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外公家。
“怎么啦,小强盗?”他迎面问我,用手敲敲桌子。“现在我可不养你了,让外婆养活你吧! ”
“我养活他,”外婆说。“别以为你难倒我了! ”
“那你就养吧!”外公嚷道,马上又安静下来,对我解释说:
“我跟她彻底分家了,现在我们什么东西都分开……”
外婆坐在窗口织花边,她的动作很敏捷,木杆发出欢快的碰击声,插满铜针的底垫就像一只金色刺猬在春天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外婆自己也像是赤铜铸成的,她一点都没有变!倒是外公越发干瘦了,脸上的皱纹更多,红头发变灰了,从前他举手投足镇定自若,架子十足,如今却变得急躁不安,手忙脚乱;一对绿眼睛里始终透着怀疑的神色。外婆笑着告诉我外公跟她分家产的经过。外公把餐具和坛坛罐罐都给了她,说:
“这些是你的,别的什么也别跟我要了! ”
然后他把外婆所有的旧衣服、旧物件连同狐皮斗篷统统拿走,变卖了七百卢布,把钱借给了他的教子——一个卖水果的犹太人去生利息。他彻头彻尾染上了守财病,甚至不顾廉耻,跑到老熟人家里、过去手工业管理局的老同事和一些富商家里去诉苦,说他被儿女弄得破了产,向他们哭穷 要钱。他过去是受人尊敬的,所以人家对他慷慨解囊,给了不少大票子。他拿出一张在外婆鼻子下摆了摆,像小孩子似的夸口逗她:
“看见没有,傻瓜?人家连百分之一也不会给你的! ”
他把讨来的钱都放出去生利,一部分借给了他的新朋友——秃顶瘦高个儿、镇上人称“马鞭子”的毛皮匠,余下的借给了此人的妹妹,一个红脸蛋、褐眼睛、身高马大、样子懒散、嘴比蜜糖还要甜的小店老板娘。
家里的一切都是严格分开的。头一天外婆出钱买菜做饭,第二天就由外公买菜和面包。轮到外公那天饭菜总要差些,外婆买的全是好肉,外公却只买些牛羊杂碎。茶叶和糖各人自管,但烧茶共用一个壶,外公不放心地说:
“别忙,等一等!你放了多少茶叶?”
他在手心里倒了些茶叶,仔细数了数,说:
“你的茶叶比我的小,所以我要少放几片,我的茶叶大,茶汁更浓。”
他密切注意,外婆倒给自己和倒给他的茶浓度是否一样,她共喝了几杯,是不是跟他数量相等。
“喝最后一杯吧,怎么样?”在茶壶倒空之前,外婆问道。
外公朝茶壶里看看,说:
“好吧,每人最后一杯! ”
就连供圣像的长明灯油,也是各人买各人的,在共同操劳了五十年之后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看着外公这些把戏,我又好笑又厌恶,而外婆不过觉得好笑罢了。
“你算了吧!”她安慰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老头儿上了年纪,他就任性胡闹!他八十岁的人了,有几个能活到这把岁数!让他去胡闹吧,最后看谁倒霉?我能挣到一口饭养活咱俩,你别担心!”
