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出人意料地把房子卖给了酒馆老板,在缆绳街又购买了一幢新宅。这条街上没有铺卵石,长满了杂草,但是清洁、安静,一直通到田野上,街两侧都是些花花绿绿的小屋子。
新宅比旧居更显得漂亮可爱;它的正面涂成深红色,给人以温暖宁静之感;三个窗户的淡蓝色护板和阁楼上的单扇百叶窗都在闪闪发亮;左边屋顶优美地掩映在榆树和椴树的浓荫里。院子和花园里有许多舒适隐蔽的角落,像是特意留给人玩捉迷藏似的。花园特别棒,虽然不大,但草木茂盛,乱蓬蓬的让人高兴。园子的一角有一座玩具似的小澡堂,另一角是个挺深的大坑,长满了蒿草,从里面伸出几截焦黑的粗木头,这是原先澡堂失火的残迹。花园左边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马厩的围墙,右边是别特连格家的房子,当中朝前就挨到卖牛奶的彼得罗夫娜的宅院了。这个红脸胖女人成天吵吵嚷嚷,嗓门儿就像打钟似的。她的小屋一部分陷入地下,破 旧发黑,盖着厚厚的青苔,两个窗户像一对和善的眼睛眺望着田野,田野上到处是深深的冲沟,远方的森林宛如一片蓝色的云低垂在天际。田野里整天有士兵在走动奔跑,枪刺在秋日的斜晖下闪着耀眼的白光。
整个宅子住满了房客,都是从未见过的人。前头住着一位鞑靼军人,他的妻子是个小胖墩儿,她从早到晚又嚷又笑,弹着装饰得很阔气的吉他,时常放声高唱一支热情洋溢的歌:
一个人恋爱爱不成,
再找一个爱的人!
瞅准了道,找准了人,
甜甜蜜蜜多称心!
那个军人也胖得像个球,坐在窗户边,嘟着发青的腮帮子,乐呵呵地瞪大一双棕色眼睛,不停地抽烟斗,咳嗽起来声音奇特,就像狗叫:
“呜,呜汪汪! ……”
地窖和马厩上面搭着一间暖和的小屋,那里住着两个拉货的马车夫——小个子花白头发的彼得大叔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捷潘,一个脸长得像紫铜托盘似的圆胖壮实的小伙子;还住着一个叫瓦列伊的鞑靼人,瘦高个儿,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个勤务兵。这些全都是陌生人,他们身上有许多我不熟悉的东西。
特别抓住我的心、深深吸引着我的,是一个绰号叫做“好事情”的搭伙房客。他在后宅厨房边租了一间狭长的屋子,两个窗户分别朝向花园和院子里。
此人瘦而驼,脸色苍白,留着两绺黑胡子,戴眼镜,目光和蔼可亲。他寡言少语,不引人注意,每当人家叫他吃饭或喝茶,他总是答应一句:
“好事情。”
外婆就此这样称呼他,不论当面还是背后。
“廖尼亚,去叫‘好事情’来喝茶!‘好事情’,您怎么不吃啊?”
他房间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箱子,还有许多厚厚的书,都不是用我认识的教会斯拉夫字母印刷的;到处放着盛有各色液体的瓶子、铜块、铁坨和铅条。从早到晚,他老是穿着那件棕红色皮上衣和灰色方格长裤,浑身沾满了什么颜料,发出难闻的气味,蓬头垢面,笨手笨脚,忙着熔化铅条,焊接小铜件,在小天平上称量东西,嘴里咕咕噜噜不知说些什么,有时烧痛了手指,连忙朝它吹几口气,磕磕碰碰走到挂在墙上的图纸跟前,擦擦眼镜,好像嗅图纸似的把他那白得怪怪的细直的鼻子几乎顶到了墙壁上。有时他突然在房间当中或窗户边停住脚,久久伫立在那里,闭着眼,仰着头,不声不响就像泥塑木雕。
我爬到板棚顶上,向院子对面开着的窗口观察他。我看见桌上酒精灯的蓝焰和他的黑色身影,看见他在一个破本子里写字,他的眼镜片冰块似的闪着青冷的光。这个人搞的魔术使我一连几小时待在棚顶上不愿离去,忍受着好奇心的煎熬。
有时他站在镜框似的窗户当中,两手抄在背后,直愣愣望着板棚顶,但好像没有看见我,令我好生没趣。他突然又蹿到桌子跟前,深深弯下腰,在桌上乱翻一气。
我想,如果他有钱,穿得好些,也许我会怕他,但是他很穷:他的衬衫领子又脏又皱,翘在上衣外面,长裤上全是补丁和污渍,他赤脚穿着双破鞋子。外婆可怜穷人,外公瞧不起穷人,这两种态度不知不觉使我确信一点:穷人不可怕,也不危险。
满宅子的人谁也不喜欢“好事情”,大伙都笑话他。快活的军人老婆管他叫“白粉鼻子”,彼得大叔说他是药剂师和巫师,外公则叫他妖道和共济会分子。
“他在搞什么?”我问外婆。她厉声答道:
“不关你的事。别问,懂吗……”
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走到他的窗下,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
“你在搞什么?”
