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过后,母亲顿时变得坚强起来,腰板挺直了,开始当家作主,外公倒变得不为人注意,成天心事重重,寡言少语,都不像他自己了。
他几乎不再出门,总是独自坐在阁楼上,读一本神秘的书,名叫《我父亲的札记》。他把这本书锁在一个小匣子里,我好几次看见他取出来之前都要洗一下手。这本书外形短而厚,棕红色皮封面,在发蓝的内封页上有醒目的花体字题词,字迹墨水已褪了色:“谨以诚挚的谢意敬赠瓦西里·卡希林留念”,落款姓氏很怪,并且签成飞鸟的形状。外公小心翼翼打开挺重的书壳,戴上银边老花镜,望着这行题词,为了把眼镜戴好,他的鼻子要皱上半天。我不止一次问过他,这是什么书?他庄严地答道: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等我死了就把它传给你,还有那件浣熊皮大衣也传给你。”
他跟母亲讲话比过去和气些,话也少些了,听她说话时他的神情很专注,眼睛一闪一闪的就像彼得大叔那样,有时他把手一挥,嘟哝道:
“好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外公有几口箱子,里面放着好多稀罕的服装:花缎裙子,缎坎肩,织银线的丝绸长衫,镶珍珠的双角女帽和盾形头饰,色彩鲜艳的各种头巾,沉甸甸的莫尔多瓦珠宝项圈和各色宝石项链。他把这些东西一趟趟抱到母亲房里,摊在桌上和椅子上,母亲欣赏着这些服装,他说:
“我们那时候的衣服,可比现在漂亮阔气得多了!衣服穿得比今天阔气,日子过得比今天简单又和睦。那个时代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你试试看,穿上吧……”
有一次,母亲到隔壁房里去了一小会儿,出来时身穿绣金线的蓝长衫,头戴镶珍珠的双角帽,她向外公深深一鞠躬,问道:
“好不好啊,父亲大人?”
外公清了一下嗓子,好像整个人精神焕发了,他绕着母亲走了一圈,张开双臂,动着手指头,梦呓似的喃喃道:
“唉,瓦尔瓦拉,要是你有一大笔钱,要是你身边有一些好人……”
现在母亲占用前屋的两个房间,她那儿经常有客人,来得最勤的是马克西莫夫兄弟,一个叫彼得,是个身材魁梧的漂亮军官,浅蓝色眼睛,养着浓密的浅色大胡子,外公就是当着他的面为啐隔壁老主人的事把我打了一顿。另一个叫叶夫根尼,个子也高,细长腿,苍白脸,尖尖的黑胡子,李子似的大眼睛,身穿金纽扣灰绿色制服,窄窄的肩膀上有绣金的缩写名字。他时常灵活地把头一甩,从高而光的前额上把波浪般的长发抛到后面去,他的笑容温和宽厚,他老是低声对别人讲述什么事情,而且爱用一句讨人喜欢的开场白:
“你瞧,我是这样想的……”
母亲听他讲时眯缝起眼睛,不时笑一两声,常常打断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你真是个孩子,请原谅……”
那个军官用宽大的巴掌拍着膝盖,喊道:
“他就是个孩子……”
圣诞节过得热闹快乐,几乎每晚母亲那儿都有穿戴漂亮的客人,她自己总是打扮得最漂亮,和客人们一道出去。
每次她跟五光十色的一伙客人走出大门后,屋子就像下沉了似的,到处静悄悄的,寂寞得令人不安起来。外婆像只老母鹅在各个房间里穿游,把一切收拾好,外公站在炉炕边,背靠着暖和的瓷砖,自言自语道:
“那好吧,很快……咱们瞧瞧会折腾出什么名堂……”
圣诞节过后,母亲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一起去上学。萨沙的父亲又结了婚,后娘一进门就不喜欢这个继子,开始打他,外婆硬是叫外公把萨沙接了过来。我俩上了将近一个月的学,学校里所教的我只记得:人家问“你姓什么?”不能光回答“佩什科夫”,而应该说:
“我姓佩什科夫。”
也不能对老师说:
“你老兄别嚷嚷,我不怕你……”
我马上就不喜欢学校了。表哥一开始倒很满意,他不费劲就找到了伙伴,可是有一天上课时他睡着了,在梦里突然吓人地大叫起来:
“我不敢了! ……”
他被叫醒后,就报告要出去尿尿,为这事大家着实嘲笑了他一番。第二天上学,我们才走到通向干草广场的山沟里,萨沙就站住了对我说:
“你去吧,我不去了!我还不如去玩。”
他蹲下来,把书包细心地埋在雪底下,就走了。那是正月里晴朗的一天,太阳照得到处银花花的,我很羡慕表哥,但又不想惹母亲伤心,就咬咬牙上学去了。萨沙藏的书包自然是不翼而飞,第二天他更加理所当然地逃了学,第三天他的行为被外公知道了。
我俩被叫去受审。外公、外婆和母亲坐在厨房桌子边审问我们。记得萨沙对外公的问话回答得很可笑。
“你怎么没到学校去啊?”
