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阎立本将狄公的人才并一切的案件,具本申奉。这日,武后临朝启事,官将原折呈上。武后展看毕,乃道:“这狄仁杰乃是太原人氏,高宗在位曾举明经。此人本先皇的臣子,应该早经大用,此时既是阎立本保奏,着升汴州参军之职。邵礼怀、毕周氏两案,分别斩首凌迟。俟此案完结,立赴新任。”这旨一下,未到一月已由山东巡抚转饬到昌平,狄公得着这信,当即在大堂上设了香案,望阙谢恩。次日传齐合县的差役,置了一架异样的物件,名叫木驴,此乃狄公创造之始,独出其奇,后来许多官吏,凡有这谋杀夫主的案件,屡用这套刑具,以警百姓。你道狄公置这样器具是何用意?为这个周氏将毕顺害死,乃是极隐微极秘密之事,除去徐德泰与周氏两人,并无一人知道,尚且天网不漏,将无作有,审出真情。可见世上男子妇人,皆不可生了邪念。狄公要警戒世俗,怕的合城百姓不得周知,虽然听人传说,总不若目睹为确,因此想出这主意,置了这木驴。其形有三尺高矮,如同板凳相仿,四只脚向下,脚下有四个滚路的车轮,上面有四尺长、六寸宽的一个横木面子,中间造就一个柳木驴,鞍上系了一根圆头的木杵,却是可上可下,只要车轮一走,这杵就鼓动起来。前后两头造了驴头、驴尾。差人领了式样,连夜打造成功。
到了第三日上,狄公绝早起来,换了元服,披了大红披肩,传齐通班差役及刽子手等,皆在大堂伺候。然后发了三梆,升了公差,标毕监牌,捆绑手先进监将邵礼怀提出,当堂验明正身,赐了斩酒杀肉。捆绑已毕,插好标旗,命人四下围护。随即又将徐德泰由监内提出,可怜他本是个世家子弟,日前在堂上受刑已是万分苦恼,此时坐在监内,忽见两个公差,一人执着监牌,一人上前在他肩头一拍,说道:“恭喜你,喜期到了。”说着两手一分,早将红衣撕去,随即揪着发辫,拖出监来。徐德泰到了此时,知是欲身首异处,回想父母在家无人侍奉,只为一时邪念,遂尔明正典刑,一阵心酸,悔之已晚,不禁大哭连天。到了堂上,狄公也就命捆绑起来,标了“绞犯”二字,着人看守。然后方标明女犯。到了女监,将毕周氏提出,两手绑于背后,插了旗子。两人将木驴牵过在堂口,将他抬坐上去,和好鞍缰,两腿紧缚在凳下。此时周氏也是神魂出窍,吓得如死人一般,雪白的面目变作灰黑的骷髅,听人摆布。狄公见他上了木驴,先命两人执着拖绳,中间两人两边照应,然后命城守营兵并本衙的小队排齐队伍,在前开路,随后众差役执着破锣破鼓,敲打而行。狄公等这许多人去后,方命人先将邵礼怀推走,中间便是徐德泰,末后是那只木驴,两人牵着,出了衙门。狄公坐在轿内,押着众犯,刽子手举着大刀,排立轿前,后面许多武官,骑马前进。
此时城里城外,无论老少妇女,皆拥挤得满街,争先观看。无不恨这周氏,说:“你这淫恶的妇,也有今日这样的现丑。那日谋害之时,何以忍心下手!到了此时,依然落空,受了凌迟的重罪。你看这面无人色的样子,我料他提时已经吓死。若是有气,被这木驴子一阵乱拖,木杵一阵乱打,岂不将尿屎全行撒下。”旁边一人听他这话,不禁大笑起来,说道:“你倒说得好,真代他想尽了。不知他此时即便欲撒尿屎,也吓得撒不出来。不然那旁边的两个,岂不遭了孽结么。”他两人正是谈笑,后面有一老者说道:“他是已悔之无及了,你们还是取笑呢。古人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他这个人,也是自寻的苦恼。可知人生在世,无论富贵贫贱,皆不可犯法。他如安分守己,与那毕顺耐心劳苦,虽是一时穷困,却是一夫一妻的同偕到老,安见得不转贫为富?他偏生出这邪念,不但害了毕顺,而且害了那徐德泰。不独害了徐德泰,还是害了自己。这就教个祸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们只可以他为戒,不可以他取笑。”众人在此议论,早见三个犯人已走了过去,内有些少年豪兴的人跟在后面,看他临刑。纷纷拥拥,直至西门城外。
