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傍晚时睡着了,醒来后觉得两条腿好像也醒了。我把腿伸下床,它们还是不听使唤,但我已经有了信心,腿是好的,以后我还能走路。这真是太棒了,我高兴得大叫,把全身重量放到腿上站起来,脚一落地就摔倒了,可是我马上向门口爬去,爬到楼梯上,心里生动地想象着,楼下的人看见我一定会惊奇万分。
我不记得怎样到了母亲房里,躺在外婆的膝上。外婆面前站着些陌生人,有个穿绿衣服的瘦老太婆嗓门比谁都大,她严厉地说:
“给他喝马林果汁,用被子连头裹起来……”
她整个人都是绿色的,包括衣服、帽子和脸,她眼睛下面长着个瘊子,那瘊子上的毛毛也像一撮绿草。她翘着上嘴唇,耷拉着下嘴唇,对我露出绿色的牙齿,用一只戴着黑花边无指手套的手遮住眼睛。
“她是谁?”我胆怯地问。外公用刺耳的声音答道:
“这又是你的一位奶奶……”
母亲笑着把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推到我跟前。
“这就是你的父亲……”
她很快讲了几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懂。马克西莫夫眯起眼睛,弯腰对我说:
“我送你一盒图画颜料。”
房间里很明亮,前角落的桌子上放着一座银制的枝形烛台,上面点着五根蜡烛。烛台后面供着外公心爱的圣像“勿哭我圣母”,法衣上的珍珠被烛火照耀得流光溢彩,镶金的灵光圈上红宝石光芒四射。几张烙饼似的模糊的圆脸和一些扁平的鼻子,从外面不声不响粘贴在昏暗的玻璃窗上。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漂移。那个绿色老太婆用冰凉的手指摸着我的耳根,说:
“一定要的,一定要的……”
“他晕过去了,”外婆说,抱起我向门口走去。
我没有晕,只是闭上了眼睛。她拖我上楼梯时,我问她: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
“你得了吧,闭嘴! ……”
“你们都是骗子……”
她把我放在床上,自己一头扎进枕头里,浑身哆嗦,哭了起来。她泣不成声,肩膀在剧烈地颤抖,喃喃地说:
“你也哭吧……哭吧……”
我不想哭。阁楼上又暗又冷,我直发抖,床在吱吱地摇晃着,绿色老太婆就站在我眼前,我假装睡着了,外婆也走了。
空虚无聊的几天像一股细流单调地流过,母亲订婚后出门去了,家里安静得叫人难受。
一天早晨,外公拿着凿子上楼来,他走到窗口,开始挖冬天泥在窗框上的油灰。外婆端着水盆带着抹布也来了。外公轻声问她:
“怎么样,老太婆?”
“你说什么?”
“你高兴了,是不是?”
她就像在楼梯上对我那样回答他:
“你得了吧,闭嘴! ”
短短的几句话现在有着特别的含义,这些话里包藏着一桩对大家不言而喻和令人伤感的大事情。
外公小心地取下窗框拿走了,外婆打开了窗户。花园里八哥儿在啼唤,麻雀啾啾地叫着,解冻后的土地向屋里飘来一股醉人的气息,炉炕上的青色瓷砖似乎羞白了脸,看上去冷飕飕的。我爬下床来。
“别光着脚走,”外婆说。
“我到花园里去。”
“那儿还没干呢,再等几天吧! ”
我不想听她的话,甚至看到大人我就不高兴。
花园地上已经露出嫩绿的草尖,苹果树吐芽、绽蕾了,彼得罗夫娜家屋顶上的青苔泛出悦目的绿色,有许多小鸟四处飞鸣,欢快的声响、新鲜芳香的空气,使我感到晕眩但很舒服。只是彼得大叔自杀的那个土坑里,乱糟糟地堆着被雪压断的枯黄蒿草,难看得很,没有一点春天的迹象,几根火烧木乌黑发亮,样子凄凉,整个土坑让人触目心烦,这是个谁也不要的地方。我一气之下想拔掉、挖去这些杂草,把砖瓦块、焦木头通通弄走,清除掉一切肮脏的废物,在坑里给自己造一个干净的小窝,到夏天可以单独住在这儿,不跟大人们在一起。说干就干,这件工作马上吸引了我,使我很长一段时间乐得甩开家里发生的一切,虽说那些事情还在让我非常恼火,但日复一日也就逐渐淡漠了。
“你干吗老噘着嘴?”有时是外婆,有时是母亲这样问我。她们问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并不生她们的气,只是对家里的一切都感到隔膜罢了。吃中饭、晚茶和晚饭时,绿色老太婆经常在座,她就像旧篱笆上的一根烂木桩。她的眼睛仿佛是用看不见的细线缝在脸上,从皮包骨头的眼窝里灵活地翻进翻出。这双眼睛滴溜儿乱转,无所不见,明察秋毫。当她谈到上帝时,它们就翻向天花板,要是说起家常事,它们就向脸颊垂下来。她的眉毛像是用麦麸子粘贴上去的。吃东西时,她可笑地弯曲着手掌,揸开小指头,把食物塞进嘴里,光光的大牙咀嚼起来没有一点声音,她耳朵边的小骨球上下滚动,耳朵在动,瘊子上的绿毛毛也在动,活像在那张又黄又皱、干净得讨厌的皮肤上爬行似的。她和她儿子一样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让人觉得碰她一下都怪不舒服的。开头几天,她把死人般的手伸到我嘴边让我亲吻,那只手上有一股喀山黄肥皂和神香的气味,我一扭头跑掉了。
她常对她的儿子说:
“这个孩子需要好好教育,你明白吗,叶尼亚 ①?”