我也开始挣钱了。逢到节假日,一大早我就拿上口袋到别人家院子里和大街小巷拾牛骨头、破布、碎纸和钉子。一普特破布碎纸卖给收破烂的,可得二十戈比,废铁也一样,一普特骨头只值十戈比,或八戈比。平时放学后我也干这个营生,每星期六我卖各种破烂能挣到三五十个戈比,运气好还要多些。外婆接过我的钱,连忙塞进裙子口袋里,垂下眼睛,夸奖我道:
“谢谢你,好乖乖!难道我们还养不活自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她把我给她的几枚五戈比硬币托在手心里,望着钱泣不成声,她那泡沫石似的有许多小孔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混浊的泪水。
比卖破烂更好的进项,是到奥卡河岸的木材栈或者沙岛上去偷木柴和薄木板。在逢集的季节,沙岛上搭起临时木板房。人们在里面做铁器买卖,集市过后板房就拆掉,木条和木板叠垛起来,几乎一直要堆放到来年春汛时。一块好木板,小市民房主肯出十戈比,一天可以弄到两三块,但是必须在恶劣的天气,刮暴风雪或下大雨,看守人四散躲避时,才能得手。
我们结成了一个齐心合力的团伙,成员有:讨饭的莫尔多瓦女人的十岁儿子桑卡·维亚希里,他是个温柔可爱的男孩,成天乐呵呵的;孤儿科斯特罗马,头发蓬乱,骨瘦如柴,有一对老大的黑眼睛,后来在十三岁时因为偷了两只鸽子被送进少年犯教养所,在里面上吊死了;小鞑靼人哈比,十二岁的大力士,憨厚善良;扁鼻子亚济,父亲是墓地看守人兼掘墓人,约八九岁,像鱼一样沉默,有癫痫病;年龄最大的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丘尔卡,他通情达理,为人公正,热衷于拳斗;我们都是一条街上的孩子。
在这个镇上,偷东西不算罪过,蔚成风气,几乎是吃不饱肚子的小市民惟一的谋生手段。一个半月的集市保不了全年吃喝,许多体面的一家之主都要“在河上挣些外快”,他们打捞春汛中漂来的木柴和原木,用小船搞零星的货运,但主要是到驳船上偷东西,他们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干这种“猴上猴下”的勾当,只要货物堆放得大意了,他们没有不偷的。过节的时候,大人们夸耀各自的成就,孩子们一旁听着,暗暗学习。
春天,在集市开市前最繁忙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镇子街道上挤满了喝醉酒的工匠、马车夫和各种干活的人,镇里的小孩子总是去掏他们的口袋,这是合法的营生,他们肆无忌惮,当着大人的面下手。
他们偷木工的工具、客车车夫的扳钳、货车上的轮轴和铁轴套,而我们这伙人可不干这种事。有一次丘尔卡坚决地说:
“我可不去偷,娘不许我干。”
“我也不敢!”哈比说。
科斯特罗马对小偷有一种厌恶感,他说“小偷”这个词时语气特别重。当他看见别的孩子在偷醉汉的东西,就去撵开他们,如果抓到一个还要狠揍一顿。这个大眼睛的、总是闷闷不乐的男孩子自认为是大人了,他走路的样子很特别,就跟装卸工似的左摇右摆,说起话来尽量粗声大气,整个人显得紧绷绷的,像个深思熟虑的小老头。维亚希里则相信偷窃是罪过。
但是从沙岛上拖走木板和木条算不得什么罪过,我们谁都敢去干,并且还想出了一套办法,使我们很容易得手。趁天刚黑或雨雪天,维亚希里和亚济通过河湾上潮湿泡胀的冰面走上沙岛。他俩毫不隐蔽,尽量吸引看守人的注意,而我们四个人则分头悄悄摸过去。看守人发现了亚济和维亚希里,就紧紧盯住他俩,这时我们四个人在事先看好的垛子边会合,挑选好要拖走的木料,等到腿快的伙伴逗引看守人追赶时,我们就乘机返回。我们每人都带着绳子,末端拴一个大铁钉弯成的钩子,用它钩住木条或木板,在冰雪上拖行,几乎从没让看守人发现过,即使发现了也追不上。我们把卖木料的钱分作六份,每人可得五戈比,有时七戈比。
这些钱足够吃一天饱饭的,但维亚希里必须给母亲买半瓶或一小瓶伏特加,否则就要挨打;科斯特罗马把钱攒起来,梦想将来抓鸽子来喂养;丘尔卡的母亲有病,他想尽量多挣些钱;哈比也在攒钱,打算回到他出生的那个城市去,舅舅把他从那儿带出来,到尼日尼不久自己就淹死了。哈比忘了那个城市叫什么,只记得它在卡马河边,离伏尔加河不远。
不知什么缘故,我们觉得这个城市很可笑,就唱顺口溜来逗斜眼睛的小鞑靼人:
用手够不着,
用脚走不到,
卡马河的城市在哪儿?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起先哈比生我们的气,有一天维亚希里像鸽子那样对他咕咕 ①了一会儿:
①维亚希里,俄语意为野鸽子。
“你怎么啦?难道能生同伴的气吗?”