萨沙用一双温顺的眼睛望着外公的脸,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忘记学校在哪儿了。”
“忘记了?”
“是的。我找啊找啊……”
“你跟着列克谢走嘛,他记得! ”
“我把他弄丢了。”
“把列克谢弄丢了?”
“是的。”
“这怎么会呢?”
萨沙想了想,叹了口气说:
“起暴风雪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家都笑了。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萨沙也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外公龇牙挖苦道:
“你干吗不抓住他的手,抓住腰带呀?”
“我抓住的,风把我刮跑了,”萨沙解释道。
他懒懒地说着,不抱什么指望,我听他这样笨拙而毫无必要地撒谎,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的犟劲令我非常吃惊。
我俩挨了顿打后,家里为我们雇了一名护送员。这是个当过消防队员、断了一只胳膊的小老头,他的职责是监视萨沙在求学的道路上不要偏离方向。然而这也无济于事:就在我们第二天上学时,刚刚走到沟口,表哥突然弯下腰脱掉一只毡靴,把它扔了出去,接着又脱掉另一只,扔到另一个方向,他只穿着袜子就从广场上跑掉了。小老头唉声叹气地跑去拾毡靴,后来他害怕了,就把我送回了家。
那一整天,外公、外婆和我母亲乘车跑遍了全城,搜寻逃学分子,直到晚上才在修道院旁边的奇尔科夫小饭馆里找到了萨沙,他正在那儿跳舞逗大伙乐呢。他们把他带回家,甚至没有打他,倒被这孩子的死活不开口弄得不知所措。表哥跟我一块儿躺在高板铺上,他竖起两条腿,用脚板蹭着天花板,悄悄地对我说:
“后娘不喜欢我,爹也不喜欢我,连爷爷都不喜欢我,我跟他们怎么过呢?我要去问奶奶,哪儿出强盗,我就跑去当强盗,将来你们都会知道我的……咱俩一起跑吧?”
我不能跟他一起跑,因为当时我有了自己的任务,我决心当一名留浅色大胡子的军官,为此必须上学。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了表哥,他想了想,表示同意:
“这样也好。将来你当了军官,我也是强盗首领了,你要来抓我,咱俩不知道谁杀死谁,或者谁俘虏谁。不过我不会杀你的。”
“我也不会杀你。”
我俩就这样决定了。
外婆来了,她爬到炉炕上看了看我们,说:
“怎么样,小耗子们?唉,孤儿就像碎瓦片啊! ”
她可怜了我们一阵,就骂起萨沙的后娘,那个娜杰日达胖大婶是小饭馆老板的女儿。接着她又把天下的后娘后爹都骂了一顿,顺带还给我们讲了一个苦行修士约纳的故事,说的是聪明的小约纳怎样跟他后娘打了一场神意裁判的官司。约纳的父亲是乌格利奇人,白湖上的渔夫,他被——
年轻的妻子把命害了:
妻子灌他烈性药酒,
又在酒里下了迷魂毒药。
她把昏睡的丈夫放进橡木小舟,
就像放进了狭窄的灵柩。
妻子拿起槭木船桨,
把小船划到白湖中央,
划到黑暗的漩涡旁边,
要干那可耻的妖婆勾当。
她把腰一弯,身体晃两晃,
轻而易举把船弄得底朝上,
丈夫就像铁锚沉底见了阎王。
她三下两下游到岸边,
倒在地上又哭又喊,
装模作样叫苦连天。
善良的人们信以为真,
陪着她一起眼泪淋淋:
啊,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你这女人也太苦啦!
不过我们的寿命都有天数,
上帝叫死也没有办法!
只有继子小约纳
他不相信后娘的眼泪,
他把手搁在她的心口上,
用温和的语气跟她说话:
后娘啊,你想叫我命该如此,
你像夜猫子一样狡猾,
我可不相信你的眼泪,
听你的心跳得多么欢哪!
让我们一道来问问上帝,
问问天上所有的神灵吧,
请你们哪位拿出一把钢刀,
把它抛向明朗的天空,
要是真理属于你——钢刀把我杀,
要是真理属于我——该你死刀下!
后娘朝他看了一眼,
眼睛里冒出凶恶的火焰,
只见她稳稳地站了起来,
冲着约纳就大叫大喊:
你这个糊涂的小畜生,
没有人要的小傻瓜,
你怎敢想出这个主意?
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
人们看着他俩在争吵,
知道这件事情有蹊跷,
大家闷闷不乐暗猜想,
七嘴八舌凑到一起来商量。
最后推出了一位老渔翁,
他向四面八方都鞠个躬,
老渔翁宣布的决定是这样:
“善良的人们啊,
请在我右手里放一把刀,
我把它高高地往天上抛,
哪个人有罪准逃不了,
钢刀就朝他身上掉!”