①叶夫根尼的小名。
他顺从地垂下头,皱着眉不说话。大家都在这个绿色老太婆面前皱眉头。
我恨这个老太婆,还有她的儿子,我的恨集中在他俩身上,这种仇恨心使我挨了好多顿打。有一天吃中饭时,她把眼睛瞪得吓人,说:
“哎呀,阿廖申卡,你干吗吃得这么快,一口咬这么多啊!你会噎着的,亲爱的!”
我把嘴里那块东西掏出来,又戳在叉子上,递给她:
“您舍不得就拿去吧……”
母亲把我从饭桌上拉下来,我丢了脸,被赶上了阁楼。外婆来了,她捂着嘴哈哈大笑:
“天哪!你这个淘气包,基督保佑你……”
我不喜欢她捂着嘴,就跑开了,爬到屋顶上,在烟囱旁边坐了很久。是的,我很想恶作剧,想对所有的人恶言恶语,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愿望,然而我不得不把它按捺下去。有一次我在未来继父和新祖母的座椅上抹了些樱桃树胶,把他俩都粘住了,当时的样子非常好笑。外公把我狠揍了一顿,母亲上楼来找我,把我叫到跟前,用膝盖紧紧夹住我,说:
“听我说,你干吗要使性子?你可知道,这让我多么伤心啊!”
她眼睛里充满了晶亮的泪花,把我的头贴在她的脸上,这比打我一顿还要让我难过!我说我再也不捉弄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永远不会了,只要她别哭。
“对了,对了,”她轻声说,“不要淘气了!我和他不久就要举行婚礼,然后我们到莫斯科去,然后再回来,你就跟我住在一起。叶夫根尼 ·瓦西里耶维奇人很善良,又聪明,你会跟他合得来的。你要上中学,然后成为大学生,就像他现在这样,然后你当一名医生。随便你想干哪一行,只要有学问都能行。好了,去玩吧……”
她说了一连串的“然后”,我觉得它们像是一道梯子,通往下面很深的地方,通往黑暗和孤独,离她越来越遥远。这道梯子并不使我高兴。我很想对母亲说:
“请你不要出嫁,我自己能养活你! ”
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母亲总是唤起我对她许许多多温情的想法,但我从来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花园里的工作进展顺利:我手拔刀砍清除了野蒿,用碎砖砌好土坑周边塌陷的地方,铺成一个宽敞的坐位,简直能在上面睡觉。我收集了许多彩色玻璃片和碎碗破碟,把它们泥在砖块的缝隙里,太阳照到坑里的时候,这些东西就闪出耀眼的彩虹,像教堂里那样。
“你这个主意很好!”有一天外公察看了我干的活,说。
“不过蒿子还会长起来盖住你的,你留下了草根!我帮你把土再挖一下,去拿把铁锹来! ”
我拿来了铁锹,外公朝手上吐了口唾沫,咳了几声,用一只脚把铁锹深深踩进肥沃的泥土里。
“你把草根都扔出去!然后我给你在这儿种上向日葵和锦葵,那才好呢!好……”
他忽然俯在铁锹上面不说话了,身子一动也不动。我注意看了看他,只见他那狗一样的聪明的小眼睛里扑簌簌落下了小滴的泪珠。
“你怎么啦?”
他身子一抖,伸手抹了把脸,泪眼模糊地望望我。
“我出汗了!你瞧,蚯蚓真多! ”
他又开始挖土,突然对我说:
“你砌的这些都算白干了!白干了,小弟。这座屋子我不久就要卖掉。大概到秋天就卖。要一笔钱给你娘做嫁妆。就是这样。愿她过上好日子,上帝保佑她……”
他扔下铁锹,挥了挥手,到澡堂后面花园的角落去了,他的温室就在那边。我开始挖地,但马上被铁锹弄伤了脚指头。
这使我不能伴随母亲去教堂举行婚礼,我只能走到大门口,看她挽着马克西莫夫的胳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着人行道上的砖块和砖缝里长出来的青草,好像在钉子尖上走路似的。
婚礼并不热闹。从教堂回来后,大家闷闷不乐地喝着茶,母亲马上换了妆,到自己卧室里去收拾箱子。继父坐到我旁边,说:
“我答应过送给你颜料,可是城里买不到好的,我又不能把自己的送给你,我从莫斯科寄过来吧……”
“我要颜料做什么用?”
“你不喜欢画画吗?”
“我不会。”
“那我给你寄别的东西吧。”
母亲走了过来。
“我们很快就回来,等你父亲考完试,毕了业,我们就回家……”
他们跟我像跟大人一样谈话,这让我高兴,不过听说一个长胡子的人还要去上学,我又感到奇怪。我问道:
“你学什么?”