他哆嗦了一下,从眼镜架上面望了我好久,向我伸出一只满是伤口和烫疤的手,说:
“爬进来吧……”
他不叫我走门而是爬窗进屋,使我更感到他了不起。他在一个木箱子上坐下来,让我站到他面前,把我推开一点,又把我拉近些,最后轻轻问了一句:
“你是哪儿来的?”
这太奇怪了:我一天四次在厨房里吃喝,就坐在他的身边!我回答说:
“我是这家的外孙……”
“哦,是的,”他说,打量着自己的手指头,又不吭声了。
我认为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
“我不姓卡希林,我姓佩什科夫……”
“佩什科夫?”他不准确地重复了一遍。“好事情。”
他把我推开,站起来向桌子走去,一面对我说:
“好了,老实坐在那儿吧……”
我坐了很久很久,看他在台虎钳上锉铜块,金黄色的锉屑纷纷落到虎 钳下面的硬纸板上。他把铜屑撮起来,撒进一个很厚实的杯子里,从小罐子里加入一点细盐似的白粉末,再把黑瓶子装的什么液体倒些进去。杯子里就发出咝咝声并开始冒烟,一股呛人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子,我咳嗽起来,不住摇头,可是这位巫师却得意地问我:
“味道难闻吧?”
“难闻! ”
“这就对了!小弟弟,这就好极了!”
“有什么好吹牛的!”我心里想,就很不客气地说:
“难闻就是不好……”
“是吗?”他挤了挤眼睛,大声道。“那可不一定,小弟弟!你玩打拐 子吗?”
“你说羊拐子游戏吗?”
“对,打羊拐子游戏。”
“我玩。”
“给你做个灌铅的羊拐子,要不要?打起来很棒的! ”
“要。”
“你去拿个羊拐子来。”
他又走到我跟前,手里拿着冒烟的杯子,一只眼睛望着杯子里,对我说:
“我给你做个铅拐子,你就别上我这儿来了。好不好?”
这可把我气死了。
“你不做我也永远不来了……”
我一肚子不高兴来到花园里。外公在忙着给苹果树根培粪肥。已经是秋天了,树木早就开始落叶了。
“来,把马林果修剪一下,”外公说着递给我剪刀。
我问他:
“‘好事情’在做什么呀?”
“他在糟蹋房子,”他生气地说。“把地板烧坏了,墙纸弄脏撕烂了。我要叫他搬走! ”
“就叫他搬走,”我赞同道,动手剪马林果的枯藤。
然而我这句话说得太匆忙了。
在秋雨绵绵的晚上,要是外公出门去了,外婆就在厨房里举行非常有趣的聚会,她请所有的房客,包括两个马车夫和勤务兵,都过来喝茶。吵吵嚷嚷的彼得罗夫娜也是常客,有时连那个快活的军人老婆也来参加。“好事情”总是站在炉子旁边的角落里,不动弹也不说话。哑巴斯捷潘跟鞑靼勤务兵玩纸牌,瓦列伊用牌拍打哑巴的大鼻子说:
“你这鬼东西! ”
彼得大叔带来很大一块白面包和一瓦罐“果仁酱”。他把面包切成片,抹上好多果酱,把这美味的马林果酱面包托在手上,深深地鞠着躬,分给大伙品尝。
“请赏光吃一点!”他亲切地说。大伙从他手里拿面包片时,他注意地望着自己那乌黑的手掌,要是有果酱滴下来,就用舌头把它舔干净。
彼得罗夫娜带来一瓶樱桃果子露酒,快活的太太拿来了核桃和糖果。于是外婆的赏心乐事——丰盛的宴会就开始了。
就在“好事情”向我“行贿”,叫我别再上他那儿去之后不久,外婆就举行了一次这样的晚会。外面秋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呜呜的秋风把树枝吹扫到墙壁上,发出刷刷的声响。厨房里又暖和又舒适,大伙儿紧挨着坐在一起,人人都显得格外安详可亲,外婆难得兴致大发,讲了许多童话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
她坐在炉炕沿上,两脚撑着炉阶,俯身向下,一盏白铁小油灯照亮着她的听众,外婆在兴头上总是要登上炉炕的,她说:
“我要在上面讲,在上面好讲些!”
