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狄公扮作阎罗天子,将周氏的口供吓出,得了实情,然后退堂入内,向马荣道:“此事可算明白。惟恐他仍是不承便,又要开棺揭验,那时岂不又多此周折?汝明日天明,骑马出城,将唐氏同那哑子一并带来。本县曾记得古本医方,有耳屎药哑子用黄连三钱、人黄钱五分可以治哑,因此二物乃是凉性,耳屎乃是热性,以凉克热,故能见效。且将他女儿治好,方令他心下惧怕,信以为真,日间在堂上供认。”马荣答应下来,便在衙中安歇了一会。等至天明,便出城而去。
狄公当时也不升堂,先将夜间的口供看了一会。直至下昼时分,马荣将两人带回来至后堂,狄公先向毕顺的母亲说道:“你儿子的伤痕治命,皆知道了。汝且在此稍等,俟将这孩子哑病治好,再升堂对质。惟恨你这老妇糊涂,儿子在日终日里无端吵闹,儿子死后又不许察看隐情,反说你媳妇是个好人。”当时便命刑房将徐德泰的口供念与他听。老妇听毕,不禁痛哭连天,说:“老妇人疑惑媳妇静守闺房是件好事,谁知他早有此事,另有出入的暗门呢。若非太爷清正,我儿子虽一百世也无人代他伸这冤仇。”狄公道:“此时既然知道,则不必噜囌了。”随即命人将医药治好,命那哑子服下。
不有一两个时辰,只见那哑子作呕非凡,大吐不止。一连数次,吐出许多痰涎在那地下。狄公又令人将他扶睡在炕上,此时如同害病相似,只是吁喘。睡了一会,旁边递上一杯浓茶,使他吃下。那女子如梦初醒,向着唐氏哭道:“奶奶,我们何以来至此地?把我急坏了。”老妇人见他能开言说话,正是悲喜交集,反而说不出话来。狄公走到他面前,向女孩子说道:“你不须惧怕,是我命汝来的。我且问你,那个徐德泰徐相公,你可认得他么?”女孩子见问这话,不禁大哭起来,说道:“自从我爹死后,他天天晚间前来。先前我妈令我莫告诉奶奶,后来我说不出话,他也不瞒我了。你们这近来的事,虽是心里明白,却是不能分辨。现在我妈到那里去了?我要找他去呢。”狄公听了这话,究竟是个小孩子,也不同他说什么,但道:“你既要见你妈,我带你去。”随即取出衣冠,大堂伺候。
当时传命出去,顷刻之间差役俱已齐备。狄公升了公坐,将周氏提出。才到堂口跪下,那个小孩子早已看见,不无总有天性,上前喊道:“妈呀,我几天不见你了。”周氏忽见她女儿前来,能够言语,这一惊实是不小,暗道:“昨夜阎罗审了口供,今日他何以便会说话?这事我今日不能抵赖了。”只见狄公问道:“周氏,你女本是个哑子,你道本县何以能将他治好呢?”周氏故意说道:“此乃太爷的功德。毕顺只有这一女,能令他言语通灵,不成残废,不独小妇人感激,恐毕顺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的。”狄公听了,笑道:“你这利口,甚是灵便。可知非本县的功劳,乃是神灵指示。因你丈夫身死不安,控了阴状,阎罗天子准了呈状,审得你女儿为耳屎所哑,故指示本县,用药医治。照此看来,还是你丈夫的灵验。但是他遭汝所害,你既在阴曹吐了口供,阳官堂上自然无庸辨赖。既有阴府牒文在此,汝且从实供来,免得再用刑拷问。”周氏到了此时,心下已是如冷水一样,向着上面禀道:“太爷又用这无稽之言前来哄骗。女儿本不是生来便哑,此时能会言语,也是意中之事。若说我在阴曹认供,我又未尝身死,焉能得到阴曹。”狄公听毕,不禁拍案,连声喝叫:“掌嘴!”众差答应,打毕。狄公复又怒道:“本县一秉至公,神明感应,已将细情明白指示,难道你独惧阎王,具情供认,到了这县官堂上便任意胡供么?我且将实据说来,看你仍有何说。你丈夫身死,伤痕是头顶上面;女儿药哑,可是用的耳屎么?这二事本县从何知道?皆是阴曹来的移文,申明上面。故本县依法行事,将这小孩子治好。你若再不承认,不但目下要用官刑,恐半夜三更也不能逃那阴遣。不如此时照前供认,本县或可从轻治法。”这派话早已将周氏吓得魂飞天外,自分抵赖不过,只得将如何起意,如何成奸,以及如何谋害,如何药哑女儿的话,前后在堂上供认了一遍。狄公命刑书将口供录毕,盖了手模印花,仍命入监收禁。当时将汤得忠由捕厅内提出,申斥一番。说他固执不通,疏于防察:“因你是个一榜,不忍株连,着仍回家中教读。”徐德泰虽未同谋,究属因奸起见,拟定绞监候的罪名。毕顺的母亲同那女小孩子,赏了五十千钱,以资度活。分咐已毕,然后退堂,令他三人回去,这也不在话下。