“土地测量……”
我懒得问他这是干什么的。屋子里静得无聊,好像有一种擦在毛毯上的沙沙声,真盼望夜晚快些到来。外公背靠炉炕站在那儿,眯起眼睛望着窗外。绿色老太婆帮助母亲收拾行李,嘴里哼哼唧唧地絮叨着。外婆中午就喝醉了,大家怕她出丑,把她送上阁楼锁在房间里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走了。临走时她把我轻轻抱起来,搂着我,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的眼睛,一边吻我,一边说:
“好了,再见吧……”
“告诉他,要听我的话,”外公望着才露出淡淡红光的天空,愁眉苦脸地说。
“要听外公的话,”母亲给我画了个十字,说。本来我想听她说点别的话,被外公打了岔,所以很生他的气。
他们坐上了四轮敞篷马车,母亲的衣下摆被什么东西钩住了,她生气地拉了好久。
“去帮一下,你没看见吗?”外公对我说。我没有去帮忙,只觉得浑身被一阵忧愁紧紧地箍住了。
马克西莫夫在车上耐心地摆放他那两条穿着蓝色瘦裤子的细长腿,外婆往他手里塞了些包袱,他把它们放在膝盖上,用下颏抵住,惊慌地皱起苍白的脸,拖长声音:
“够——够了……”
绿色老太婆和她当军官的大儿子上了另一辆车,她坐在那儿就像画上去似的,军官用马刀柄搔着大胡子,不时打着哈欠。
“这么说,您得去打仗了?”外公问他。
“非去不可!”
“这是件好事。土耳其人该揍……”
他们走了。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动手帕。外婆一手扶着墙,也在挥手,她泪流满面。外公用手指头从眼里勉强挤出几滴泪水,断断续续地唠叨着: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这……不会……”
我坐在石礅子上,望着两辆马车颠簸远去,它们转过街角就不见了,我感到胸中仿佛有个东西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时间还早,家家窗户上还遮着护窗板,街上空荡荡的,我从来没见过街道像这样死寂空旷。远远有个牧人在一个劲儿地吹着牧笛。
“我们去喝茶吧,”外公扶着我的肩膀,说。“看来,你命中注定要跟我住在一起,你还得像火柴那样,划我这块老砖头呢! ”
从早到晚,我和外公在花园里不声不响地忙活着。他挖了几条畦,给马林果扎枝,清除苹果树上的苔藓,踩死毛毛虫;我一直忙着安顿和装点自己的小窝。外公砍掉了火烧木的梢头,在地里插了几根棍子,我把鸟笼挂在那上面,又用枯蒿编了一道密密实实的障子,在座位上面架了个遮阳篷,也可以挡露水,这样才算大功告成。
外公说:
“你学着尽量把自己安排得好些,这对你很有益处。”
我非常重视他这句话。有时他躺在我那草皮宝座上,不慌不忙地教导我,他说话很费劲,就像一个字一个字掏出来似的。
“现在你像一片面包,从你娘身上切下来了,她还会生别的孩子,她对他们要比对你更亲。你外婆又开始喝酒了。”
他沉默了好久,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又像不情愿似的吐出一句句沉重的话。
“这是她第二次酗酒了,第一次是在米哈伊尔被征兵的时候,她也喝过。这个老糊涂,她劝我替他买了张免役证。也许他当了兵,倒会成为另一个人……唉,你们呀……我快要死了。就是说,只剩下你一个人,全得靠自己做主,自谋生路,明白吗?就是这样。要学会独立工作,别让人牵着鼻子走!安安静静过太平日子,但是要倔强地生活!谁的话都可以听,但是只干对自己有好处的……”
整个夏天,当然,除非天气不好,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夜里暖和,我就在那儿睡在外婆送给我的一块羊毛毡上。她自己也常到花园来过夜,抱些干草铺在我的床位边,躺下来久久地给我说东道西,有时突然打断自己的话:
“你瞧,一颗星星掉下去了!这是一个纯洁的灵魂思念凡尘,它想起了大地母亲!就是说,现在什么地方有一位好人出世了。”
或者指给我看:
“又有一颗星升起来了,瞧!它多亮!可爱的天空啊,你是上帝光辉的法衣……”
外公埋怨道:
“傻瓜,你们会着凉生病的,当心中风啊。小偷钻进来,掐死你们……”
有时候,太阳下山了,天上流过一道道火焰的长河,火焰烧完了,金红色的灰烬纷纷散落在花园丝绒般的绿荫里,接着,周围的一切开始明显地发黑、延展、膨胀,裹进一片温暖的幽暗中,吸饱了阳光的树叶低垂下来,小草伏向地面,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更加松软,悄悄散发出各种不同的、犹如音乐般温柔的气息,此时恰好有一阵乐声从远方野外飘来,那是军营里在吹点名号。夜来了,随之有一种强劲而清新的东西,就像慈母的爱抚一样注入你的胸怀,寂静用它暖茸茸的手轻轻抚摩着你的心,这时,一切需要忘却的东西,一切白昼间渺小龌龊的尘垢,统统都从记忆中抹去了。仰面朝天躺着真是让人陶醉,你可以注视星星怎样亮起来而使天空显得深不可测。天越来越深、越高,你又能发现另一些星星,这深邃的天空仿佛把你从地上轻轻吸了起来,你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知是大地在你的脚下缩小,还是你自己在神奇地长高、变大、溶化,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越来越黑暗、安静。好像到处都紧绷着无形的灵敏的琴弦,任何一点声音,无论是小鸟梦啼,刺猬跑过,还是偶然传来的窃窃人语,在一片温馨、敏感的宁静中都显得比白天格外响亮。