我挨着外婆的腿坐在宽宽的炉阶上,差不多就坐在“好事情”的头顶上。外婆讲的是战士伊万和隐士米龙的故事,这是一个很好听的童话,她讲起来那样生动有力、流畅自然而富于节奏感:
从前有个将军叫戈尔季翁,
他心如铁石,又黑又狠,
不许别人讲真理,一贯残害老百姓,
就像树洞里的夜猫子,是个大凶神。
要问戈尔季翁最恨什么人?
老隐士米龙就是他的眼中钉。
老米龙不声不响地保护真理,
替世人行善积德他无所畏惧。
将军叫来忠实的奴仆老部下——
勇敢的战士伊万努什卡:
“伊万科,你去杀死老米龙,
去除掉那个骄傲的老头!
砍下他的脑袋,
提着花白胡子,
把它拿来喂我的狗!”
伊万奉命就去杀人,
一路上他心里暗暗叫苦:
“不是我自己要去,这是迫不得已!
天意难违啊,是我命中的定数。”
伊万在衣襟下藏着利剑,
来到隐士跟前鞠躬请安:
“正直的老人啊,你一向安康?
你老人家过得怎么样?”
未卜先知的隐士呵呵一笑,
施展机敏的口才对他说道:
“伊万努什卡,你何必对我隐瞒实情!
老天爷在上他无所不晓。
是善是恶都逃不出他的手心,
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听了这话伊万感到难为情,
可是他又怎敢违抗军令!
他只好从皮鞘里拔出宝剑,
在宽大的衣襟上擦一擦锋刃。
“米龙啊,我本不想让你看到宝剑,
冷不防就结果你的性命。
好吧,现在你去做个祷告,
最后一次去祈祷上帝,
为全人类,为我,为你自己,
祷告一完我就砍下你的首级! ……”
老米龙双膝跪倒在地,他悄悄跪在一棵小橡树下,
橡树弯腰向他敬礼,
老米龙笑嘻嘻把话讲:
“喂,伊万,为全人类的祈祷很长很长!
你可得等待许多时光!
倒不如一剑把我杀了,
免得你跟着我受累遭殃!
伊万气呼呼皱起了眉头,
马上愚蠢地夸下海口:
“不,好汉一言说了算数!
你只管祷告吧,我等一百年也不含糊!”
隐士的祷告做到黄昏,
从黄昏做到第二天早晨,
白天过完了又是黑夜,
从夏天一直祈祷到开春。
老米龙祈祷了一年又一年,
小橡树长得都撑上了天,
橡籽儿变成了密密的橡树林,
神圣的祷告还没有做完!
直到今天他俩还待在原地:
老隐士还在小声哀告上帝,
求上帝为人救苦救难,
求光荣的圣母给人带来欢喜。
战士伊万站在他的身边,
宝剑早就变为泥土一摊,
身上的盔甲全都锈掉了,
上好的衣服化成了灰和烟,
伊万光着身子站过冬天又过夏,
烈日炎炎晒不死,蚊叮虫咬他不怕,
狼熊虎豹、风雪严寒
通通不能伤害他。
伊万站着一动不能动,
胳膊举不起,嘴巴说不出话,
你们瞧,这是上天在惩罚他:
谁叫他听从恶人的命令,
谁叫他昧了自己的良心!