小鞑靼人不好意思了,后来他自己也唱卡马河城市的顺口溜了。
比起偷木板,我们还是更喜欢捡破布和骨头。春天干这个特别有趣,那时候雪都融化了,空旷的集市上,雨水把铺石的街道冲洗得很干净。在集市水沟里总能捡到许多钉子和铁片,时常还能找到钱,有铜币和银币。不过为了不让摊位看守人赶我们走,夺我们的口袋,还得孝敬他们两戈比,不然就一个劲儿地向他们鞠躬。总之,我们挣点钱不容易,我们相处得很和睦,虽然有时也拌几句嘴,但我记得我们没有打过一次架。
维亚希里是我们当中的调解人,他总能及时对我们说出几句特别的话,话虽简单,却令我们感到惊奇和不好意思。他自己说这些话时也是很惊奇的样子。他对亚济的恶作剧并不生气,也不害怕,他认为一切使坏都是不必要的,他心平气和而有说服力地加以否定。
“哎,还值得这样吗?”他问道,我们也明明看到:不值得!
他把自己的母亲叫做“我家莫尔多瓦女人”,我们也不觉得可笑。
“昨天,我家莫尔多瓦女人回来又是醉醺醺的!”他快活地讲道,金色的圆眼睛炯炯有光。“她砰的一声推开门,坐到门槛上,在那儿唱啊唱啊,就像一只母鸡! ”
认真其事的丘尔卡问道:
“她唱什么?”
维亚希里手拍膝盖,用尖细的嗓子把他母亲的歌学唱了一遍:
哎,年轻的牧人他来啦,
挨家挨户把窗敲,
棍儿敲得叮当响,
我们跑到大街上!
牧人他叫博里卡,
他把芦笛来吹奏,
大家静静听芦笛,
红红的晚霞挂村头!
像这样热情的歌谣他还知道许多,而且唱得很熟练。
“就这样,”他接着讲下去,“她在门槛上睡着了,屋里冷极了,我浑身哆嗦,差点儿没冻死,可是我又拖不动她。今天早上我问她:‘你怎么醉得那么吓人?’她说:‘没什么,你再熬几天吧,我快要死了! ’”
丘尔卡认真地跟着说:
“她是快要死了,全身都肿了。”
“你可怜她吗?”我问。
“怎么不可怜?”维亚希里惊奇道。“我娘她真好……”
我们大家都知道,莫尔多瓦女人常常随手打维亚希里,但我们相信她是好人。碰到不走运的日子,丘尔卡甚至提议;
“我们每人凑一戈比,给维亚希里他娘买酒,不然她要打他的! ”
我们这伙人里只有丘尔卡和我识字。维亚希里非常羡慕我们,他揪着他那尖尖的耗子耳朵,咕咕哝哝地说:
“等我埋葬了我家莫尔多瓦女人,我也去上学,我要跪到老师脚下求他收留我。上完学就让主教大人雇我当园丁,要不然就让沙皇雇我! ……”
春天,莫尔多瓦女人跟一个化缘建教堂的老头儿一起,带着一瓶酒,被倒下来的劈柴垛压死了,当时她被送进了医院。做事稳重的丘尔卡对维亚希里说:
“上我家去住吧,我娘会教你识字……”
没隔多久,维亚希里就高高扬着头,念招牌上的字:
“货——杂——店……”
丘尔卡纠正他:
“是杂货店,丑八怪!”