单表狄公回转书房,备了四柱公文,将原案的情节以及各犯的口供,申详上宪。将周氏拟了凌迟的重罪,直等回批下来,便明正典刑。谁知这案件讯明,一个昌平县内无不议论纷纷。街谈巷议说:“这位县太爷,真是自古及今有一无两。这样疑难案情,竟被他审出实供,为死鬼伸了冤枉,此乃是我们百姓的福气,方有这如此好官。”那一个说:“你晓得毕顺的事不然难办,那个胡作宾,为华国祥一口咬定,说他毒害新人,那件事还格外难呢。若是别的县官,在这姓胡的身上必要用刑拷问,他便知道不是他,岂不是有先见之明么?而且六里墩那案,宿庙烧香,得了什么梦兆,就把那个姓邵的寻获。诸如这几件疑案,断得毫发无讹。听说等公文下来,这毕周氏要凌迟呢。那时我们倒要往法场去看。”谁知这百姓私自议论,从此便你传我,我传你,不到半月之久,狄公的公文未到山东,那山东巡抚已知这事。
此人乃姓阎,名立本,生平正直无私。自莅任以来,专门访问民情,严察僚属。一月之前,狄公因开验毕顺的身尸未得治命的伤痕,自请处分。这公事上去,阎公展看之后,心下想道:“此案甚属离奇。岂能无形无影的便开棺揭验?莫非他因苛索平民,所欲不遂,寻出这事恐吓那百姓的钱财,后来遇见地方绅士,逼令开棺,以致弄巧成拙,只得自行请处?”正拟用批申斥,饬令革职离任,复又想道:“纵或他是因贪起见,若无把握,虽有人唆使,他亦何敢开棺?岂不知道开验无伤,罪干反坐?照此看来,倒令人可疑。或者是个好官,实心为民理事,你看他来文上面说,私访知情,因而开验,究或风闻有什么事件,要实事求是的办理,以致反缠扰在自己身上。这一件公事,这人的一生好坏便可在这上分辨,我且批个革职留任,务获根究,以便水落石出。俟凶手缉获,讯出案件,仍因具情禀复。”这批批毕,回文到了昌平,狄公遂日夜私访,得了实情,现已列供详复。
这日,阎立本得了这件公事,将前后的口供推鞫一番,不禁拍案叫道:“天下有如此好官,不能为朝廷大用,但在这偏州小县做个邑宰,岂不可惜!我阎某不知便罢,今日既然晓得,若是知而不举,岂非我蔽塞言路?”随即举笔起了一道奏稿,先将案情叙上,然后保举狄公乃宰相之才,不可屈于下位。此时当今天子,乃是唐高宗宴驾之后,中宗即位,被贬房州,武则天娘娘坐朝理政。这武后乃是太宗的才人,赐号武媚。太宗崩驾,大放宫娥,他便削发为尼,做了佛门弟子,谁知性情阴险,品貌颇佳。迨高宗即位之后,这日出外拈香,见了这个女尼,心下甚是喜悦。其时王皇后知道高宗之意,阴令他复行蓄发,纳入后宫。不上数年,高宗宠信,封为昭仪。由此他便生了不良之心,反将王皇后与萧皇后害死,他居了正宫之位。以后更宣淫无道,秽乱春宫。高宗崩后,他便将中宗贬至房州,降为庐陵王,不称天子。所有他娘家的内侄,如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皆封居极品,执掌朝政。凡先皇的旧臣,如徐敬业、骆宾王这班顾命的大臣,托孤的元老,皆置之不用。其时荒淫无道,中外骚然,把个唐室的江山,几欲改为武姓。而且自立国号,称为后周。种种恶迹,笔难尽述,所幸有一好处,凡是有才有学之人,他还敬重。阎立本知道这武后为人,虽想整理朝纲,无奈一人力薄,此时见狄梁公有如此才学,随即具了奏本,申奏朝廷,请国家升狄公的官职。不知所奏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