为了我们这些有罪的肉体凡胎,
老隐士不停地祈祷直到现在,
他的祷告声源源不断传向上帝,
就像清清的河水流进了汪洋大海!
我发现,外婆的故事刚刚开始讲,“好事情”就有些心神不定。他两只手一抽一抽的好奇怪,一会儿摘下眼镜,一会儿又戴上,随着外婆那悦耳动听的语言他不时挥挥胳臂,点点头,用手指碰碰眼睛又使劲按几下,老是伸出巴掌很快抹一把额头和脸,就像出了大汗似的。听故事的人要是有谁走动、咳嗽,脚底下弄出声响,这位搭伙房客马上就厉声地对他:
“嘘——嘘! ”
外婆的故事讲完了,“好事情”呼地一下站起来,双手乱舞,很不自然地转了几个圈儿,嘴里喃喃地说:
“知道吧,这真是太棒了,应该把它记录下来,一定要记录下来!这太真实了,这才是我们的……”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原来他在哭,他满眼是泪,泪如泉涌,整个眼睛都汪在泪水里,这副样子有些古怪,又非常可怜。他一跳一跳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笨手笨脚的真好笑,他想戴上眼镜,举着它在鼻子跟前乱晃,镜腿儿就是架不到耳朵上去。彼得大叔望着他发笑,大家都不好意思说话,外婆连忙道:
“那您就记录下来吧,这没有什么不好,像这样的故事我还有许多……”
“不,就要这一个!这是地地道道俄罗斯的,”他兴奋地大声疾呼道,突然在厨房当中僵住不动了,他开始高声讲话,右手在空中用力挥动,左手哆哆嗦嗦举着那副眼镜。他慷慨激昂地讲了很久,又是尖叫,又是跺脚,老爱重复这样一句话:
“不能按照别人的心思生活,不能,绝不能! ”
后来他好像突然失了音,说不出话来,望了望大家,垂下头,抱歉似的悄悄走了。人们相视而笑,觉得有些尴尬,外婆挪到炉炕上面的暗影里,坐在那儿深深叹气。
彼得罗夫娜用手掌擦着又红又厚的嘴唇,问道:
“他好像生气了吧?”
“不,”彼得大叔说。“他就是这么个人……”
外婆从炉炕上爬下来,默默地给茶炊添火,彼得大叔慢条斯理地说:“这班先生全都是这样,爱使性子! ”
瓦列伊闷闷地嘟哝了一句:
“光棍汉总是胡闹! ”
大家都笑了,彼得大叔又慢声慢气地说:
“弄到哭天抹泪的地步。看样子,从前尽是大狗鱼上钩,这会儿连小鲤鱼都少了……”
大家觉得无味。一种愁闷情绪揪紧了我的心。“好事情”让我非常吃惊,我很可怜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清楚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那天他没在家里过夜,直到第二天午饭后才回来,他衣衫不整,不声不响,挺难为情的样子。
“昨天我不该嚷嚷的,”他像小孩子认错似的对外婆说。“您没生气吧?”
“生什么气?”
“我乱插嘴,说了那些话。”
“您又没有得罪谁……”
我觉得外婆有点怕他,她不看他的脸,跟他说话时声音也特别轻。
他走到她紧跟前,非常老实地告诉她:
“您瞧,我太孤单了,没有一个亲人!成天不吭声,憋久了心里就会突然沸腾起来,冲破缺口 ……看见一块石头、一棵树,也想跟它们说话……”
外婆走开几步离他远些。
“那您就结婚吧……”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愁眉苦脸地走开了。
外婆皱起眉头望着他的背影,嗅了嗅鼻烟,然后严厉训诫我说:
“你要当心,别老跟着他转,天知道他是什么人……”
然而我不禁又想去找他。
我发现,在他说“我太孤单了”这句话时,他的脸色变了,甚至脸形都改变了;这句话里包含着某种我能理解并使我内心感动的东西,所以我想去看看他。
我从院子里窥视他的窗户,看到房间里没有人,那儿就跟贮藏室似的,乱七八糟扔满了各种没用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古里古怪的,别人用不着。我到花园去,在花园的土坑里看见了他。他躬着腰,双手抱在脑后,胳膊肘抵着膝盖,样子挺别扭地坐在那根火烧木上。木头一部分埋在土里,翘在上面的一截烧得乌黑发亮,底下长满了蒿子、荨麻和牛蒡,俱已枯萎了。他坐得那样不舒服,更加引起了我对他的同情。
他好久都没有发现我,他那猫头鹰似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旁边什么地方,后来他像是很扫兴地突然问道:
“来找我?”