“我看明白了,可是念起来母字就乱跳。”
“是字母! ”
“它们跳来跳去的,是喜欢人家念它们! ”
他对树木和草的爱惜,使我们觉得很好笑,也很惊奇。
镇子坐落在一片沙地上,植物稀少得可怜;只在几家院子里孤零零地长着些不像样子的白柳,看到几丛歪歪倒倒的接骨木,再就是从篱墙下悄悄伸出来的几茎灰黄的枯草。要是我们有谁坐到这些草上,维亚希里就生气地咕哝道:
“嗐,干吗要压死小草啊?你们坐在旁边沙地上不一样吗?”
当他的面你不好意思去撅白柳树枝,去采一枝接骨木花,或者在奥卡河岸上砍一根柳条子——他准会耸起肩膀摊开手,吃惊地说:
“你们干吗老搞破坏啊?真是些鬼东西! ”
他一吃惊,大伙就害臊了。
每逢星期六,我们就搞一场快乐的游戏。整个星期我们都为此做准备,沿街收集破烂的树皮鞋子,把它们堆在僻静的角落里。到了星期六傍晚,一伙鞑靼装卸工人从西伯利亚码头下班回家时,我们在十字路口占领好阵地,就向他们大扔树皮鞋。起先他们很恼火,对我们连追带骂,但不久他们自己也迷上了这种游戏,并且胸有成竹,经过战场时也带上许多树皮鞋,不仅如此,他们还窥探到我方藏军火的地点,不止一次把我们偷盗一空。我们向他们抱怨说:
“这算什么玩法! ”
他们只好把树皮鞋分给我们一半,然后开始战斗。通常是,他们在开阔地上摆好阵势,我们围着他们尖叫奔跑,投掷树皮鞋。他们也大喊大叫,要是我们中间有人踩到恰巧扔在脚底下的树皮鞋,一头栽倒在沙地里,他们就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游戏热火朝天地持续很久,有时一直要玩到天黑。小市民聚集到一起,从屋角后探头探脑,叽叽咕咕说我们没规矩。灰黑的树皮鞋子带着尘土乌鸦似的满天飞舞,有时我们的人大吃苦头,但玩得痛快就顾不上疼和生气了。
鞑靼人的游戏热情也不亚于我们。每每战斗结束后,我们随他们回到装卸班的住处,他们请我们吃甜马肉,吃一种味道特别的菜羹,晚饭后一起喝浓砖茶,吃蛋奶加核桃仁做的甜面点。我们很喜欢这些身材高大的人,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大力士,他们身上明摆着一种孩子气的东西。特别使我惊讶的,是他们那种温厚和不可动摇的善良,那种相互间的真诚和关爱。
他们笑起来太有意思了,一个个眼泪直流,噎得喘不过气来。其中有个歪鼻子的卡西莫夫人,是个力大无比的汉子,他曾把一口二十七普特重的大钟从驳船上拖到岸上很远的地方。他一面吼着,一面笑着喊道:
“呜,呜!讲空话,是扯淡!讲空话,不值钱!一个金币也扯淡! ”
有一次,他把维亚希里托在手掌上举得老高,说:
“你到天上去住吧! ”
碰上阴雨天,我们就到墓地去,凑在亚济他爹的看守小屋里。他爹是个骨架歪斜的人,胳膊很长,衣服又脏又破,头上和黑黑的脸上长着一绺绺脏兮兮的毛发,他的小脑袋好像干枯的牛蒡刺果,细长的脖子就像牛蒡的茎。他讨好地眯缝着发黄的眼睛,像说绕口令似的喃喃道:
“上帝保佑我别失眠!噢哟哟! ”
我们买上一点茶叶、糖和面包,一定给亚济的爹带上一小瓶伏特加。丘尔卡厉害地对他下命令:
“坏庄稼汉,生茶炊!”