有人拉了一阵手风琴,传来了女人的笑声,听见军刀磕碰人行道上砖块的声音,还有一声尖厉的狗吠,这一切都不再需要了,这不过是白日凋谢的最后几片落叶。
有时在深夜,街上或野地里突然响起醉汉的喊叫声,有人咚咚地跑过去,这是习以为常的事,并不会引起你的注意。
外婆久久睡不着,她躺在那儿,把手枕在脑后,暗自兴奋地讲着什么事情,显然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在听。她总能找出一个合适的童话故事,使夜晚显得更加隽永和美丽。
听着她均匀有节奏的话语,我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我和鸟雀一道醒来,太阳直接照到我脸上。清晨的空气渐渐变暖,轻轻地流动,露水从苹果树叶上抖落下来。湿润的青草晶莹透亮,亮得越来越耀眼,草地上升起了薄纱似的雾气。淡紫的天空中,阳光的辐射不断扩大,天色渐渐发蓝。云雀在看不到的高空呖呖鸣啭,所有声音和颜色都像清露沁入你的胸中,使你感受到一种安乐,使你愿意快些起来做点事情,愿意跟周围一切生物友好地相处下去。
这是我一生中最宁静和充满内省的一段时光。正是在这个夏天,我对自身的力量树立了坚定的信心。我变得孤僻了,不愿和人交往。我听见奥夫相尼科夫家孩子的叫喊声,但不想去找他们。表哥们来玩也一点不使我高兴,我倒惟恐他们弄坏了我的花园建筑,那可是我的第一件独立创作。
外公的话我也不再爱听了,他的话越来越枯燥乏味,而且总是唉声叹气发牢骚。他开始经常和外婆吵嘴,把她赶出家门,她有时去雅科夫舅舅家,有时到米哈伊尔舅舅那儿。有时她一连几天不回来,外公只好自己做饭,烫伤了手就吼叫,骂人,砸盘子,他变得越来越吝啬了。
有时他到我的窝棚里来,在草皮座位上舒舒服服坐好,久久盯着我不说话,然后冷不丁问一句:
“你干吗不吭声?”
“不干吗。怎么啦?”
他又开始教导我:
“我们不是贵族老爷,没有人教我们。什么事我们都得自己去弄明白。别人有书念,有学上,我们可什么也没有。一切要靠自己……”
他想起心事来,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哑巴似的,样子简直有些瘆人。
秋天他把房子卖掉了。卖房前不久,有一天喝早茶时,他突然愁眉苦脸、语气坚决地对外婆说:
“哎,孩子他娘,我养活你也养活够了!你得自己去挣饭吃了。”
外婆听了这话,全然不动声色,好像早知道他会这样说,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她不慌不忙掏出鼻烟壶,用海绵样的鼻子吸了一撮鼻烟,说:
“那好吧!既然如此,就这么办……”
外公在小山下的死胡同里租了两间房子,是一座老屋的地下室,光线很暗。搬家那天,外婆拿来一只拴着长带子的旧树皮鞋,把它扔到炉炕底下,然后蹲下来呼唤家神:
“家神家神,一家之神!给你一架爬犁,坐上去吧,跟我们一道搬新家,享新福……”
外公从外面朝窗户里望望,叫起来:
“我不准你搬它,你这异教徒!你敢!真是给我丢人……”
“咳,当心,孩子他爹,会倒霉的,”外婆认真其事地警告他,可是外公暴跳如雷,禁止把家神搬过去。
一连三四天,外公把家具什物卖给一些鞑靼旧货商人,怒火冲天地跟他们讨价还价,赌爹骂娘,外婆望着窗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低声喊着:
“拖走吧!拆光吧……”
我也想哭,我舍不得我的花园和窝棚。
搬家用了两辆大车,我乘的那一辆颠簸得特别厉害,我坐在一堆杂物中间,那车子仿佛想把我抛下去似的。
大约有两年时间,直到母亲去世,我就生活在这种老是被抛向什么地方的颠簸感之中。
外公迁居地下室不久,母亲就回来了。她脸色苍白,人消瘦了,大眼睛里闪出一种带着惊奇神色的热光。她老是左看右看,就像头一次见到她的父母和我,她端详着,沉默着。继父不停地在房里来回走动,轻轻吹着口哨,咳嗽几声,把手抄在背后,摆弄着手指头。
“天哪,你长得太快了!”母亲说。用发烫的手掌按按我的脸。她穿得不好看,肥大的棕色衣服在肚子那儿鼓了出来。
继父向我伸出一只手。
“你好,小弟!你怎么样啊?”
他嗅了嗅空气,说:
“哎,你们这儿很潮湿! ”
他俩像是奔跑了很久的人,都累坏了,身上的衣服又皱又破,他们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只想躺下来休息。
大家闷闷地喝着茶,外公望着雨水在冲刷窗户上的玻璃,问道:
“这么说,一把火全烧光了?”