大伙把尖刀给老人拿来,
他从白发苍苍的头顶向上一甩,
那把刀飞鸟似的钻进天空,
等了半天却不见它落下来。
人们仰望着透明的高空,
摘下帽子紧紧站在一道,
谁都不说话,夜晚静悄悄,
就是不见那把刀子往下掉!
第二天早晨红霞升起在湖上,
后娘一声冷笑,看她满脸红光,
就在此刻恰似燕子冲向地面,
那把刀不偏不斜插进她的心脏。
善良的人们纷纷跪倒,
齐向上帝来祷告:
“光荣属于主啊,
你为人间主持了公道!”
后来老渔翁领走了小约纳,
把他送进了遥远的修道院,
就在隐城基切什的附近,
在那清澈的克尔仁察河边…… ①
①在坦波夫省博里索格列布斯克县的科柳帕诺夫卡村,我曾听到这个传说的另一种结局:钢刀杀死了诽谤继母的儿子。——原注
第二天醒来,我全身都是红斑点,我染上了天花。我被安置在后屋的阁楼上,蒙上眼睛,用宽带子捆住手脚,在那儿躺了好多天,净做些离奇古怪的噩梦,其中一个梦差点送了我的命。只有外婆一个人来用小勺子喂我饭,就像喂婴儿那样,而且每次都给我讲新的童话故事,总也讲不完。我渐渐好起来,手脚松了绑,只有手指头还像戴手套似的缠满了绷带,这样不能抓脸。一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外婆迟迟没有来,引起了我的不安,恍惚中,我突然看见了她:她就躺在门外满是灰尘的阁楼台板上,脸朝下,两手伸开,脖子被割断了一半,就像彼得大叔那样;从尘封的黑暗角落里,有一只大猫贪馋地瞪着绿眼睛一步步向她走近。
我一骨碌爬下床来,肩脚并用打掉了两扇窗框,从窗口一跃而下,摔在院子的雪堆里。那晚母亲屋里有客人,但谁也没听见我砸玻璃打窗框,我在雪地里躺了很久。我身上哪儿也没摔断,只有一边膀子脱了臼和被玻璃划伤得厉害,但是我的双腿失去了知觉,我躺了近三个月,它们还是一点不听使唤。我睡在床上,听见家里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热闹了,房门砰砰响个不停,客人往来川流不息。
暴风雪刮过屋顶时发出令人忧伤的沙沙声,风在阁楼房门外到处呜呜地吹,烟囱在奏着葬歌,炉子的风门叮当震响,白天听见乌鸦啼叫,夜深人静时从田野里传来凄厉的狼嚎,就在这样的音乐声中,我的心在渐渐成长。后来,胆小的春天用三月太阳的光辉眼睛,怯生生、静悄悄,然而越来越亲切地向窗户里面张望;猫儿在屋顶和阁楼上大呼小叫,春天的簌簌声透过墙壁传了进来,晶莹的冰溜折断了,融雪从屋脊上流下来,教堂的钟声也显得比冬天更加洪亮了。
外婆常来。她说话时嘴里越来越经常、越厉害地喷出酒气,后来她总带来一把大白茶壶,藏在我床底下,对我挤挤眼睛,说:
“好乖乖,你别告诉外公那个老家神! ”
“你干吗要喝酒?”
“闭嘴!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她从壶嘴里呷了一口,用袖子擦擦嘴唇,愉快地笑着,问道:
“哎,我的小爷子,昨天我跟你讲什么来着?”
“讲我爹。”
“讲到哪儿啦?”