坏庄稼汉笑呵呵地去生那铁皮做的茶炊,我们一面等茶,一面谈自己的事情,他给我们出好主意:
“注意,后天特鲁索夫家是四十忌日,要大摆酒席。你们上那儿去捡骨头吧! ”
“特鲁索夫家的骨头都归厨娘捡,”无所不知的丘尔卡说。
维亚希里望着窗外的墓地,憧憬地说:
“很快我们就能到森林里去了,好家伙! ”
亚济总是一声不吭,用悲哀的目光望着我们大家,又默默地把他的玩具拿给我们看,有垃圾堆里捡来的木头兵,有断腿的马、铜片和纽扣。
亚济的爹把各式各样的茶杯和缸子摆到桌上,放好茶炊,等科斯特罗马坐下来斟茶时,他已经喝光了那瓶酒,爬到炉炕上,伸出长脖子,用夜猫子似的眼睛打量着我们,咕哝道:
“噢哟,你们这些该死的,真不像是小孩子了,啊?唉,一帮小偷,上帝保佑我别失眠! ”
维亚希里对他说:
“我们根本不是小偷! ”
“那就叫小贼吧……”
要是亚济的爹使我们厌烦了,丘尔卡就生气地喝令他:
“住嘴,坏庄稼汉! ”
我,还有维亚希里和丘尔卡,都很不喜欢听他数说哪一家有病人,哪个镇民快要死了。他讲起这些事来津津有味,毫无怜悯心,他见我们不爱听,就故意挑逗我们:
“啊哈,害怕了吧,小鬼?就是嘛!有个胖子快要死了,嘿,他得烂上好长时间呢! ”
我们一再不让他说,他偏唠叨个没完:
“其实你们也该死了,在脏水坑里能活多久!”
“死就死吧,”维亚希里说,“把我们招去当天使……”
“把你们?”亚济的爹惊讶得差一点没喘过气来。“你是说你们?去当天使?”
他哈哈大笑,然后又逗我们,讲起各种各样令人恶心的死人故事。
有时这个人忽然压低嗓音,絮絮地对我们讲述一些奇怪的事情:
“听我说,孩子们,等一等!两天前埋葬了一个女人,孩子们,我知道她的来历,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呢?”
他最喜欢讲女人,而且总是讲得肮脏下流,不过仿佛在他的故事里有一种疑问和悲哀,他好像是请我们一道来思考什么事情,所以我们都注意听他讲。他不擅言词,说话没有条理,常常提出问题打断自己的话,但是听了他的故事,毕竟会留下一些令人不安的东鳞西爪的记忆。
“他们问她:‘谁放的火?’‘我放的火!’‘傻瓜,怎么会这样?那天夜里你不在家,你在医院里躺着呢!’‘是我放的火!’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噢哟哟,上帝保佑我别失眠……”
在这光秃凄凉的墓地沙土里,几乎被他掩埋的每一位镇民,他都清楚他们的生平;他好像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一道道门户,我们走进去,看到人们怎样生活,并感受到某种严肃和重要的东西。看样子他能通宵达旦地讲下去,可是,当小屋的窗口刚刚罩上朦胧的暮色,丘尔卡就从桌边站起来:
“我得回家了,娘一个人会害怕的。谁跟我一块儿走?”