“全烧光了,”继父的口气非常肯定。“我们差一点没能逃出来……”
“是啊,水火无情。”
母亲趴在外婆肩上,凑到她耳朵边说话。外婆眯缝着眼睛,好像怕光似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闷。
外公突然用挖苦的口吻,心平气和,但声音很响地说: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夫先生,据我听到的消息,没有发生过什么火灾,不过是你打牌输了个精光……”
屋里像地窖一般寂静,只听见茶炊哧哧冒气和雨水抽打玻璃窗的声音。后来母亲开了口:
“爹……”
“什么爹不爹!”外公震耳欲聋地大叫起来。“还会弄出什么事情来?我没对你说过吗,三十岁的别嫁个二十岁的?自作自受,你瞧他,细皮嫩肉的!你成了贵族太太不是,啊?怎么样啊,好女儿?”
四个人一齐喊叫起来,数继父的嗓门最大。我跑进过道里,坐在木柴堆上,简直惊呆了: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完全变了,不是原来那样的了。这个变化在房间里不很明显,但在这昏暗的过道里,我清楚地想起了她原先的样子。
后来,我不大记得了,不知怎么我又住到了索尔莫夫镇。屋子里一切都不同了,墙上没有糊墙纸,木头缝里嵌着麻屑,里面蟑螂成堆。母亲和继父占用两间窗户朝街的房子,我跟外婆住在只有一扇天窗的厨房里。工厂的黑烟囱从屋顶伸向天空,就像一根根从食指和中指间伸出来嘲弄人的大拇指,它们冒出的卷曲浓烟,被冬天的风吹得弥漫全镇,我们屋里很冷,永远有一股焦糊的油烟气味。一大清早,汽笛就像狼嚎似的叫起来:
“噢呜——呜……”
爬上长凳,从玻璃窗上半部,越过屋顶,可以看到那边的工厂大门,它在灯光下敞开着,就像老叫花子张着没牙的黑嘴,密密麻麻的一群小人正在挤进这张嘴巴里去。中午,汽笛又叫起来,大门的黑嘴唇又张开了,露出一个深洞,工厂把嚼碎的人渣呕吐出来,他们像一股黑水流到街上,风夹着绒毛似的白霜沿街劲吹,追赶着人们,把他们驱散回家。镇子上面的天空难得一见,日复一日所能看到的,只是所有屋顶和落满烟子的雪堆上面悬吊着的另一个灰色大顶盖,这个平平的盖子扼制着你的想象力,以它沉闷单调的颜色使你感到目眩。
晚上,工厂上面晃动着一片昏红的火光,烟囱顶端被火光照亮,仿佛它们不是从地上竖向天空,而是从一片烟云中落向地面,一边下落,一边喷吐红光,发出呜呜的吼声。看着这一切,你会感到无法忍受的恶心。苦闷在凶恶地啃啮你的心。外婆干的是厨娘的活,她除了做饭还要擦地板、劈柴、担水,从早忙到晚,躺下睡觉时直累得唉声叹气。有时她做完了饭,穿上短棉袄,把裙子高高掖起,动身进城去。
“去看看老头子过得怎么样……”
“带我去! ”
“冻死你,瞧这大风大雪的! ”
在看不清道的茫茫雪野上,她要走七俄里路。母亲怀着孕,脸色蜡黄,怕冷地裹着一条带穗子的灰色破披巾。我恨这条披巾,它使母亲高大匀称的身体变丑了,所以我老是去扯掉那些穗子。我恨这座屋子,还有工厂和这个镇子。母亲穿一双破旧的毡靴,挺着很难看的大肚子,咳嗽的时候肚子不住地颤抖。她那灰蓝色的眼睛闪出冷淡和愤怒的光,时常一动不动盯住空荡荡的墙壁,仿佛粘在上面似的。有时她整整一个钟头望着窗外的街道。那条街就像人的颌骨,一部分牙齿老得发黑,歪歪斜斜,有些牙已经掉了,装上的新牙又显得太大,显得很不相称。
“我们干吗要住在这儿?”我问。她回答:
“唉,你闭嘴……”
她很少跟我说话,总是命令我:
“去一趟,递给我,去拿来……”
家里人很少让我上街,每次出去我总被别的孩子打得遍体鳞伤而回。打架是我惟一的乐趣,我便热衷此道。母亲为此用皮带抽我,惩罚愈加激怒了我,下次打架我变得更为凶暴,母亲的惩罚也加倍严厉。有一天我警告她,她要是再打我,我就咬她的手,然后跑到野外去冻死。她吃惊地把我推开,在房里走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地说:
“你这头小野兽! ”
那些充满生气、令人激动、称之为爱的烂漫多彩的情愫,已从我心中消退殆尽。我开始仇视一切,这种仇恨就像蓝色的火花越来越频繁、猛烈地迸发出来。心中隐隐感到痛苦和不满,在这死气沉沉、乱七八糟的无聊生活中我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继父对我态度严厉,和母亲也很少说话,他老是吹吹口哨,咳嗽几声,午饭后总要站在镜子前面,用细木片小心地、长时间地剔他那一嘴高低不齐的牙齿。他越来越经常跟母亲吵架,生气地称呼她“您”。这个称呼使我怒不可遏。吵架时他总是紧紧关上厨房的门,显然不想让我听见他说话,但我尖起耳朵仍然能听到他那瓮声瓮气的低嗓音。
有一天听见他跺脚大叫:
“都怪您这混账大肚子,我不能请人到家里来作客,您这头母牛! ”