我告诉她讲到哪儿,她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像小河那样汩汩流淌起来。
关于我父亲,是她自己开头对我讲的。有一天她来了,没有喝酒,面带悲伤和倦容,对我说:
“我梦见你爹了,他好像拿着根胡桃木棍子,在田野里边走边吹着口哨,一条花狗舌头颠颠地跟在他后面跑。我怎么老是会梦见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看样子,他的灵魂没着没落,不得安宁……”
她接连几晚上给我讲我父亲的故事,就像她所有的故事一样好听。
我的祖父是个当兵的,后来做到了军官,因为虐待部下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父亲就是在西伯利亚什么地方出世的。他的生活很苦,小时候就从家里逃走。有一次祖父带着狗像追兔子似的在森林里找他,还有一次抓到后就死命地打他,亏得邻居把他夺过去藏了起来。
“小孩子总要挨打吗?”我问。外婆平静地答道:
“是的。”
我的祖母死得早,后来父亲九岁时,祖父也死了。父亲的教父是个细木匠,他收养了他,把他登记加入彼尔姆地方的城市木工行会,并开始教他手艺。可是父亲从他那儿跑掉了,到集市上给盲人当扶手,十六岁那年来到尼日尼,帮科尔钦轮船上的一个木匠包工头干活,二十岁上他已经是一名挺不错的细木匠、家具匠和装饰匠了。父亲干活的作坊就在铁匠街上,跟外公家的房子靠得很近。
“围墙并不高,可是人的胆子倒是挺大的,”外婆笑了笑说。“有一天我和瓦里娅在花园里采马林果,你爹突然从围墙上跳过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从苹果树后面走出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来,穿着白衬衫和波里斯绒裤,光脚丫,没戴帽子,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皮条束着。他这是求婚来啦!早先我也见过他,从我家窗户前来来去去的,我看见他时就在想:这个小伙子真不错!等他到了跟前,我问他:‘年轻人,你干吗不走正路啊?’他扑通一声跪下来,说:‘阿库林娜 ·伊万诺夫娜,我整个人整个心都在你面前,瓦里娅也在这儿。看在上帝面上,你帮帮我们吧,我们要结婚!’我一下傻了眼,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再看你娘,那个小骗子,她躲到了苹果树后面,脸红得跟马林果似的,正在给他打手势,两眼都泪汪汪的了。我说:‘你们两个鬼东西,怎么起了这种念头啊?瓦尔瓦拉,你昏了头不成?年轻人,你也想一想,你攀得上这门亲事吗?’那时候你外公是阔人,儿女还没分家,他占着四幢房子,不但有钱还有名声,他连续当了九年行会会长,为这个不久前还奖给他一顶金边礼帽和一件制服,当时他可骄傲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可是我心里怕得要死,又可怜他们:瞧他两个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这时候你爹他说:‘我也知道,瓦西里 ·瓦西里耶夫不会把瓦里娅许配给我,所以我要把她偷走,只求你帮帮我们。’他竟要我帮他们!我扬起手真想给他一巴掌,他连躲都不躲,还说:‘你拿石头砸我都行,只求你帮忙,我决不会罢休的!’这时候瓦尔瓦拉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我俩早已结过婚了,在五月里结的,我们只需要举行一下婚礼。’我简直给吓晕倒了,我的老天爷!”
外婆笑起来,笑得浑身直打颤,她嗅了嗅鼻烟,擦掉眼泪,愉快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往下讲:
“你现在还弄不明白什么叫结婚,什么叫举行婚礼,不过要知道,如果一个姑娘没举行婚礼就生孩子,那可要大祸临头!你记住这话,等你长大了,别唆使姑娘家干这种事,别造这个大孽,坑苦了人家姑娘,生下的孩子也是非法的。你记住这一点,要当心!你跟女人过日子要疼她,真心爱她,而不是玩弄她,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
她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着身子,想起了心事,忽然哆嗦了一下,又讲起来:
“这可怎么办呢?我打马克西姆的脑袋,揪瓦尔瓦拉的辫子,可他说得倒也有理:‘现在打我们也无济于事了!’她也说:‘您先想想办法吧,以后再打也不迟!’我问他:‘你有钱吗?’他说:‘有,我给瓦尔瓦拉买了戒指。’‘哦,你只有三个卢布?’‘不止,我有百把个卢布呢。’当时钱还值钱,东西又便宜。我看着他们,看着你爹和你娘,心里在想:这两个孩子,真是一对小傻瓜!你娘说:‘那只戒指我怕您看见,把它藏在地板下了,可以拿出来卖掉!’唉,简直就是小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商量好了,一星期后让他们举行婚礼,找牧师的事由我来办。可是我自己哭了一场,心惊肉跳的,生怕你外公知道这件事,瓦里娅也很害怕。不过终于把一切安排妥当了。
“没想到你爹有个仇人,也是个工匠,人很坏,他早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一直在监视我们。到了那一天,我把我惟一的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领她出了大门,拐角处停着一辆三套马车,她坐上去,马克西姆一声口哨,马车就驶走了!我流着眼泪回家,那个人突然迎面走过来,下流的东西,他说:‘我这个人心肠好,不干那种让别人倒运的事,不过,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你得拿五十卢布谢我!’我没有钱,不爱钱,也不攒钱,所以没动一下脑子就对他说:‘钱我没有,也不给你!’他说:‘你答应我先欠着!’‘怎么能欠着,我上哪儿弄钱还你?’‘你丈夫钱多,偷一点还不容易?’我真傻,本该跟他说说话,拖住他一会儿,可是我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就走了!他赶在我前头跑到院子里,一下子就闹翻了天! ”
她闭上眼睛,带着微笑说:
“回想起来,那件事做得也太大胆了,现在都有些后怕!当时外公像头野兽暴跳如雷:这还了得?过去他瞅着瓦尔瓦拉常夸口说:我要让她嫁个贵族,嫁个老爷!这下倒好,贵族、老爷都嫁不成了!至圣的圣母比我们谁都清楚,千里姻缘一线牵。外公满院子乱跑,就像身上着了火似的,他把雅科夫、米哈伊尔都叫了出来,还有那个麻脸工匠和车夫克利姆。我看见他拿着链锤,就是皮带上拴个铁砣那东西,米哈伊尔抓起了猎枪,我家的马都是好马烈马,车是轻便马车,我想他们准能追上他俩!这时候,想必是瓦尔瓦拉的守护天使指点了我,我拿刀子悄悄把车辕上的皮圈割了一下,心想它在半路上会绷断的!果然如此:车辕在路上脱了套,外公、米哈伊尔和克利姆差点没摔死,他们耽误了时间,等马车重新套好赶到教堂时,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已经举行完婚礼,站在门口台阶上了。真是感谢上帝!
