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狄公在陆公行内,等吴小官去请那赵客人前来。不多一会,马荣已看见前日在路上推车的那个大汉一同进门。当时不敢鲁莽,望着狄公,丢个眼色。狄公会意,将那人一望,只见他身高八尺,生来黑漆漆两旁两道浓眉,一双虎目,身穿薄底靴儿,短襟窄袖玄色小袄,脚下丢裆叉裤。那种神情,倒似绿林中的朋友。狄公上下打量了一番,黯黯说道:“此人明是个匪类,那里是什么贩丝的客人!而且浙湖的人形,似皆气格温柔,衣衫齐整,你看他这种行行的神情,明是咱们北方气概。且等一等,看他如何。”只见陆长波见他进来,当时起身来笑道:“常言买鸡找不到卖鸡的人,你客人投在小行,恨不得立刻将货脱去,得了丝价,好回贵处。一向要卖,无这项售户。今日有人来买,你又抹牌去了。这位梁客人,是北京威仪缎庄上的,往年皆到你们贵处坐庄。今因半途抱病,听说小行有货,故此在这里收买。所有存下的货物,皆一齐要收,但不过要价码克己。小行怕买卖不成,疑惑我等中间作梗,因此将你请来,对面开盘,我们单取行用便了。”那人听了陆长波这番话,转眼将狄公上下望了一回,坐下笑道:“我的货卖是要卖,怕这客人有点欺人!我即便肯卖与他,他也未必真买。”陆长波见他这话说得诧异,忙道:“赵客人,你休要取笑。难道我骗你不成?人家若远的路程来投在小行,而且威仪这缎号牌子谁人不知?莫说你这点丝,即便加几倍,他也能售。你何以反说他欺人?倒是你奇货可居了。”狄公见这大汉说了这两句话,心下反吃了一惊,说道:“此人眼力何以如此利害?又未与他同在一处,何以知我不是客商?莫非他看出什么破绽?如果为他识破,这人本事就可想了,虽有马荣在此,也未必能将他获住。”当时还故示周旋,起身作了一揖,说:“赵客人请了。”大汉见他起身,也忙还了一揖,道:“大人请坐,小人见谒来迟,望祈恕罪。”这一句更令狄公吃惊不小,分明是他知道自己的位分。复又假作惊异道:“尊兄何出此言?咱们皆是贸易中人,为何如此称呼?莫非有意见外么?还不识尊兄台甫何名,排行几位?”大汉道:“在下姓赵,名万全。自幼兄弟三人,第三序齿。不知大人来此何干?有事但说不妨,若这样露头藏尾,殊非英雄本色。俺虽是贸易中人,南北省分也走过许多码头,做了几件惊人出色的事件。今日为朋友所托,到此买卖,不期得遇尊公。究竟尊姓何名,现居何职,俺这两眼相法,从来百不失一。尊公后福方长,正是国家梁栋,现在莫非做那里一县令宰么?”狄公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反而深悔不是。停了半晌,乃道:“赵兄,你我是买卖起见,又不同你谈相,何故说出这派话来?你既知我的来历,应该倾心吐肝,道出真言,完结你的案件。难道你说了这派大言,便将俺恐吓不成?”说道,望马荣丢了个眼色,起身站在那陆长波背后。
马荣到了此时,也由不得再不动手,当即跳出了门外,高声喝道:“狗强盗,做了案件想那里逃走!今日俺家太爷亲来捉汝,应该束手受缚,归案讯办。可知那高家洼之事,不容你逃遁了。”说着,两手摆了架落,将门挡住,专等他出来动手。陆长波见他们言语不对,忽然动起手来,如同做梦一般。不知是素来有仇,也不知无故起衅,摸不着头脑,只呆呆的在里面叫喊说:“你们可不要动气。生意场中,以和平为贵,何以还未交易,就说出这尴尬话来,莫非平时有难过么?”还未说完,早见大汉掀去短袄,露出紧身小,袖头高卷,伸开两手,一个热步踊出门外,向马荣骂道:“你这厮也不打听打听,来至太岁头上动土。俺立志除尽这班贪官污吏、垄断奸商,你竟敢来寻死。不要走,送你到俺老家去。”只见左手一抬,用个猛虎擒羊的架落,对定马荣胸口,一拳打来。狄公见了这样,已吓得面如土色,深恐马荣招架不住。只见他将身子向左边一偏,用了个调虎离山的形势,右手伸出两指,在大汉手寸上面一壆,望下一沉,果然赵万全将手头缩回,不敢前去。原来马荣也是会手,这一下撞在他血道上面,因此全膀酥麻,不能再进。马荣见他中了一下,还不就此进步,登时调转身子,趁势在他肋下一拳捣去。