“不。”
“来干吗?”
“不干吗。”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满是红黑斑点的手帕揩揩镜片,说:
“哎,你爬过来吧! ”
我坐到他旁边,他紧紧搂住我的肩膀。
“坐着吧。我们就这样坐着不说话。好不好?这个 ……你的脾气犟吗?”
“犟。”
“好事情! ”
我俩沉默了很久。这是一个晴和的初秋傍晚,安静、温和,又有些凄凉,周围的花木虽然五彩缤纷,但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明显地褪色和凋零,土地已经耗尽了浓郁的夏天气息,现在它只能散发出阴冷的潮气,空气出奇的清澈,淡红的天幕上匆忙掠过寒鸦的影子,勾起人不快的念头。万籁俱寂;每一种声音,哪怕只是小鸟弄羽或枯叶落地,都显得格外响亮,使你胆颤心惊,但随后你又沉静下来,宁静笼罩着整个大地,也充满了你的心胸。
此时此刻,你会萌生一些纯洁而轻灵的思绪,它们像蛛丝般纤细透明,难用言语表达。它们迸出火花,倏忽即逝,宛如流星;它们使你心灵灼痛,黯然神伤,又让你心中充满柔情和不安,于是你的心灵沸腾了,熔化了,渐渐铸就一种终生不变的形式,这时你心灵的面貌也就形成了。
我偎在搭伙房客温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从苹果树的黑枝丫间眺望红红的天空,注视那些白腰朱顶雀飞舞忙碌,看红额金翅雀撕啄干枯的牛蒡果,吃里面酸涩的种子,看田野上升起一溜血红边缘的毛茸茸的乌云,乌云下面有一群归巢的老鸹正缓缓飞向墓地。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明了而可亲,但好像又有些特别,跟平时不一样。
有时他深深叹一口气,问我:
“好极了,是吧,小弟弟?真好!你怕不怕潮,冷不冷?”
天黑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膨胀起来,浸在湿乎乎的昏暗中。他说:
“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在花园的小门边他站住了,轻声说:
“你的外婆真好。啊,大地多么美! ”
他闭上眼睛,面带微笑,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地念道:
这是上天在惩罚他:
谁叫他听从恶人的命令,
谁叫他昧了自己的良心! ……
“小弟弟,你要记住这些话,要牢牢记住! ”
他把我向前推了推,问道:
“你会写字吗?”
“不会。”
“要学会写字。你学会了,把外婆讲的故事都记下来,这很有用处,小弟弟……”
我们成了朋友。打那天起,我可以随时到“好事情”那儿去,坐在盛破烂的箱子上,无拘无束地看着他熔铅、烧铜,在小砧子上用一把锤把儿很漂亮的小锤子锻打烧红的铁片,拿粗细不同的锉刀、金刚砂和一根细线似的锯子加工器件。所有的东西他都要在灵敏的铜天平上称出重量,又把不同的液体倒进几个挺厚的白杯子里,看它们冒烟,弄得满屋子都是呛人的气味,然后他皱起眉头翻看一本厚书,咬着红嘴唇,嘴里哼哼哧哧的,或者用沙哑的嗓子轻轻唱起来:
啊,萨龙的玫瑰花……
“你在做什么呀?”
“做一件东西,小弟弟……”
“什么东西?”
“噢,你瞧,我还不知道怎么说让你听明白……”
“外公说,也许你在做假钱……”
“你外公?嗯……他扯淡!小弟弟,钱是微不足道的……”
“那你拿什么买面包呢?”