“家里人冲上去要打马克西姆。他身强体壮,力大无比!米哈伊尔被他扔下了台阶,折了一条手臂,克利姆也受了伤,外公和雅科夫,还有那个工匠都害怕了。
“他发怒时也没有失去理智,对外公说:‘你把锤子扔掉,别向我舞弄它,我是老实人,我所拿的只是上帝赐给我的,任何人也别想夺走,你家里别的什么我都不需要。’他们退了回去,外公坐到车上喊道:‘瓦尔瓦拉,从此去你的吧,你不是我的女儿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活着也好,饿死也罢,随你的便吧。’回到家里,他对我又打又骂,我光哼哼不说话,心想:一切都会过去的,但是该有的终归还会有!后来他又对我说:‘阿库林娜,你听好:这个世上没有你的女儿,记住这一点!’我只是想:你这红头发,多半在撒谎,亲人记仇就像冰,心里暖和了它就融化了!”
我聚精会神、如饥似渴地听她讲。在她的故事里有些地方令我奇怪,外公描述母亲婚礼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他虽然反对这桩婚事,婚礼后不准母亲进家门,但他说婚礼并不是秘密举行的,当时他也在教堂里。我不想问外婆,他俩谁讲得对,我只是更喜欢外婆的故事,因为她讲得更美。她讲故事时,身子总在摇晃着,仿佛坐在小船上。讲到悲伤或可怕的地方,身子晃得更厉害,一只手伸向前面,好像要在空中挡住什么东西。她的眼睛常常半睁半闭,脸上皱纹里隐隐露出盲人那样的慈祥笑容,一双浓眉微微颤抖着。有时,她这种容忍一切的盲人般的慈祥使我内心感动,但有时我很想外婆也能讲几句激烈的话,大声疾呼一下。
“头两个星期,我不知道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在什么地方,后来有个机灵的男孩子从她那儿跑来告诉了我。等到星期六,我假装去做彻夜祈祷,跑去看他们了!他俩住得很远,在杂院坡那边的一间厢屋里。大杂院里挤满了各种手艺人,垃圾满地,又脏又吵,他俩倒好,就像一对快活的猫崽,呜呜叫着,玩耍着。我尽量多捎点东西给他们:茶叶、糖、各种麦糁、果酱、面粉、干蘑菇,还有些钱,不记得是多少,从外公那儿偷偷拿的。反正不是为自己,也不算偷!你爹他什么也不要,生气地说:‘我们是要饭的不成?’瓦尔瓦拉也跟着他说:‘咳,娘,你这是干什么?……’我责备他们:‘傻小子,我是你什么人?是你丈母娘。傻丫头,我是你亲娘!难道能惹我生气吗?娘在世上受气,圣母在天上痛哭!’马克西姆一下子把我抱起来,连蹦带跳在屋里打转转。他力气真大,像头熊似的!瓦丽卡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夸她丈夫就像夸一个才买来的洋娃娃。她老是闭起眼睛,一本正经地谈她的家务事,像个真正的管家婆。我看着好笑死了!喝茶的时候,她端上奶渣饼,硬得能硌掉狼牙,奶渣砂子似的直往下撒!
