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狄公见那妇人相信他医理,欲想探他的口气,问道:“你这病既有数年,你难道没有丈夫、儿子,代你请人医治,就叫你待病延年么?”那妇人见问,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伤心,我丈夫早年久经亡故,留下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八岁。向来在这镇上开个小小绒线店面,娶了儿媳,已有八年。去年五月端阳,在家赏午,午后带着媳妇同我那个孙女,出去看闹龙舟。傍晚我儿子还是如平时一样,到了晚饭以后,忽然腹中疼痛。我以为他是受暑所致,就叫媳妇服侍他睡下。那知到了二鼓以后,忽听他大叫一声,我媳妇就哭喊起来,说他身死了。可怜我婆媳两人,如同天突下来一般,眼见得绝了宗嗣。虽然开个小店,又没有许多本钱,那里有现钱办事?好容易东挪西欠,将我儿子收殓去了。但见他临殓时节,两只眼睛如灯球大小,露出外面。可怜我就此伤心,日夜痛哭,得了这心疼的病症。”狄公听他所说,心下疑道:“虽然五月天暖,时候或者不正,为何临死喊叫?收殓时节又为什么两眼露出,莫非其中又有别故么?我今日为访案而来,或者这邵姓未曾访到,反代这人伸了冤情,也未可知。”乃道:“照此讲来,你这病更利害了。若单是郁结所致,虽是本病,尚可易治。此乃骨肉伤心,由心内怨苦出来,岂能暂时就好?我此时虽有药可治,但须要自己煎药配水,与汝服下,方有效验。现在这街道上面,焉能如此费事?不知你可定要医治。如果要这病除根,只好到你家中煎这药,方能妥当。”那妇人听他如此说法,踌躇了半晌,说道:“先生如肯前去,该应我这病要离身。但是有一件要与先生说明。自从我儿子死后,我媳妇苦心守节,轻易不见外人。到了下昼时分,就将房门紧闭。凡有外人进来,他就吵闹不休,说他青年妇道,为什么婆婆让这班人来家。所以,我家那些亲戚皆知他这个缘故,从没有男人上门,近来连女眷皆不来了。家中只有我婆媳两个,午前还在一处,午后就各在各人房内。先生如去,千万仅在堂屋内煎药,煎药之后,随即出去,方好。不然,他又要同我吵闹了。”狄公听毕,心下更是疑惑,说道:“世上节烈的人也有,他却过分太甚。男人前来不与他交言,固是正理,为何连女眷也不上门?而且午后就将房门紧闭,这就是个疑案。我且答应他前去,看他媳妇是何举动。”想毕,说道:“难得你媳妇如此守节,真是令人敬重。我此去不过为你治病,只要煎药之后,随即出来便了。”那妇人见他答允,更是欢喜非常,说道:“我且回去先说一声,再来请你。”狄公怕他回去为媳妇阻挡,赶着道:“此事殊可不必,早点煎药毕了,我还要赶路进城做点生意。谅你这苦人也没有许多钱酬谢我,不过是借你扬名,就此同你去罢。”说着,将药包打起,别了众人,跟着那妇人前去。
过了两三条狭巷,前面有一所小小房屋,朝北一个矮门。门前站着一个女孩子,约有六七岁光景,远远见那妇人前来,欢喜非常,赶着跑来迎接。到了面前,抓作那妇人衣袖,口中直是乱叫,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手指东画西,不知为着何事。狄公见他是个哑子,乃道:“这个小孩子是你何人?为何不能言语?难道他初生下来就是这样么?”说着,已到了门首。那妇人先推门进去,拟到里面报信。狄公恐他媳妇躲避,接着也进了大门,果是三间房屋。下首房内听见有人进来,即走出房门,半截身躯向外一望,却巧与狄公对面。狄公也就望了一眼,但见那个媳妇年纪也在三十以内,虽是素妆打扮,无奈那一副淫眼露出光芒,实令人魂消魄散。眉梢上起,雪白的面孔,两颊上微微的晕出那淡红的颜色,却是生于自然。见有生人进来,即将身子向后一缩,扑咚的一声将房门紧闭。只听在里面骂道:“老贱妇,连这卖药的郎中也带上门来了。才能清净了几天,今日又要吵闹一晚,也不知是那里的晦气。”