我很吃惊,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在高架铺上一下子跳起来,头撞到天花板上,把舌头都咬出了血。
每逢星期六,总有几十名工人来找继父卖给他粮票。这种粮票是厂主当作工资发给工人的,工人只能拿它在工厂的小店里购买食品,继父就用半价收购它。他坐在厨房桌子边接待工人,板着脸孔,架子十足,接过粮票说:
“一个半卢布。”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夫,你就不怕上帝……”
“一个半卢布。”
这种荒唐黑暗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母亲临产前我被送到了外公那里。他已经搬到了库纳维诺,在砂石街一幢两层楼房里租了一间小屋,带有俄式火炉和两个朝院子的窗户,这条街一直通到山下纳波利教堂墓地的围栏边。
“怎么啦?”外公迎着我说,然后尖声笑起来。“常言道:朋友可爱不如亲娘。看样子现在要说,不是亲娘,而是老鬼外公了!唉,你们呀……”
我对新地方还没有熟悉,外婆就和母亲带着小孩来了。继父因为敲诈工人被赶出了工厂,可是他上什么地方跑了一趟,马上就被安排到火车站当上了售票员。
过了好长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又搬到母亲住的一个石屋地下室里,她立即送我去上学。入学头一天,学校就让我倒了胃口。
我上学穿的是母亲的皮鞋、外婆棉袄改成的大衣、黄色衬衫和散腿裤子,这身打扮马上招来同学的嘲笑,因为穿黄衬衫,我得到了“方块爱司” ①的绰号。我和男孩子们很快就要好了,但是教师和牧师不喜欢我。
①旧时俄国犯人的代称,因其背上缝一块黄色方布作标记。
教师是个黄脸秃顶的人,他老淌鼻血,鼻孔里塞着棉花走进教室,坐在讲台边鼻音很重地问功课,话说到一半忽然不作声了,把棉花从鼻孔里拉出来,仔细瞧一下,摇摇头。他的脸扁平,紫铜色,仿佛经过氧化,皱纹里有一种铜绿样的东西,最难看的是他那双完全多余的死鱼眼,呆滞的眼光讨厌地盯在我脸上,使我老想伸手擦一把脸。
头几天我分在第一班,坐头排位子,几乎顶到了教师的讲台,这真叫人受不了,因为他好像除了我谁也看不见,他老是用鼻音说:
“佩斯科夫,换件衬衫!佩斯科夫,脚别乱动!佩斯科夫,你鞋子下面又流了一摊泥水! ”
为此我用恶作剧狠狠报复了他一下:有一天我弄到半个冻坏的西瓜,掏去瓜瓤后,把它用线吊在过道门的滑轮上,过道里很暗,门推开时,西瓜升了上去,教师关门时,瓜皮就像一顶帽子正好扣在他的秃头上。看门人拿着教师的字条把我送回家。不用说我为这场淘气付出了皮肉之苦的代价。
另一次,我把鼻烟撒在教师的桌屉里,使他喷嚏不止,不得不离开教室,派他当军官的女婿来代课。军官命令全班高唱《上帝保佑沙皇》和《自由啊我的自由》这两首歌,谁唱得不对,他就用小尺敲谁的脑袋,敲得特别响而可笑,但不疼。
宗教课教师是个年轻漂亮、头发蓬松的牧师,他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旧约·创世记》,还因为我学他讲话的口头禅。
他一进教室首先就要问我:
“佩什科夫,书带来了吗?是的。书?”
我回答:
“没有。没带来。是的。”
“什么‘是的’?”
“没有。”
“那你就回家去吧!是的。回家。因为我不想教你了。是的。不想。”
这并不使我十分苦恼,我出了教室,在镇子里肮脏的街道上东游西逛看热闹,直到放学回家。
牧师有一张文雅端庄的基督式的脸,一对温柔的女人眼睛和一双无论拿什么东西也同样温柔的小手。每件东西,不管是书、尺还是笔杆儿,他拿起来都非常灵巧,就像它们都是活的、脆的,他爱惜备至,生怕不小心碰坏了似的。他对学生可不像这样温柔,不过大家还是喜欢他。
虽然我的学习成绩还过得去,但不久我被告知,由于不体面的行为学校要开除我。我一听就蔫了,感到要倒大霉,因为母亲脾气越来越坏,打我的次数更多了。
幸亏来了一位救星。有一天赫里桑夫 ①主教大人突然驾临我们学校。他的样子像巫师,我记得还是个驼背。
①赫里桑夫主教是三卷本名著《古代世界宗教》、论文《埃及人的灵魂转生》及政论文《论婚姻和妇女》的作者。后者我在年轻时读过,印象很深。所引标题也许不确。该文曾刊于七十年代某神学杂志。——原注
主教个子矮小,身穿宽大的黑衣服,头戴可笑的小桶帽,坐到讲台边,把手从袖筒里露出来,说:“喂,我的孩子们,让我们来谈谈吧!”教室里顿时变得又温暖又快乐,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愉快气氛。
他叫了许多孩子之后,也把我叫到讲台前,认真地问道:
“你几岁了?才这么大?可是你,小弟弟,怎么长得这样高啊?你常常站在雨水里,对吧?”