大家都走了;亚济把我们送到栅栏口,关上大门,把瘦得皮包骨的小黑脸贴在门格上,轻轻说了声:
“再见! ”
我们也对他喊:“再见!”我们总觉得不好意思把他留在墓地上。有一次科斯特罗马回头望了望,说:
“明天我们醒来,也许他已经死了。”
“亚济过得比我们谁都苦,”丘尔卡时常这样说,但维亚希里不同意:
“我们大家一点儿也不苦……”
照我看来,我们过得并不苦,我很喜欢这种独立自主的街头生活,喜欢我的伙伴,是他们在我心中唤起了一种博大的情感,我总是于心不安地想为他们做些好事情。
我在学校里的日子又不好过了。同学们取笑我,叫我捡破烂的、讨饭花子。有一次吵过架后,他们报告老师说,我身上有一股臭水坑的味儿,不能和我坐在一起。我记得,这次告状深深刺伤了我,弄得我不好意思再上学。这是他们恶意的捏造,因为我每天早上都盥洗得特别干净,从不穿捡破烂的那身衣服走进学校。
然而我终于通过了升三年级的考试,并获得了奖品:一本福音书,一本硬壳封面的克雷洛夫寓言和一本不带硬壳、看不懂名字的书《法塔莫尔加纳》,此外还发给我一张奖状。我把这些奖品带回家,外公非常高兴和感动,说这些东西应该保存起来,他要把书锁在他的小匣子里。外婆病在床上已经好几天了,她没有钱,外公唉声叹气,尖叫着:
“你们要把我喝光吃光,只剩下骨头了,唉,你们呀……”
我把书拿到小店里卖了五十五戈比,把钱给了外婆,又在奖状上乱涂了几句话,把它交给外公,他没有打开看一下就珍藏了起来,所以不知道我的恶作剧。
我跟学校了断之后,重新过起了街头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些了,又值春光大好季节,可以多挣点钱。每逢星期天,我们这伙人一早就到野外,到松林里去,老晚才回到镇上,大家很累,却很愉快,彼此的关系更亲近了。
然而好景不长,继父被解雇了,他又不知去向,母亲带着小弟弟尼古拉搬到外公家来,保姆的差事便落到我的头上。外婆进城去了,她住在一位富商家里,为那家人绣祭坛上圣棺的盖布。
母亲骨瘦如柴,终日不语,勉强挪动脚步,用她那可怕的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小弟弟得了瘰疬病,踝骨上溃烂了,他很虚弱,甚至不能大声哭,肚子饿了只能战战兢兢地呻吟,他吃饱了就打瞌睡,在瞌睡中奇怪地叹气,像小猫那样轻轻打呼噜。
外公仔细摸摸他,说:
“应该好好喂他,可是我这儿食物不够你们大家吃的……”
母亲坐在屋角的床上,嗄声叹了口气,说:
“他吃的不多……”
“这个不多,那个不多,加起来就多了……”
他挥了挥手,对我说:
“要把尼古拉放到外面去晒太阳,放在沙子里……”
我弄来一口袋清洁的干沙子,在窗户下晒到太阳的地方做了个沙堆,按照外公的吩咐,把弟弟放在上面,用沙一直掩到脖子。小孩喜欢坐在沙堆里,美滋滋地眯起眼睛,他的眼睛很特别,没有眼白,只有周缘发亮的两个蔚蓝色的瞳人,忽闪忽闪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就舍不得离开这个弟弟了,我觉得他能明白我的心思,我和他并排躺在窗下的沙堆上,窗户里传来外公尖溜溜的嗓音:
“想死并不难,你得有个办法活下去! ”
母亲不住声地咳嗽……
小孩抽出小手,向我伸过来,摇着白白的小脑袋;他的头发稀少而斑白,小脸蛋显得老气和聪明。
要是一只母鸡、一只猫走到我们跟前,科利亚 ①就盯住它们看好久,然后望望我,露出一丝微笑,笑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弟弟是否感觉到我守着他挺无聊的,想丢下他跑到街上去呢?