到了法场,所有的兵丁列于四面,当中设着两个公案,上首县官,下首是城守。狄公下轿入座。只见刽子手先将邵礼怀推于地下,向那两块小土堆上跪好,前面一人拖着发辫,旁边执定大刀。只听阴阳生到了案前,报了午时,四面炮响一声,人头已早落地。刽子手随即一腿将尸腔打倒,提起人头,到了狄公案前,请他相验。狄公用硃笔点了一下,然后将那颗人头摔去多远。复行到了徐德泰面前,也照着那样跪下,取出一条绵软的麻绳,打了圈子,在他颈项套好。前后各一人,用两根小木棍系在绳上,彼此对绞起来。可怜一个文墨书生,只因误入邪途,遂至遭此刑苦。只见他三收三放,早已身死过去。那片舌头,有五六寸长,拖于外面,见在眼内,实是令人可怕。刽子手见他气绝,方才住手松下。这才许多人将周氏推于地下,先割去首级,依着凌迟处治。此时法场上面那片声音,犹如人山人海相似,枪炮之声,不绝于耳。约有半个时辰,方才事毕。除邵礼怀无人收尸外,那两人的家属俱皆备了棺木,预备入殓。惟有徐德泰的父母同汤得忠,痛哭不已。狄公见施刑完竣,与城守营回转城中,到郡庙拈香。回至署中,升堂公座,击鼓排衙,然后退入后堂,换了便服,俟新任前来,便交卸往汴州到任。
一连数日,在衙无事。这日午后,忽然门役进来报道:“现有抚院差官在大堂伺候,说奉抚宪台命,特奉圣旨前来,请太爷到大堂接旨。”狄公听了这话,心下甚是诧异,不知是何事。只得命人设了香案,自己换了朝服,来至大堂,行了三跪九叩的礼。那差官站立一旁,打开一个黄布包袱,里面有个黄皮匣子,内中请出圣旨,在案前供好。等他行礼已毕,方才开读。乃是皇上爱才器使,不等狄公赴汴州新任,便升为河南巡抚,转同平章事。狄公接了此旨,当时望阙谢恩,将金旨在大堂供好,然后邀那差官到书房入座。献茶已毕,安歇一宵。次日新任已到,当即交代印绶,择日起行。所有合县绅衿以及男妇老幼,无不攀辕遮道,涕泪交流。狄公安慰了一番,方才出城而去。
在路非止一日。这日到了山东,禀知卸任。阎立本见他前来,随即命人开了中门,迎于阶下。狄公见礼已毕,向前言道:“大人乃上宪衙门,何劳迎接?如此谦光逮下,令狄某殊抱不安。”阎公道:“尊兄乃宰相之才,他日旋乾转坤,当在我辈之上。且在官言官,日前虽分僚属,今日是河南巡抚,已是敌体平行,岂容稍失礼貌。”狄公谦逊了一会,然后入座献茶。叙了一会寒喧,狄公方才问道:“下官自举明经之后,放了昌平县宰。只因官卑职小,不敢妄言。现虽受国厚恩,当此重任,不知目今朝政如何?在廷诸臣,谁邪谁正?”阎公见他问了这话,不禁长叹一声。见左右无人,当即垂泪言道:“目今武后临朝,秽乱春宫,不可言喻。中宗遭贬,远谪房州,天子之尊降为王爵。武三思、武承嗣皆出身微贱之人,居然干预朝政,言听计从。还有那张昌宗这班狗党,伤心逆理,出入宫闱,丑迹秽言,非我等臣子所敢言,亦非我等臣子所能禁。现在如骆宾王、徐敬业、张柬之、房玄龄、杜如晦这般老臣宿将,皆是心余力乏,无能为力。眼见得唐室江山,送与这妇人之手。下官前日思前想后,惟有大人可以立朝廷,故因此竭力保举。惟望同心合力,补弊救偏,保得江山一统。那时不独先皇感激,即普天百姓也是感激的。”说着,不禁流下泪来。狄公听毕,言道:“大人暂且放心。古言君辱臣死,现在武后临朝,中宗远贬,既迁下官为平章之职,正我进忠报国之秋。此去不将那武三思、张昌宗等人尽治施行,也不能对皇天后土。”说着,也是闷闷不已。谁知狄公存了此意,入京之后适值张昌宗出了一件祸事,他便照例而行,受了一番窘辱。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