“是啊,小弟弟,买面包要给钱的,不错……”
“瞧我说的对吧?还有买牛肉也要钱……”
“买牛肉也要……”
他非常可亲地低声笑起来,像挠小狗似的挠挠我的耳根,说:
“我哪儿说得过你呀,你把我难住了,小弟弟,咱俩还是别说话的好……”
有时他放下手中的活,坐到我身边来,我俩久久眺望着窗外,看雨水洒在屋顶上和长满杂草的院子里,看苹果树在落叶凋零。“好事情”的话很少,他从来只讲最必要的话,如果他想让我注意什么东西,通常只轻轻碰我一下,眨眨眼睛向我示意。
我在院子里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被他胳膊肘一碰或听他短短一句话,眼前的所有事物就显得异乎寻常而牢牢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比如说,一只猫跑到院子里来,站在发亮的水洼旁边,望着自己的倒影,举起软绵绵的爪子好像要打它一下,这时“好事情”就悄声说:
“猫儿生性骄傲又多疑……”
一只叫马马伊的金红色大公鸡飞到花园的篱笆上,刚刚站稳就拍打翅膀,险些儿掉下来,它气得伸长了脖子,发出咕咕的怒声。
“将军架子大,就是不太聪明……”
笨手笨脚的瓦列伊像一匹老马,在泥泞中迈着重重的步子走过来。他颧骨很高,嘟着腮帮子,眯起眼睛仰望天空,白晃晃的秋天日光直射到他的胸口上,照得上衣的铜纽扣闪闪发亮,鞑靼人站住了,用他那弯曲的手指头去摸那颗扣子。
“他好像得了奖章,在欣赏呢……”
很快我就粘上“好事情”了,无论在委屈伤心的日子,还是快乐开心的时刻,他都是我不可缺少的伙伴。他自己沉默寡言,却让我想到什么就随便说,不像外公那样总是厉声呵斥打断我的话:
“别叨叨了,鬼推磨似的没完! ”
外婆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也没有工夫听别人的和管别人的。
只有“好事情”总是认真其事地听我瞎扯,时常微笑着对我说:
“哎,这个不对,小弟弟,是你自己诌出来的……”
他提意见既简短又及时,而且完全对头,他好像把我心里和脑子里想的全都看透了,一切废话假话不等我说出口他就能识破,三言两语和气地打断我:
“你在胡说,小弟弟!”
我时常故意试试他的魔术本领,瞎编一个故事,说得就像真有那么回事,可是他一听就摇头:
“哎,你又胡说了,小弟弟……”
“你怎么知道的?”
“我嘛,小弟弟,能看出来……”
外婆常带我到干草广场去挑水。有一次我们看见五个城里人在打一个乡下人。他们把他摔倒在地,狗咬架似的撕扯他。外婆甩掉水桶,挥着扁担向城里人冲过去,一面叫我:
“跑开! ”
可是我一个人害怕,就跟着她跑,朝打人的人扔卵石和石块。外婆勇敢地用扁担戳那几个城里人,敲他们的肩膀和脑袋。接着又来了一些人,城里人跑掉了。外婆给挨打的人洗伤,那个人的脸被踩得血肉模糊,直到现在我想起来都要恶心。当时他用肮脏的手指按着打破的鼻孔,又是叫又是咳嗽,鲜血从手指下面溅了外婆一脸一胸;外婆也叫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回家后,我跑到搭伙房客屋里,对他讲述事情的经过。他停下手中的活,站在我面前,像举马刀似的擎着一把锉刀,从眼镜底下严肃地盯着我,后来他突然打断了我的话,非常有力地说:
“好极了,整个事情就是这样的!很好! ”
那件事情太令我震惊了,我对他说的话全不在意,一个劲儿地往下讲,但他搂着我,磕磕碰碰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说:
“够了,不要再讲了!小弟弟,该讲的你都讲完了,明白吗?讲完了! ”
我不高兴地住了嘴,但后来一想,又感到惊奇——这个我印象很深,我明白了,他打断我正是时候,我确实已经讲完了。
“小弟弟,你别老讲这种事情,记住这些没有好处!”他说。
有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一句话,竟令我终生难忘。记得有一回我跟他讲到我的冤家对头克留什尼科夫,这个大脑袋胖男孩是新街的打架好手,我俩只交个平手,谁也赢不了谁。“好事情”倾听了我的诉苦,就说:
“这算不了一回事。这种力气不是力!真正的力在于运动速度,速度越快就越有力。你懂吗?”
