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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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开始发觉四周有一种神秘的气氛。杂役、助理护士、病人等,一遇见他就用疑问的目光瞧着他,然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往常他总是喜欢在医院的园子里遇见总务处长的女儿玛霞小姑娘,现在他带着笑容走到她跟前去,想摩挲她的小脑袋,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她从他身边跑掉了。邮政局长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听他讲话,也不再说:“完全对”,却带着莫名其妙的慌张神情支吾道:“是啊,是啊,是啊……”同时若有所思而忧伤地瞧着他。不知什么缘故,他开始劝他的朋友戒掉白酒和啤酒;然而他是个感情细腻的人,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而是用种种暗示,时而讲起一个营长,那是个极好的人,时而讲起军团里的神甫,也是个挺不错的人,说是他们都常喝酒,得了病,不过后来戒了酒,病就完全好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同事霍包托夫来过两三次。他也劝他戒酒,而且无缘无故地建议他服用溴化钾①。

①一种镇静剂。

八月间,安德烈·叶菲梅奇收到市长的一封信,约他去谈一件很重要的事。安德烈·叶菲梅奇按约定的时间来到市政府,在那儿碰见军事长官、政府委派的县立学校校长、市参议员、霍包托夫,另外还有一个体态丰满、头发金黄色的先生,经过介绍,他才知道这是位大夫。这位大夫有着一个很难上口的波兰人的姓,住在离城三十俄里的养马场上,现在凑巧路过这个城。

“这儿有一份申请书,关系到您的工作部门,”等到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围着桌子坐下后,市参议员对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喏,叶甫根尼·费多雷奇说,主楼里的药房嫌小,应当搬到偏屋去。这当然没有问题,搬去未尝不可,然而主要的问题在于那所偏屋需要修缮了。”

“是的,不修缮不行了,”安德烈·叶菲梅奇沉吟一下说。“比方说,如果把院角上的偏屋改作药房,那么这工程至少①要用五百卢布。这是一笔没有效果的开支。”

①原文为拉丁语。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十年前我就呈报过,”安德烈·叶菲梅奇继续低声说,“我认为这个医院若是保持现状,那么,它对这个城市来说,是一种超过负担能力的奢侈品。它是在四十年代建成的,不过要知道,那时候的条件跟现在不同。这个城市把过多的钱花在不必要的建筑和多余的职位上。我想,换一种办法,用同样多的钱就可以办两所模范的医院。”

“那我们就来采取另一种办法好了!”市参议员赶忙说。

“我已经呈报过,把医疗部门移交地方自治局办理。”

“是啊,您把钱交给地方自治局,它可就塞进腰包里去了。”金黄头发的大夫笑着说。

“照例如此。”市参议员同意道,也笑起来。

安德烈·叶菲梅奇用无精打采、暗淡无光的眼睛瞧着金黄头发的医师,说:

“我们应当公道才对。”

又是沉默。茶端上来了。军事长官不知什么缘故显得很窘,隔着桌子碰了碰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手,说道:

“您完全把我们忘掉了,大夫。不过您是修士:既不打牌,也不喜欢女人。您跟我们这班人来往一定觉得没意思。”

大家讲起正派人在这个城里生活感到多么乏味。没有剧院,没有音乐,最近俱乐部里的跳舞晚会上,女人倒有二十名上下,男舞伴却只有两名。青年男子不跳舞,一直聚集在小卖部附近,或者打牌。安德烈·叶菲梅奇眼睛不瞧任何人,缓慢而低声地讲起城里人把精力,把心灵和智慧耗费在打牌和造谣上,不善于而且不愿意把时间用在有趣的谈话和读书上,不愿意享受智慧所提供的快乐,这是多么可惜,可惜极了。只有智慧才有趣,才值得注意,其余的一切都是低级、鄙俗的。霍包托夫注意地听他的同事讲话,忽然问了一句:

“安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几月几号?”

霍包托夫和金黄头发的大夫听到回答后,就用一种自己也觉得不高明的主考人的口气盘问安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星期几,一年共有多少天,第六病室里是否住着一个出色的先知。

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脸红了,说:

“是的,他是病人,然而是个有趣的青年人。”

此外他们没有再问他什么话。

等到他在门厅穿上大衣,军事长官就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叹口气说:

“我们这些老头子到退休的时候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从市政府里走出来,心里才明白这是一个奉命考查他的智力的委员会。他回想向他提出的各种问题,脸红了,而且现在,不知什么缘故,有生以来第一次沉痛地为医学惋惜。

“我的上帝啊,”他回忆刚才医生考问他的那些问题,暗自想道,“要知道他们还是前不久才听过精神病学的课,参加过考试,可是怎么会这样一窍不通呢?他们连精神病学的概念都没有!”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受了侮辱,生气了。

当天傍晚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来看他。这个邮政局长没有打招呼,照直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两只手,用激动的声调说:

“我亲爱的,我的朋友,请您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的真诚的好意,把我看做您的朋友。……我的朋友!”他不容安德烈·叶菲梅奇开口讲话,继续激动地说:“我因为您有教养,心灵高尚而喜爱您。您听我说,我亲爱的。科学的规定不容许那些大夫把真相告诉您,然而我要照军人那样实话实说:您的身体可是不好啊!请您原谅我,我亲爱的,不过这是实情,所有您四周的人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了。刚才叶甫根尼·费多雷奇大夫对我说,为了有利于您的健康,您务必要休息一下,散散心。完全对!好极了!过几天我就要度假,出外去换换空气。请您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们按老章法,一块儿出去吧。”

“我觉得身体完全健康,”安德烈·叶菲梅奇沉吟一下说,“我不能走。请您容许我用别的方式向您表明我的友情吧。”

丢开书本,丢开达留什卡,丢开啤酒,出外走一趟,既不知道到哪儿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全然打破了已经建立二十年之久的生活秩序,这种想法他一开头就觉得稀奇古怪。然而他想起刚才在市政府里的谈话,以及从市政府出来,在回家的路上体验到的沉重心情,于是认为暂时离开这个城,避开那些把他看做疯子的蠢人,也未尝不可。

“那么您究竟打算到哪儿去呢?”他问。

“到莫斯科去,到彼得堡去,到华沙去。……以前我在华沙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岁月。多么惊人的城啊!我们去吧,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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