长在温暖的国家,不习惯严寒气候。在我家菜园的澡堂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叫米龙的勤务兵。军官细高个儿,瘦得皮包骨头,穿着件短到膝盖的女外套。他为人很和气,但是个酒鬼。当时我母亲偷偷酿啤酒卖,他有时来买些酒,喝醉了就唱歌。他学了几句俄国话,常常咕哝说:你们这里不是白的,这里是黑的,是凶的地方!他的俄语说不好,但可以听懂,意思也对头:我们的上游地方气候不行,伏尔加河往下游去,土地才比较温暖,再到里海那边,就完全看不到雪了。这话是可信的,因为在福音书和使徒行传里,尤其是在诗篇里,都没有提到下雪和冬天,而那边就是基督生活过的地方……等我们学完了圣诗,就开始读福音书。”

他又沉默了,像是在打盹,眼睛斜睨着窗外,在想着什么心事,整个 人看起来瘦小而尖削。

“您讲呀,”我轻声提醒他。

“哦,对了,”他哆嗦了一下,又开始讲,“是说法国人!他们也是人,不比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差。他们称呼我母亲:玛达姆,玛达姆,这是太太的意思。岂知我们这位太太能从粮铺里扛五普特面粉回家呢。她的力气大得不像女人,我长到二十岁时,她能毫不费劲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摇来晃去,而我在那个年纪身体已经够棒了。那个叫做米龙的勤务兵,他喜欢马,常常上人家院子里打手势,请求让他洗马!起先大伙怕他伤害马匹,因为他是敌人,后来乡亲们都主动叫他帮助:米龙,咱们去洗马吧!他嘿嘿一笑,垂下脑袋,像头牛似的跟着走了。他长着棕红的、几乎是火红的头发,大鼻子,厚嘴唇。他很会照料马匹,给马治病妙手回春,后来到尼日尼当了兽医,但是他疯了,被消防队的人打死了。那个军官春天得了病,在尼古拉节那天不声不响咽了气,他坐在澡堂的窗户下,好像在想心事,把头伸到窗外,就这样死了。我可怜他,甚至偷偷哭过他。他人很温柔,有时捏着我的耳朵亲切地讲一些法国话,我听不懂,但感觉很好!人的温情是集市上买不到的。他本想教我说法国话,但母亲不准,她甚至带我去见了神父,神父吩咐揍我一顿,还把那个军官告了。那时候生活很艰难啊,小弟,你不会再受那种委屈了,别人都替你受过了,这一点你可要记住!拿我来说,我就受过了……”

天黑下来了。昏暗中外公的体形奇怪地变大了,他的眼睛像猫一样放光。他说什么事情声音都不高,一副小心翼翼、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一讲到自己,他的话语就变得热烈而急促,并且有点自吹自擂。我不喜欢听他讲自己,也不喜欢他老是对我下命令:

“记住!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讲的好多事情我都不愿意记住,但是这些事情,即便没有外公的命令,也像芒刺一样令人痛苦地扎进了我的记忆。他从来不讲童话,只讲陈年往事,我还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题,所以我偏要向他发问:

“法国人和俄国人,哪个好?”

“这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法国人在自己家里怎么生活,”他生气地嘟囔道,又说:

“黄鼠狼在自家洞里也是好的……”

“俄国人好不好?”

“有好有坏。在地主时代要好些,老百姓有个束缚。现在全都自由了,却没有吃的喝的!地主老爷当然不是大慈大悲,但是他们更精明;不是说老爷们全这样,要是碰上好的,能叫你不喜欢吗!有的老爷是傻瓜,像个口袋,你装什么他就兜什么。我们不少人就像瘪谷子,乍一看人似的,可是一了解,原来是个瘪壳,仁儿没有了,给吃掉了。该有人来教教我们,把我们的头脑磨一磨了,可是没有真正好的磨刀石……”

“俄国人力气大吗?”

“有大力士,可是问题不在于力气,而在于灵敏,力气再大也大不过一匹马。”

“为什么法国人要打我们?”

“战争嘛,这是沙皇的事,我们弄不明白! ”

我又问拿破仑是什么样的人,外公的回答令人难忘:

“他是一条好汉,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让大家过一样的日子,不要老爷也不要官,完全平等地生活!只是人的名字不一样,但是权利都一样,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当然是发傻,只有虾才毫无区别,鱼就各有不同:鲟鱼和鲶鱼不同伙,鲱鱼和小体鲟不做朋友。我们俄国也有这样的拿破仑,像斯捷潘·拉辛、叶梅利扬·普加乔夫 ①,我以后再讲他们的事……”

①拉辛和普加乔夫是 17、18世纪俄国农民起义领袖。

有时他默默地打量我很久,眼睛睁得老圆,像头一次见到我似的。这让人很不自在。

他从未跟我谈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外公和我讲这些事情,外婆也时常来听,她悄悄坐到角落里,很久不说一句话,好像没有她这个人,可是忽然听见她用一种仿佛把人拥抱起来的柔和声音问道:

“孩子他爹,你还记得不,我和你到穆罗姆去朝圣,那是多么好啊?那是哪一年的事了? ……”

外公想了想,具体地回答说:

“我也说不准,不过那是在霍乱病流行以前,好像就在奥洛涅茨人逃进森林里被人捉拿的那一年。”

“正是!我们还害怕他们呢……”

“没错。”

我问谁是奥洛涅茨人,他们为什么逃进森林里,外公不大情愿地解释说:

“奥洛涅茨人就是庄稼人,他们逃官家,不愿在工厂里干活。”

“怎么捉拿他们?”