“这样过了很久,你也快出世了,你外公还是不发话。这个倔头老家神!我偷偷去看他们,他也知道,只是假装不知。家里所有的人都不准提起瓦里娅,大家也就不提她,我也不提,但我知道,当爹的狠心不会太久的。巴望的时机终于来了:有一天夜里,暴风雪呼啸着,那声音就像好几头狗熊在往窗户里钻,烟囱呜呜地响,小鬼们都挣脱了锁链。我跟你外公躺在床上睡不着,我说:‘这夜晚穷人真不好过,有心事的人更不好过啊!’外公忽然问我:‘他们过得怎么样?’我说:‘还好,过得还不错。’他说:‘知道我问的是谁吗?’‘问你的女儿瓦尔瓦拉,你的女婿马克西姆。’‘你怎么猜到我问的是他们?’我说:‘得了,她爹,别装傻,别玩假了,玩下去谁高兴啊?’他叹了口气:‘唉,鬼东西,你们这些灰毛鬼啊!’后来他又向我打听:那个大傻瓜,这是说你爹,真的是个傻瓜吗?我说:‘不想干活,靠别人养活的人才是傻瓜,你瞧瞧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吧,这两个不是傻瓜吗?家里谁在干活?谁在挣钱?你!可是他俩帮了你多大的忙啊?’他一听就骂起来,说我是傻瓜、贱货、拉皮条的,还有什么别的等等!我不吭声。他说:‘你怎么让一个来路不明、不了解的人给糊弄住了?’我还是不吭声,等他说累了,我说:‘你自己去看看他们过得怎样,他们过得挺好的。’他说:‘那也太抬举他们了,让他们自己来吧……’我高兴得都哭了,他把我的头发弄散,他喜欢摆弄我的头发,一边嘴里咕哝着:‘别哭,老傻瓜,难道我就没有心肝?’我们家这个外公,他从前人很好,后来他自以为比谁都聪明,打那时起他的脾气就变坏了,人也变蠢了。
“就这样,你爹和你娘回家来了,他们是在圣日,就是四旬斋前最后一个星期天回来的。高高大大的一对,穿得干净整齐。马克西姆站在外公面前,外公只到他的肩膀。他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看在上帝面上,千万别以为我是来向你讨嫁妆的,不,我是来向我妻子的父亲请安的。’外公一听高兴了,笑着说:‘嘿,你这大个子强盗!别胡闹啦,搬回来跟我住吧!’马克西姆皱起眉头,说:‘这要看瓦里娅愿不愿意,我倒无所谓!’他俩马上就开始顶嘴,怎么也谈不拢!我向你爹挤眼睛,在桌子下面用脚碰他,可他还是那句话!他的眼睛长得很好看,清爽明亮,乐呵呵的,眉毛是黑色的,他皱眉的时候眼睛就藏了进去,脸孔就板起来,样子变得很固执,除了我,谁的话他都不听。我爱他大大胜过亲生的儿子,他知道这一点,他也爱我!他常常偎到我身上,拥抱我,要不就把我抱起来满屋里打转转,他说:‘你就是我的母亲,就像土地一样,我爱你超过了瓦尔瓦拉!’那时候你娘也是个快活的淘气鬼,她向他冲过去喊道:‘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你这个捣蛋鬼彼尔米亚克人?’我们三个人闹成一团。那是一段好日子啊,好乖乖!他跳起舞来也是百里挑一,又会唱不少好听的歌,都是从瞎子那儿学来的,瞎子可是最好的歌手!
“他俩搬到花园的厢屋里住了下来,你就是在那儿出世的,恰好是中午,你爹回家吃饭,你给他一个迎门喜。你瞧他那个乐呀,疯呀,把你娘折腾得精疲力竭,傻小子,他就像不知道生孩子有多么不容易!他把我扛在肩膀上,穿过整个院子到外公那儿报喜,说给他添了个外孙子。外公甚至笑了起来,说:‘嘿,你真是个怪物,马克西姆! ’
“你的两个舅舅不喜欢他。他不喝酒,嘴巴不饶人,鬼点子又多,正是这些鬼点子让他吃了大亏。有一次,大斋期里刮起风来,家里到处呜呜响,声音很可怕,大伙都傻了眼,不知道出了什么怪事。外公吓坏了,叫人在各处点上长明灯,他连跑带喊:‘快做祷告!’这时候声音突然停止了,大伙更加害怕。雅科夫舅舅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说:‘这像是马克西姆捣的鬼!’后来你爹自己承认,他在天窗上放了些大小不同的瓶子,风吹瓶口,瓶子就发出各种调门的呜呜声。外公恐吓他说:‘马克西姆,你开这种玩笑,当心把你送回西伯利亚去!’
