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狄公见周氏答应回去,当时命人开去刑具,差马荣押送皇华镇而去。周氏回转家中,与唐氏自有一番言语,不在话下。
单说狄公自他去后,退入后堂,将多年的老差役传了数名进来,将齐团菜地名问他们可曾知道。众人皆言,莫说未曾去过,连听都未曾听见。狄公见了这样,自是心下纳闷。内中忽有一七八十岁老差役,白发婆娑,语言不便,见狄公问众人的言语,他听不明白,说道:“蒲萁菜?八月才有呢。太爷要这样菜吃,现在虽未到时候,我家孙子专好淘气,栽了数缸蒲萁,现在苗芽已长得好高的了。外面虽然未有,太爷若要,小人回去拖点来,为太爷进鲜。”众人见他耳聋胡闹,惟恐狄公见责,忙代他遮饰道:“此人有点重听,因此言语不对。所幸当差尚是谨慎,求太爷宽恕。”狄公见他牵涉得好笑,乃道:“你这人下去罢,我不要这物件。”那知这差役听说狄公不要,疑惑他爱惜新苗,拖了芽子,随后不长蒲萁,乃道:“太爷不必如此,小人家中此物甚多,而且不是此地的原种,是四川寨来的。”狄公听了此话,不觉触目惊心,诧异道:“我那日梦中,见‘指迷亭’上对联有句‘卜圭须问四川人’,上两字已经应了,乃是暗指的双土寨,下三字忽然在这老差役口中说出,莫非有点意思?从来无头的难案,类皆无意而破。我问的齐团菜的地名,他就牵到蒲萁菜的吃物,此刻又由蒲萁菜引起四川寨来,你看这菜呀寨呀,口音不是仿佛么?莫以为他是个聋子,倒要细问细问。”当时向众差说道:“汝等权且退去,这人本县有话问他。”众人见本官如此,虽是心下暗笑,说他与聋子谈心,当面却不敢再说。各人只得打了千儿,退了出来。
这里狄公问道:“你这人姓什么?卯名是那个字?在此衙门当差现有几年了?”那人道:“小人姓应,卯名叫应奇,当差已四五十年了。”狄公道:“你方才说,那蒲萁菜不是此地的原种,是什么四川寨来的。本县好此物,你可将这地名说与我听,那地方的原种有何好处?离此究有多远?”应奇道:“太爷问这地名,除了小的,别人也不知道。他们皆说我聋,办事不甚清楚,我看他们手明眼快的人,反不如我晓得道地。这是太爷的恩典,待我们宽厚,虽有了小过,并不责罪小人,不过是怜我年老的意思,他们就心内不服,人前背后说小的坏话。幸亏太爷做了这县令,若换别人来此,小人这卯名久被他们用坏话夺去了。”狄公见他所问非所答,噜噜苏苏的说个不了,乃高声说道:“本县问你这四川寨离此多远,你怎么牵到别项去了?也不与你谈家常,你可从快说来,本县还有话问你。”应奇道:“非是小人胡牵,实是气他们不过。这四川寨,乃是这山东莱州府一地方的寨名。前朝有位四川客人贩货到此,得了利钱,每年就在这地方买卖。后来日渐起色,开了店铺,不到一二十年,居然成了个富户。到他儿孙手里,格外比先前富足,那一带人家推他为首户,因此起了这一座寨了。皆为他上代是四川人氏,故命名为四川寨。后来时运已过,人家败坏,不甚有名,当地人民以讹错讹,改名为蒲萁寨,因那个地方蒲萁又大,味口又厚。小人早年还未耳聋,也是奉差出境访案,从那里经过,同本地老年人闲谈,方才知道这细底。办案之后,就带了许多蒲萁回来,历年栽种,故此比外面的胜美许多。太爷要吃,小人就此回去送来便了。”