他把一只胳膊搁在讲台上,用留着尖尖长指甲的瘦手握住稀疏的胡须,慈祥的眼睛注视着我的脸,提议道:
“好,你给我讲一讲,《创世记》里面你喜欢什么?”
我说我没有书,没学过《创世记》,他正了正高筒帽,问道:
“怎么会这样?这是应该学的!也许你知道一点,听人说过?知道《诗篇》吗?很好!祈祷词呢?嗬,你瞧!还有《圣徒传》?诗歌也知道吧?你蛮有学问嘛。”
我们的牧师来了,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主教为他祝福之后,他开始介绍我的情况,主教扬起手,说:
“请等一下……好,你讲讲敬神的人阿列克谢……”
“这是最好的诗歌,对吧,小弟弟?”当我忘记了哪一句诗,停顿下来时,他这样说。“还会什么?……大卫王的故事会讲吗?我非常想听! ”
我看见他确实在听,他喜欢诗歌。他考了我很久,忽然叫我停下来,问道:
“你学过《诗篇》吧?是谁教的?是慈祥的爷爷?他挺凶?真的吗?想必你太淘气了,是不是?”
我踌躇起来,但还是承认了。教师和牧师插了好些话证明我的承认属实,主教垂下眼睛听他们说,然后叹了口气道:
“听见他们怎么说你吗?喂,你过来! ”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头上,手上有一股柏树的气味,问我:
“你干吗要淘气?”
“念书真没劲。”
“没劲?小弟弟,这有点不对头。要是你觉得念书没劲,你就一定念不好,可是老师说你念得挺好的。看样子,还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在里面边写边说:
“佩什科夫·阿列克谢。对。小弟弟,你还是稍微忍耐一点,不要太淘气了!淘一点气是可以的,太淘气别人就不高兴了!我说得对吗,孩 子们! ”
许多声音欢快地回答:
“对! ”
“你们都不是非常淘气,对吧?”
男孩子们得意地笑着说:
“不对。我们也非常淘气!非常! ”
主教往椅背上一靠,把我搂到跟前,说了一句令人惊奇的话,所有的人连同教师和牧师都笑了起来:
“真是怪事,小弟弟们,我在你们这个年龄也是一个大大的淘气包!怎么会这样呢,小弟弟们?”
孩子们笑着,他提出许多问题,巧妙地难住大家,迫使他们互相争论,教室里越来越活跃。最后,他站起来,说:
“淘气包们,跟你们在一起真好,不过我该走了! ”
他举起手,袖口一甩甩到肩膀上,向大家画了个很大的十字,祝福道:
“为了圣父圣子圣灵,祝福你们多多行善!再见! ”
大家高呼:
“大主教再见!请您再来!”
他点点高筒帽,说:
“我一定来,一定来!我要给你们送书来! ”
他飘然走出教室,对教师说:
“放他们回家吧! ”
他拉着我的手走进过道里,俯下身来轻声对我说:
“你忍耐一点,好吗?我明白你为什么淘气!好,再见了,小弟弟! ”
我非常激动,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在我胸中沸腾。教师把全班放了学,单独留我下来,对我说,今后我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才行,甚至像这种话我都乐于洗耳恭听。
牧师一边穿皮袄,一边和气地对我说:
“从今往后你应该上我的课!是的。应该。不过你要老实坐着!是的。老实坐着。”
我在学校的事情总算凑合过去,没想到又在家里闹出了一场祸事:我偷了母亲的一个卢布。这是一次没有预谋的犯罪。
一天傍晚母亲出门去,留下我在家看小孩,我无所事事,翻开了继父的一本书——大仲马的《医生笔记》,看见里面夹着两张钞票,一张十卢布的和一张一卢布的。我看不懂那本书,把它合上了,但忽然想到,一个卢布不仅可以买《创世记》,大约还能买到一本讲鲁滨孙的书。不久前我在学校听人说过有这本书,那天很冷,课间休息时我给男孩子们讲童话故事,突然有个男孩瞧不起地说:
“童话故事净胡说八道,鲁滨孙才是真正的故事呢!”
还有几个孩子也读过鲁滨孙,他们都夸这本书好,外婆的童话不受欢迎我不服气,于是我就下决心要读一下鲁滨孙,然后也对他们说:这本书胡说八道!
第二天上学,我带去一本《创世记》、两本破破烂烂的安徒生童话、三俄磅 ①面包和一俄磅香肠。在弗拉基米尔教堂围墙旁一个黑暗的小店里有鲁滨孙卖,薄薄的一小本,封面是黄的,第一页上画着个大胡子男人,头戴尖顶毛皮帽,肩上披着兽皮,这副样子我不喜欢,而安徒生童话虽说有些破,表面看上去就觉得挺可爱。
①旧时俄国重量单位, 1俄磅等于 409.5克。
课间大休息时,我跟孩子们分吃面包和香肠,然后开始读奇妙的童话故事《夜莺》,大家的心一下子就被抓住了。
“在中国,所有的居民都是中国人,连皇帝自己也是中国人,”我记得,这句话使我感到愉快又惊奇,它具有一种朴素的乐呵呵、笑嘻嘻的音乐感和某种非常美好的东西。
因为时间不够,我在学校里没能读完《夜莺》。我回到家时,母亲正攥着煎锅把儿在煎鸡蛋,她奇怪地压低了嗓子问我:
“你拿了一个卢布?”