“怎么捉?就跟小孩子玩游戏一样,有的跑,有的捉和找。捉住了用鞭子抽,把鼻孔撕裂,在额头上打个烙印,作为惩罚的标记。”

“为什么?”

“为了需要。这是一笔糊涂账,究竟谁有罪,是逃跑的人还是捉拿的人,我们也弄不明白……”

“你记得吧,孩子他爹,”外婆又说,“那一次大火之后……”

外公对什么事情都喜欢准确,他厉声问道:

“哪一次大火?”

他们回忆往事的时候就把我忘了。他们的嗓音,他们的话语是那样轻柔,那样和谐,有时我觉得他们好像在唱歌,在唱一支没有欢乐的歌,歌中说的是疾病、火灾、人们挨打、死于非命、狡猾的骗局、痴傻的乞丐、生气的老爷……

“我们经历得够多了,见识得够多了!”外公低声咕哝道。

“难道日子过得糟糕吗?”外婆说。“你记得吧,那一年我刚生过瓦里娅,春天多么好啊! ”

“那是一八四八年,远征匈牙利那一年,洗礼仪式的第二天,教父吉洪就给抓了丁……”

“他一去就没了音信,”外婆叹息道。

“是啊,音信全无!从那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大水冲木筏子流进了我们的家。唉,瓦尔瓦拉啊……”

“你别说了,孩子他爹……”

他生气了,皱起了眉头。

“干吗不说?从哪方面看,几个孩子都不成器。我们的心血用到哪儿去了?我们想把东西放进筐子里,上帝偏偏递给我们一个破筛子……”

他尖声叫嚷起来,像被火烫着似的,在屋里跑来跑去,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一面大骂儿女,一面挥着瘦小的拳头威吓外婆。

“都是你把他们惯成这样,这些强盗坯,是你惯的!你这个老妖婆! ”

他悲痛万分地哭喊着,跑到屋角的圣像下面,挥起拳头,咚咚地捶打他那干瘪的胸口。

“上帝啊,难道我比别人更有罪吗?为什么啊?”

他浑身颤抖,泪花闪闪的眼睛里充满着委屈和凶狠。

外婆坐在暗处,默默画着十字,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劝道:

“你干吗犯这么大的愁啊?上帝知道该怎么办。难道别人家的孩子都比咱们的好?到处全一样,孩子他爹,吵吵闹闹,窝里斗,瞎折腾。所有当爹妈的都要用眼泪洗刷自己造下的孽,不止你一个人……”

有时这些话能使外公消消气,他不声不响地、疲倦地倒在床上,我和外婆便轻轻走回自己的阁楼。

但是有一次,外婆走到他跟前软语相劝,他猛地转过身,挥手嘭的一拳打在她脸上。外婆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差点跌倒,她一手捂住嘴唇,站稳了脚,心平气和地低声说:

“唉,傻瓜……”

她把一口血唾在他脚下,他长长地吼叫了两声,举起双手:

“走开,我打死你! ”

“傻瓜,”外婆又说了一遍,向门外走去。外公向她冲过去,她不慌不忙跨过门槛,在他鼻子前面把门啪的带上了。

“老东西,”外公恨恨地嘟哝道,脸红得像一团炭火,他抓住门框,手指使劲地抠着。

我坐在炉炕上吓得半死,不相信亲眼看到的一切:他第一次当我的面殴打外婆,这是多么令人难堪而可恶,这件事暴露了外公身上另一种德行,一种使我无法容忍而感到万分压抑的德行。他一直站在那里,紧紧抠住门框,身上仿佛落满了灰烬,蜷缩成灰暗的一团。他忽然走到屋子当中,双膝跪下,但没有跪稳,身子向前一栽,手扶到地板上,他马上挺直起来,双手捶胸道:

“啊,上帝……”

我像溜冰似的从炕砖上一溜而下,奔了出去。外婆正在阁楼的房间里来回走着,用水漱口。

“你疼吗?”

她走到屋角,把水吐在脏水桶里,平静地答道:

“不要紧,牙齿是好的,只打破了嘴唇。”

“他干吗要这样?”

她向窗外街上看了一眼,说:

“他生气了,他有难处,人老了,事事都不顺遂……你安心去睡吧, 别想这个了……”

我又问了她一句什么话,她一反常态地厉声喝道:

“我叫谁去睡觉了?这么不听话……”

外婆坐到窗口,吸吮着嘴唇,不住朝手帕里吐唾沫。我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她:在她黑黑的脑袋上面,窗户中一方暗蓝的夜空里,闪烁着点点星光。大街上静悄悄,屋里一片黑暗。

我躺下后,外婆走过来,轻轻摸着我的头说:

“放心睡吧,我下去看看他……你不要太可怜我,好乖乖,大概我自己也有错……睡吧! ”

她吻吻我,走了。我心里难受极了,就从又宽又软又热的床铺上跳下来,走到窗口,望着下面空无一人的街道,僵立在那里,心中充满了难耐的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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