①尼古拉的小名。
小小的院子又挤又脏。从大门边一溜儿向里,是几间板皮盖的棚子、柴棚、地窖,最后在拐弯的地方是澡堂。屋顶上堆满了破船板、劈柴、木板和潮湿的木片,这些东西都是小市民在流冰和春汛期间从奥卡河上捞来的。院子里到处堆着乱七八糟的木料,这些水泡过的木头在太阳底下返潮霉烂,发出一股腐臭味儿。
邻近有一家小牲口屠宰场,几乎每天早上都听见小牛和绵羊在那边叫唤,浓重的血腥味有时让我觉得,仿佛这气味像一张透明的、血红的网在尘埃弥漫的空中飘摆……
被斧背猛击头顶的牲口,发出哞哞的惨叫声,这时科利亚眯起眼睛噘着嘴,大概想学这种声音,但他只会像吹气那样:
“噗……”
中午,外公从窗口伸出头来喊道:
“吃中饭! ”
他把小孩抱在腿上,亲自喂饭,自己先把土豆和面包嚼烂,然后放在弯起的指头上送进科利亚的嘴里,弄得小嘴唇上和尖尖的小下巴上满是糊糊。外公喂了几口,掀起小孩的衣服,用指头按按鼓胀的小肚子,自言自语地说:
“够了吧?还要喂吗?”
从门边昏暗角落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您明明看见,他想吃面包! ”
“小孩子傻,他不知道他该吃多少……”
他又把嚼烂的食物塞进科利亚嘴里。看他这样喂食,我真是羞愧极了,只觉得喉咙下面堵得慌,想呕。
“好了!”外公最后说。“抱给他娘吧。”
我抱起科利亚,他哼哼着,要回到桌边去。母亲迎面站起来,呼呼直喘气,伸出枯瘦的手臂,身体细长得像一株折光了枝叶的枞树。
她完全变哑巴了,难得听见她那呼噜呼噜的嗓音说一句话,她整天默默地躺在角落里,只剩下一口气。她快要死了,这我当然能感觉到,知道,何况外公老是喋喋不休地讲到死,特别是到了晚上,天黑下来后,一股浓厚的、像熟羊皮那样暖烘烘的霉烂气味从窗口钻进来的时候。
外公的床放在前面角落里,几乎就在圣像底下,他躺下时头冲着圣像和小窗户,他在黑暗中唠叨个没完:
“现在死期到了。我们有什么脸去见上帝啊?对上帝说什么呢?我们瞎忙了一辈子,做了些事情……到头来落个什么呢? ……”
我睡在炉炕和窗户间的地板上,地方不够长,我只好把脚伸在炉子底下,蟑螂爬到脚上怪痒痒的。这个角落给了我不少幸灾乐祸的机会。外公做饭时,常常用炉叉和火钩把儿碰碎窗上的玻璃。真是又可笑又奇怪,像他这么聪明的人,竟然想不到把炉叉的把儿截短些。
有一天,罐子里的东西煮过头了,他慌了手脚,把炉叉使劲一伸,碰断了窗户的横档,打掉了两块玻璃,把炉台上的罐子也撞翻、砸碎了。老头儿非常伤心,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上帝啊,上帝……”
白天趁他出去的工夫,我用面包刀把炉叉的木柄砍去了大半截,外公看到后就骂了起来:
“该死的东西,要用锯子锯,用锯子!锯下来的还能做擀面杖,可以卖钱,你这孽种! ”
他挥挥手,跑进过道里去了,而母亲说:
“你少管他的事……”
八月的一个星期天,中午前后,母亲死了。当时继父刚从外地回来,又在什么地方当上了差,外婆带科利亚已经搬到他那边,住在火车站旁边一套干净的宅子里,日内母亲也要搬过去。
她死的那天早晨,她用比平时清亮些的嗓音轻轻对我说:
“去找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就说我请他来! ”
她一手撑着墙壁,从床上坐起来,加上一句:
“快去! ”
我觉得她在微笑,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光。继父正在做午前祈祷,外婆就叫我到犹太女人开的小店里去买鼻烟,不巧没有现成的烟末,我只好等老板娘把烟叶磨碎了,再拿回来给外婆。
我回到外公家时,母亲已经坐在桌边,穿着雪青色的衣裳,头发梳得很好看,又像从前那样神气了。
“你好些了吗?”我问道,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害怕。
她吓人地望着我,说:
“过来!你逛到哪儿去了,啊?”