“有一年天气非常冷,野外的狼都跑进城里来了,它们咬死狗,惊吓马,把喝醉酒的守夜人吃了,闹得全城一片惊慌!你爹拿起猎枪,穿上滑雪板,到夜晚就上野外去。你瞧,他准会拖一只狼回来,有时还打到两只。他把狼整个儿连头剥掉皮,安上玻璃眼珠子,就跟活的一样。有一天米哈伊尔舅舅从过道里上厕所,忽然掉头往回跑,头发竖起,眼睛瞪圆,喉咙堵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的裤子掉下来,把他绊倒了,只听他悄悄说了声:‘狼!’大家顺手就抄起家伙,举着灯火冲进过道里,看见一条狼从门廊台阶上把头伸了进来!于是猎枪开了火,棍子一阵乱打,可是那条狼动也不动!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前爪钉在台阶上的空狼皮!当时外公对马克西姆真是恼火透了。后来雅科夫也学会了这套把戏。马克西姆用硬纸糊了个狼脑袋,做了鼻子、眼睛、嘴,粘上麻屑当头发,他和雅科夫到街上去,把这可怕的嘴脸伸进人家窗户里,不用说,吓得人人大喊大叫。他俩还在夜里蒙上被单出去吓唬人,有一次吓坏了一位牧师,那牧师往岗亭里跑,把岗警也吓得直喊救命。他俩搞了许多这样的恶作剧,劝也劝不住。我劝他们别胡闹,瓦里娅也劝,可他们就是不听!马克西姆笑着说:‘这点小东西就把人吓得拼命乱跑,看着真好玩!’跟他讲不通……
“结果,他差点没把性命搭上去。米哈伊尔舅舅完全像你外公,心眼小,爱记仇,他想害死你爹。记得那一年刚刚入冬,一天他们四个人作完客回家来,有马克西姆,你两个舅舅和教堂执事,那个执事后来因为打死马车夫被撤了教职。他们从驿站大街回来,骗马克西姆到久科夫水塘去,说是去溜会儿冰,就像小孩子那样用脚溜,他们把他骗到那儿,猛一下把他推进了冰窟窿里。这件事我对你讲过的……”
“为什么舅舅那样狠毒?”
“他们不是狠毒,”外婆嗅着鼻烟,平静地说。“他们只是愚蠢!米什卡滑头,其实很蠢,雅科夫不过是个傻乎乎的家伙……他们把马克西姆推下水,他钻了出来,双手抓住冰窟窿的边缘,他们就踩他的手,用脚跟把他所有的指头都跺破了。幸亏那天他没喝酒,而他们都喝醉了。他像得到了上帝的帮助,从冰底下伸直了身子,把脸露出来,停在冰窟窿当中,他们够不着他,朝他头上扔了一阵冰块就走了,说是让他自己淹死吧!最后他还是爬上了岸,跑到了警察分局。你知道,警察分局很近,就在广场那儿。局长认识他和我们全家人,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外婆画了个十字,用感激的语气说:
“上帝啊,让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和你的信徒们安息吧,他是当之无愧的!他向警察隐瞒了这件事,他说:‘我喝醉酒,迷了路,转到池塘那儿,自己掉进冰窟窿的。’局长说:‘不对,你没有喝酒!’不管怎么说吧,在警察局里人家用酒给他擦了身子,换上干衣服,把他裹在皮袄里送回家,局长也带两名警察一起来了。这时候雅什卡和米什卡还没有回家,他们还在逛酒馆替娘老子争光呢。我和你娘看见马克西姆已经不像人样,他全身发紫,手指破烂,还在流血,太阳穴上好像有两片不化的雪——他的鬓角都白了!
“瓦尔瓦拉大叫大嚷:‘你怎么啦?’警察局长向所有的人打听情况,问这问那,我心里觉得事情不妙!我就让瓦里娅去应付局长,自己悄悄问马克西姆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小声说:‘您去迎一下雅科夫和米哈伊尔,教他们说,他们和我在驿站街就分了手,他们去了圣母教堂街,我拐进了纺织巷!不能说错,让警察知道就糟了!’我忙去找外公,对他说:‘你去跟局长说说话,我到大门口去等儿子。’我告诉他出了什么祸事。他战战兢兢穿上衣服,嘴里咕哝着:‘我就知道,我就料到会出这种事的!’他净胡说,他什么也不知道!我在门口等到两个儿子回来,给了他们每人一巴掌,米什卡的酒顿时吓醒了,那个宝贝雅什卡醉得舌头都短了,嘟嘟哝哝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是米哈伊尔的主意,他是老大!’我们好说歹说总算把警察局长应付过去,他真是一位好先生!临走时说:‘哎,当心点,要是你们家再捅出什么娄子,我会知道谁犯法。’局长走后,外公来到马克西姆跟前说:‘谢谢你,换了别人是不会这么做的,这我明白!女儿,也谢谢你给爹娘家里带来一位好心人!’你外公他要是愿意,也会说出几句心里话,后来他变蠢了,才把心思都藏起来。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哭起来,像说胡话似的说道:‘他们为什么害我?我哪儿对不起他们了?妈妈,为什么啊?’他不叫我娘,而是像小孩子那样叫妈妈,他的脾气确实像小孩子。他问我‘为什么?’我只能痛哭,我还剩下了什么呢?不过是两个儿子,我可怜他们!你娘把衣服上的纽扣都扯掉了,披头散发坐在那儿,就像刚刚打过一架,吼叫着:‘咱们走,马克西姆!他哥俩是咱们的仇敌,咱怕他们还不行!咱们搬走!’我喝住她:‘别火上浇油了,家里够乱的了!’这时候外公叫那两个傻瓜过来赔不是,你娘冲上去就给米沙一个大嘴巴——让你赔不是!你爹埋怨他们说:‘你哥俩怎么能这样?你们会把我弄成残废的,没有手我拿什么干活啊?’好歹最后他们算是和解了。你爹躺在床上病了将近七个星期,他时不时地对我说:‘哎,妈妈,跟我们到别的城市去吧,这儿多没劲啊!’不久,他果然到阿斯特拉罕去了,因为夏天要在那儿迎接皇上,给你爹派了活去建造凯旋门。他们是搭第一班轮船走的。和他们分别我就像丢掉了魂似的,他也很难过,还是一个劲儿劝我去阿斯特拉罕。瓦尔瓦拉那个乐呀,全都摆在她脸上了,没羞没臊的……他们就这样走了。我也讲完了……”
她喝了口酒,嗅了嗅鼻烟,若有所思地望望窗外灰蓝色的天空,说:
“是啊,你爹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可是我俩的心是一样的……”
有时候,她正讲着故事,外公走了进来,仰起他那黄鼠狼脸,尖尖的鼻子嗅着空气,疑惑地打量外婆一眼,听听她说什么,咕哝道:
“胡扯,胡扯……”
他冷不丁问一句:
“列克谢,她在这儿喝酒了吗?”