赵万全见他手足灵便,也就不敢轻视,一手护定周身,一手向前刁他的手掌。马荣那里容他得手,随即改了个大鹏展翅的格式,将身一纵,约有一二尺高下,提起左足欲想踢他的左眼。谁知这一来,正中赵万全之计,但见他望下一蹬,两手高起,说声:“下来罢!”早将马荣的腿兜住。但听咕冬一声,摔在地下。狄公这一惊不小,深恐他就此逃走。里面陆长波也吓得面面相觑,惟恐打杀人命,赶着出来喊道:“赵三爷,你是我家老主顾客人,向来未曾卤莽,何以今日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起来。设若有个险错,小行耽受不起,有话进来好说。”
众人正闹之间,街坊上面,早已围拥着许多人来,言三语四,在那里乱说。忽然人丛里面有二三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见马荣睡在地下,赶着分开众人,高声喊道:“赵三爷,不要胡乱,都是家里人。”随即到了马荣面前,叫道:“马二哥,你几时到此?为何与咱们兄弟斗气。这几年未曾见面,令咱家想得好苦。听说你洗手不干那事了,怎么会到这里来?”说着,一手将马荣扶起。马荣将他一望,心下好不欢喜,说道:“大哥,你也在此!俺们里面再谈,千万莫放这厮走了,他乃人命的要犯。”说着,那人果将赵万全邀入行内,招呼闲人散开。然后向马荣说道:“这是俺自幼的朋友,虽是生意中人,与俺们很有来往。二哥何故与他交手?现在何处安身?且将别后之事说来。谁人不是,俺与你俩陪礼。”
原来此人也是绿林中朋友,与马荣一师传授,姓蒋名忠。虽然落身为盗,却也很有义气,此时已经改邪归正,在这双土寨当个地甲。赵万全本是山东沂水县人氏,因幼年父母双亡,跟蒋忠的父亲学了一身本领,所有医卜星相件件皆精。到了十八岁时,见本乡无可依靠,亲戚本家俱皆亡故,因想湖州有个姑母很有钱财,因而将家产变去,做了盘缠,到湖州投亲。他姑母见他有如此手段,就收他在家中。过了数月,然后荐至丝行里面,学了这项生理。后来日渐长大,那年回家祭祖,访知这双土寨是南北的通衢,可以在此买卖,他就回到湖州向姑母说明,凑了几千银本,每年春夏之交由湖州贩丝来卖。却值蒋忠洗手在曲阜县上卯,为了这寨内的地甲,彼此聚在一处,更觉得十分亲热。今日赵万全正在他家抹牌,忽然吴小官喊他做生意去了,好久不见回来,蒋忠因此前来探望,不意却与马荣交手。此时马荣见他问别后之事,连忙说道:“大哥有所不知,自从你我在山东王家寨做案之后,小弟东奔西走,受了许多辛苦。后来一人思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转眼之间就成了废物,若不在中年做出一番事业,落了好名,岂不枉为人世。而且这绿林之事,皆是丧心害理的,钱财今日得手,不过数日依然两手空空。徒然杀人害命,造下无穷的恶孽,到了恶贯满盈的时节,自己也免不得一刀之苦,所以一心不干。却好这年在昌平界内遇见这位狄大人,做了县令,真是一清如水,一明似镜,因而与乔五哥投在他麾下,做个长随。数年以来,也办了许多案件。只因前日高家洼出了命案,甚是离奇,直至前日始寻出一点形影,故尔到此寻拿。”说着,就将孔万德客店如何起案,如何相验,如何换尸的原由,说了一遍。然后又指着狄公道:“这就是俺县主太爷,姓狄名仁杰。你们这里也是邻境地方,昌平官官声应该听见。”蒋忠听了这番话,掉转头望着狄公,纳倒便拜,说道:“小人迎接来迟,求大人恕罪。”狄公连忙扶起道:“壮士请坐,你也不是在本县管下,本无统属,焉有迎接之理?但是这案,马壮士既然说明,还望壮士将这人犯交本县带回讯办。”蒋忠还未开言,赵万全忙道:“这事小人受人之愚了。此案实非小人所干,如有见委之处,万死不辞。且待小人禀明大人,便可明白了。方才马二哥说那凶手姓邵,是四川人氏,小人乃是姓赵,本省人氏,这一件就不相合。但是这人现在何处,叫什么名号,小人却甚清楚。大人在此且住一宵,明日前去,定可缉获。”狄公听了此言,不知如何办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