狄公见了这样的神情,已是猜着了八分:“这个女子必不是个好人,其中总有缘故。我既到此,无论如何毁骂也要访个底细。”当时坐下说道:“在下初次到府,还不知府上尊姓,方才这位女孩子,谅必是令孙女了?”那妇人见问,只得答道:“我家姓毕,我丈夫叫毕长山,我儿子学名叫毕顺。可怜他身死之后,只留下这八岁的孙女。”说着,将那个女孩拖到面前,不禁两眼滚下泪来。狄公道:“现已天色不早,你可将火炉引好,预备煎药。但是你孙女这个哑子,究竟是怎样起的?”毕老妇道:“这皆是家门不幸。自幼生他下来,真是百般灵俐,五六岁时,口齿爽快得非常。就是他父亲死后未有两月光景,那日早间起来,就变做这样。无论再有什么要事,虽是心里明白,嘴里只说不出来。一个好好的孩子成了废物,岂不是家门不幸么!”狄公道:“当时他同何人睡歇?莫非有人药哑么?你也不根究。如果是人药哑,我倒可以设法。”那妇人还没答言,只听他媳妇在房内骂道:“青天白日,无影无形的混说鬼话!骗人家钱财,也不是这样做的。我的女儿终日随我在一处,有谁药他?从古及今,只听见人医兽医,从未见能医哑子的人。这老贱妇只顾一时高兴,带这人来医病,也不问他是何人,听他如此混说。儿子死了也不伤心,还看不得寡妇媳妇清静。”唠唠叨叨说个不了。那妇人听他媳妇在房叫骂,只是不敢开口。狄公想道:“这个女子必是有了外路,皆因老妇不能识人,以为他安心守节。在我看来,他儿子必是他害死。天下的节妇未有不是孝妇,既然以丈夫为重,丈夫的母亲有病岂有不让他医治之理?这个女孩子既是他亲生所养,虽然变了哑子,未有不想他病好之理,听见有人能医,就当欢喜非凡,出来动问,怎么全不关心,反而骂人不止?即此两端,明明的是个破绽。我且不必惊动,回到衙中再为细访。”当时起身,说道:“我虽是走江湖的朋友,也要人家信服,方好为人医治。你家这女人无故伤人,我也不想你许多医金,何必作此闲气!你再请别人医罢。”说着,起身出了大门。那妇人也不敢挽留,只得随他而去。
狄公到了镇上,见天色已晚:“此时进城已来不及了,我不如今晚在此权住一夜,将此案访明白了,以便明日回衙办事。”想罢,见前面有个大大的客店。走进门来,早有小二前来问道:“你这郎中先生,还是要张草铺暂住一夜,还是包个客房居住?”狄公见里面许多房屋,车辆客载摆满在里面,说道:“我是单身过客,想在这镇上做两日生意,得点盘缠,若有单房最好。”小二见他要做买卖,登时答应:“有有。”随即将他带入中进,走到那下首房间,安排住下。知他没有行李,当时又在掌柜的那里租了铺盖。布置已毕,问了酒饭,狄公道:“你且将上等便菜端一两件来下酒。”小二应毕,先去泡了一壶热茶,然后一件件送了进来。狄公在房中吃毕,想道:“这店中客人甚多,莫要那个凶手也混在里面。此时无事,何不出去查看查看?”自己一人出了房门,过了中进,先到店门外面望了一回。已交上灯时候,但见往来客商仍然络绎不绝。正在出神之际,忽见对面来了一人,望见狄公在此,赶着站下,要来招呼。见他旁边有两三个闲人,又不敢上前来问。狄公早已看见,不等他开口,说道:“洪大爷从何到此?今日真是巧遇,就在这店内歇罢,两人也有个陪伴。”那人见他这样,也就走上前来。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