没等我回答,她就一手抓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拿起那把用锯条做的长而软的刀子,用刀面使劲打了我几下,刀子从她手里滑掉了。
“捡起来!给我……”
我捡起刀,把它扔到桌上,母亲推开了我。我坐到炉阶上,惊恐地注视着她。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自己的一角,躺倒在床上,用手帕揩脸上的汗水。她的手找不准位置,两次从脸旁边落到枕头上,手帕在枕头上揩了一下。
“水……”
我从桶里舀了一杯水,她费劲地抬起头,呷了一小口,用冰凉的手推开我的手,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她看看角落里的圣像,又转眼望望我,动了动嘴唇,仿佛笑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慢慢合到眼睛上。她的两肘紧靠腰部,手指微动着移向胸口和喉咙。她脸上泛起了一片阴影,逐渐渗入脸的深部,使焦黄的皮肤绷紧了,鼻子变尖了。她惊讶地张着嘴巴,但听不见呼吸声。
我拿着杯子站在母亲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望着她的脸渐渐变冷,变成灰白。
外公进屋来了,我对他说:
“娘死了……”
他朝床这边望了一眼。
“你胡说什么?”
他走到炉炕边,往外拿烤好的馅饼,弄得炉门挡板和烤盘乒乓山响。我望着外公,心里知道娘已经死了,只等他明白过来。
继父来了,他身穿帆布上装,戴一顶白色制帽。他不声不响拿了把椅子,搬到母亲床边,突然把椅子往地板上一蹾,像铜喇叭似的大叫起来:
“她死了!看哪……”
外公瞪大了眼睛,悄悄离开炉边,手里拿着炉门挡板,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就像瞎子一样。
往母亲的棺材上撒干沙土的时候,外婆像瞎子似的朝墓地的乱坟中走去,她撞到一个十字架上,磕破了脸。亚济的爹把她带到看守小屋里,外婆洗脸时,他对我小声说了些宽慰的话:
“唉,你啊,上帝保佑我别失眠,你怎么啦?人就是这么回事……我说对吧,他外婆?穷人也好,富人也罢,到头来人人都得进坟墓,是不是啊,他外婆?”
他向窗外望了一眼,突然窜出小屋去,马上又跟维亚希里一道进来了,一副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的样子。
“你瞧,”亚济爹说,递给我一个折断的马刺,“瞧,这东西多好!我和维亚希里把它送给你。再瞧瞧这小轮子,怎么样?准是哥萨克脚上戴的,弄丢了……我想把这玩意儿买下来,就给了维亚希里两戈比……”
“你胡说什么呀!”维亚希里声音不大,但很生气地说,亚济爹在我面前蹦蹦跳跳,一边朝他挤眼睛:
“维亚希里,啊?真厉害!好吧,不是我,而是他把这个送给你的,是他……”
外婆洗好了,用头巾包上青肿的脸,叫我回家去。我不愿回家,我知道他们在丧宴上会喝酒,大概又要吵一架。米哈伊尔舅舅还在教堂里就对雅科夫叹气说:
“今天喝一顿,好吗?”
维亚希里竭力逗我发笑,把马刺挂在下巴上,伸出舌头去够那个星形小轮子,而亚济爹故意哈哈大笑,对我嚷道:
“瞧呀,你瞧他在干什么!”他见这些都不能逗乐我,就正经对我说:“算了吧,你要清醒点!我们大家都要死的,连小鸟也要死的。听我说,我给你娘坟上铺一层草皮,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到野外去,你、维亚希里、我;我的桑卡①也和我们一道去,我们铲些草皮来,铺在坟墓上,再好也不过了! ”
①此处原文“桑卡”疑为“亚济”之误。
我喜欢这个主意,我们就到野外去了。
母亲下葬后过了几天,外公对我说:
“哎,列克谢,你不是一枚奖章,我脖子上不是挂你的地方,你还是到人间去谋生吧……”
于是,我就走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