“拿了,这是买的书……”
她用煎锅的活把儿狠狠揍了我一顿,没收了安徒生的书,就此把它永远藏了起来,这比打我还要令我伤心。
我好几天没有去上学,在这段时间里,大概是继父把我的伟绩告诉了他的同事,同事们又转告自己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把这件事传到学校里,后来我上学时,迎接我的是一个新绰号——小偷。这个绰号简短明了,但是不对,因为我并没有隐瞒卢布是我拿的。我试图说明真相,但别人不相信,我回家就对母亲说,以后再也不去学校了。
母亲坐在窗口给小弟弟萨沙喂奶,她又怀孕了,脸色灰白,眼神痛苦失常,她望着我,像鱼一样张着嘴巴。
“你胡说,”她低声道。“不会有人知道你拿了卢布。”
“不信你去问问。”
“是你自己说漏了嘴。你说,是不是你自己?你小心着,明天我会弄清楚,是谁把这事传到学校里去的! ”
我说出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她的脸可怜巴巴地皱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来到厨房里,我自己的床在炉子后面的箱子上,我躺到床上,听见母亲在房里低声痛哭: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热烘烘的油抹布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实在躺不住了,就爬起来到院子里去,母亲喝住了我:
“你要上哪儿?上哪儿?到我这边来! ……”
我和母亲坐在地板上,萨沙躺在她膝上,抓她衣服上的纽扣玩,一边点头,一边说:
“透透,”意思是说“扣扣”。
我偎在母亲身旁,她搂住我说:
“我们是穷人,我们的每一戈比,每一戈比……”
她始终没把话说完,用热乎乎的胳膊抱紧我。
“这个坏蛋……坏蛋!”她突然说,这句话我以前听见她说过一次。
萨沙跟着说:
“蛋,蛋! ”
这个小孩有些古怪,样子笨拙,脑袋很大,他用美丽的蓝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安静地微笑着,仿佛在期待什么。他很早就开始说话,从来不哭,老是处在一种怡然自得的状态。他身体虚弱,勉强能爬,一见到我就特别高兴,要我抱他,喜欢用软软的小手揉我的耳朵,手指上不知为什么有一股紫罗兰的香味。他没有生病就突然死了。那天上午他还像平时一样自得其乐,到了傍晚,敲彻夜祈祷钟的时候,他已经给安放在桌子上了。这是第二个小孩尼古拉出世后不久的事。
母亲做了她答应过的事,把我在学校里重新安排好了,可是我又被送到了外公那里。
有一天喝晚茶时,我从院子里走进厨房,听见母亲在声嘶力竭地喊叫:
“叶夫根尼,我求你了,求你……”
“胡说!”继父说。
“我知道,你是去找她! ”
“那又怎么样?”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咳嗽起来,说:
“你这黑心肠的坏蛋……”
我听见继父打了她一下,就冲进房里,看见母亲跪在地上,背和胳肘撑在椅子上,挺着胸,仰着头,呼呼直喘气,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光,继父一身干净打扮,穿着新制服,用他的长腿在踢母亲的胸口。我从桌上抓起那把骨柄镶银的刀子——这把面包刀是母亲所剩我父亲惟一的遗物——我抓起它用足力气对准继父的腰间猛刺过去。
幸亏母亲及时推了马克西莫夫一把,刀子从他腰间擦过,把制服刺开个大口子,划伤了一点皮。继父哎哟一声,捂着腰窜出房去,母亲抓住我,吼叫着把我拎起来摔倒在地。继父从院子里回来后,把我拉开了。
天色已经很晚,他还是出门去了。母亲到炉子后面来找我,她小心地抱住我,吻我,哭着说:
“原谅我,是我不好!唉,亲爱的,你怎么能那样?怎么能动刀子啊?”
我对她说,我杀死继父,然后自杀。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想我会这样干的,至少要试一试。直到现在我眼前还浮现出那个下流坯的细长腿,穿着镶有鲜亮牙线的裤子,在空中摆动着,用鞋尖猛踢女人的胸口。
回想起野蛮的俄国生活中这些令人沉痛的恶行,我不禁反复诘问自己:这种事情值得一提吗?最后我满怀信心地回答:值得,因为这是活生生的丑恶的真实,直到今天它还没有绝迹。必须彻底了解这种真实,才能把它从记忆中,从人的心灵中和我们痛苦而耻辱的整个生活中彻底铲除干净。
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促使我描写这些恶行。虽然它们令人作呕,使我们窒息,它们把许多美好的心灵都压抑致死,但俄罗斯人的心灵仍然健康,年轻,足以战胜也一定能够战胜这些恶行。
我们的生活是令人惊奇的,这不仅因为它拥有一层滋生各种畜生败类的丰饶沃土,而且也因为,在这层土壤中毕竟能成功地长出鲜明、健康和创造的幼芽,能够生长人性中的善良,这会激励我们矢志不渝地憧憬人类光明的生活而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