“没有。”
“你撒谎,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走了。外婆朝他背后挤挤眼睛,说了句顺口溜:
“阿夫杰伊来到我家,可别吓走了我的马……”
有一天,外公站在房间当中,眼睛望着地上,轻声说:
“孩子他娘!”
“嗯?”
“你看到是怎么回事了吧?”
“看到了。”
“你是怎么想的?”
“命中注定,他爹!还记得吧,你老说要找个贵族?”
“是啊。”
“这就是你的贵族。”
“穷光蛋一个。”
“这是她自己的事! ”
外公走了。我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就问外婆:
“你们在讲什么呀?”
“你什么都想知道,”她唠叨道,一边替我揉腿。“从小样样都问,到老就没有可问的了……”她摇摇头,笑起来。
“唉,老爷子啊老爷子,你在上帝眼里不过是小小一粒尘土!廖尼亚,这件事你不准对别人说!你外公他变成穷光蛋了!他把一大笔钱借给了一个贵族,那个贵族破了产……”
她面带微笑,想起了心事,默默地坐了很久,大脸盘上皱纹越来越多,渐渐露出愁闷和悲哀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
“啊!我在想,给你讲什么故事呢?”她身子猝然一抖。“就讲叶夫斯季格涅伊,好不好?你听着:
从前有个书记官叫叶夫斯季格涅伊,
他以为世上就数他聪明第一,
牧师和贵族全都不如他,
就连最老的狗也不能相比!
他像只火鸡神气得不得了,
把自己当成了西林神鸟,
左邻右舍哪个不挨他教训,
他总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好。
他瞧一眼教堂说:太矮!
他瞅一下街道说:太窄!
说苹果长得太青!
说太阳升得太早!
不管人家指给他看什么,
他都说:”
外婆嘟起腮帮,瞪大眼睛,慈祥的脸上做出愚蠢可笑的表情,用懒洋洋的沉重的声音说:
“这种东西我也会做,
我做出来更加精彩,
不过我实在忙不过来。”
外婆停了一会儿,微笑着小声讲下去:
“一天夜里,小鬼们来找书记官:
‘书记官,你在这里感到不方便?
那就跟我们到地狱去转转。
那儿的炭火烧得可真暖!’
书记官还没来得及戴帽子,
小鬼就向他伸出了鬼爪子,
它们拖他走,又是号叫又是呵痒痒,
还有两个小鬼坐在他肩膀上,
一下子把他推进了地狱的大火塘。
‘亲爱的书记官,我们这儿好不好?’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往四下瞧,
骄傲地噘起嘴,两手叉着腰:
‘嘿,你们地狱里煤气味儿太大了!’”
她用懒洋洋的浑厚嗓音结束了这个寓言故事,脸上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轻轻笑着对我解释道:
“这个叶夫斯季格涅伊呀,就是不认输,死活抱住他那一套,脾气拗得很,就像咱们家的外公!好了,睡吧,不早了……”
母亲很少上阁楼来看我,来了也只待一会儿,匆匆说几句话就走了。她越来越漂亮了,衣服穿得也越来越好,不过我觉得她也和外婆一样,身上有一种不让我知道的新东西,这是我渐渐生出的感觉和猜测。
外婆的童话故事逐渐对我失去了吸引力,甚至她讲我父亲的故事也不能消释我心中与日俱增的莫名的忧虑。
“为什么我爹的灵魂不得安宁?”我问外婆。
“这哪能知道呢?”她微微闭上眼睛说。“这是上帝的事,天上的事,我们不知道……”
夜里我睡不着,就从蓝蓝的窗口望出去,看着星星在天空缓缓地飘移,一边在脑子里编着悲惨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我的父亲,他总是孤身一人到什么地方去,手里拄着根棍子,背后跟着一条毛茸茸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