第二个星期天我试着把拳头抡得快些,结果轻而易举打败了克留什尼科夫。这件事促使我愈加重视搭伙房客的话。
“任何东西都要善于把握。明白吗?善于把握,这是非常困难的! ”
我一点也不明白,但不由自主记下了诸如此类的话,因为我觉得这些普通的话里包含着某种神秘莫测的东西:难道还要什么特别的本领去把握住石头、面包、碗和锤子吗?
宅子里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了。连快乐的女房客那只亲近人的猫,也不肯像对别人那样爬到他的膝盖上;他亲切地唤它,它也不理。我为这个揍那只猫,揪它的耳朵,苦苦劝它别害怕那个人,就差没哭鼻子了。
“我衣服上有各种酸的气味,所以猫不肯接近我,”他解释道,但我知道所有的人包括外婆在内,却不是这样说,他们对搭伙房客怀着敌意,他们的话不对头,令人难受。
“你干吗老待在他那儿?”外婆生气地问道。“当心他教你学坏……”
外公是个红毛黄鼠狼,他渐渐知道了我去找搭伙房客的事,我每去一次,就被他狠揍一顿。我当然不会告诉“好事情”家里人不准我跟他交朋友,但是我把宅子里的人怎样看待他坦率地对他说了。
“外婆她怕你,说你是巫师,外公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对别人有危险……”
他摆摆脑袋,像要赶走苍蝇似的,刷白的脸上泛起了微笑的红晕,这笑容使我的心揪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小弟弟,这个我看出来了!”他小声道。“这很叫人难过,是不是啊,小弟弟?”
“是的! ”
“难过啊,小弟弟……”
他终于被撵出了这幢宅子。
有一天,喝过早茶后我去找他,看见他坐在地板上往箱子里收拾东西,嘴里哼着“萨龙的玫瑰花”。
“再见了,小弟弟,我要搬走了……”
“为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说:
“难道你不知道?这屋子你母亲要来住……”
“这是谁说的?”
“你外公……”
“他撒谎! ”
“好事情”伸手把我拉到他身边,等我坐到地上,他小声说:
“不要生气!小弟弟,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没告诉我,那样可不好,我以为……”
我感到难过又有些怨他。
“听我说,”他面带微笑,几乎是悄悄地说。“你还记得吧,我对你说过:‘别上我这儿来’?”
我点点头。
“当时你生我气了,是吧?”
“是……”
“小弟弟,其实我并不想气你。你瞧,我知道咱俩做了朋友,你家里的人就会骂你。是不是这样?果然是这样吧?现在你明白了我为什么对你说那句话吧?”
他就像我一般大的孩子那样跟我说话,他的话使我欣喜欲狂,我甚至觉得我当初老早就了解了他。于是我说:
“这个我早就明白了! ”
“哎,就是!对了,小弟弟。这就对了,亲爱的……”
我心里难受极了。
“为什么他们谁都不喜欢你?”
他紧紧搂住我,向我挤了挤眼睛,说:
“我是外人,明白吗?就为这个缘故。我不是他们那样的……”
我扯着他的袖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要生气,”他凑到我耳朵上又悄声说了一遍,还加上一句:“也不要哭……”
可是他自己的泪水却从模糊的眼镜片下面流了出来。
后来,我们又像平时那样,默默地坐了很久,只是偶尔交谈一两句话。
那天傍晚他走了,临走时他跟大家亲切告别,紧紧拥抱了我。我跑到大门外,望见他坐在大车上颠簸着,车轮轧过上了冻的坑洼不平的污泥渐渐远去。他刚走,外婆就动手洗刷那间脏屋子,我故意从这一角走到那一角,来来回回妨碍她。
“走开!”她老是碰到我,就喊道。
“你们为什么把他赶走?”
“不用你多嘴! ”
“你们都是傻瓜,”我说。
她用湿抹布打我,喝道:
“你发痴啦,淘气鬼!”
“不是说你,是说所有别的人都是傻瓜,”我更正了一下,也没能让她消气。
吃晚饭时,外公说:
“好了,谢天谢地!不然我一见到他,心里就像刀扎似的。嘿,早该撵他走了! ”
我气得折断了一把勺子,为此又挨了揍。
他是我在祖国无数优秀人物中结识的第一个人,我和他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