狄公听毕,心下大喜道:“原来四川人三字,有如此转折在内。照此看来,这邵礼怀必在那个地方了。”随向应奇说道:“你说这四川寨曾经去过,本县现有一案在此,意欲差你帮同前去,你可吃这苦么?”应奇道:“小人在卯,为的是当差。两耳虽聋,手足甚便。只因为众人说了坏话,故近两任太爷皆不差小人办事。太爷如能差遣,岂有不去之理?而且这地方虽是在外府,也不过八九天路程,就可来往的。太爷派谁同去,即请将公文备好,明早动身便了。”狄公当时甚是欢喜,先命他退去,明日早堂领文。然后到了书房,将方才的话对赵万全说明。万全道:“既有这差役知道,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去务要将这厮擒获回来,分个水落石出,好与死者伸冤。当时议论妥当。傍晚时节,马荣已由皇华镇回来,大众又谈说了一回。当夜收拾了包裹,取了盘川。”
次日一早,狄公当堂批了公文,应奇在前引路,赵万全与马荣、乔泰三人一同起身。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过了登州地界,来至莱州府城。应奇道:“三位壮士连日辛苦,可在府城内安歇一宵罢。四川寨离此只有六七十里了,明日早则午后,迟则下昼时分,就可抵寨。到了那里就要办案,恐早晚不能安睡。”马荣听他说得有理,当即命他先进城去,找个僻净客寓。然后三人一同进城,先到莱州府衙门投了公文,等了回批出来,已是向晚时节。却好应奇已在衙前等候,说西门大街有个客店,可以居住,明日起早出城又甚顺便,马荣当时叫他引路,来至客寓门首。店小二将包裹接了进去,在后进房间住下,净面饮食,自不必言。
马荣恐应奇耳聋牵话,露出马脚,当时向小二道:“我们这位伙伴有点重听,你有何话但对我说便了。此地离蒲萁寨还有多远?那里买卖可好否?”小二道:“从此西门出去,不上七十里路就抵东寨。”马荣道:“过了东寨呢?”小二道:“那就是中寨了。”马荣心下疑惑,忙问道:“究竟这寨子共有多远?难道不在一处么?”小二道:“客人是初到此地,故不知这地方缘故。这蒲萁寨共有三处,分东西中,中寨最为热闹,油坊、典当、绸缎、钱庄无行不备。西寨专住的居民户口,各店的家眷。东寨极其冷淡,虽是个水陆码头,不过几家吃食店、客寓而已。一带有七八百练兵扎住在内,是为保护寨子设的。你客人还是过路到别处有事,还是到寨中找那家买卖?”马荣道:“我们是过路的,听说这地方是个有名所在,相巧在那里办点丝货。不知那家行号出名?”小二道:“客人要办湖丝么?在此地收买不上算了。无论没有道地的好货,即便有两家代买,也是由贩丝客人转来的,价钱总不得划廉。前日立大缎号,听说有个客人住在他家,托销每百两约银五十四五两呢。比较起来,在当地买不止双倍。客人何不在我们本地买点土丝用呢?虽然光采不佳,织出那山东绸子,也还看得下去。”马荣也不再问,当时含糊答应。开了房门,听那小二出去,向着赵万全道:“这立大绸号不知在中寨何处,你明日前去,作何话说他?虽本事平常,总之是个会手,若不动手,恐不能够就缚的。”赵万全道:“这事有何难办?你我明日到了寨内,叫乔泰、应奇找个客店住下,姑作不认识样子,暗下接应。我一人到立大号,问明这厮。见了他面,仍以丝上的话头起见,只要将他引到寓所,那就不怕他插翅飞去了。”四人计议已定。
次日一早,给了房饭银两,直出西门而去。一路之上,果然车驮骡载,络绎于途。到了午后,已离东寨不远,抬头见前面有一土围,如同城墙仿佛,上面也竖立许多旗号,随风飘荡,射日光昌。围子外有一条通江的大河,来往船只却也不少。四人渐走渐近,西寨出头,近是旱道,与青州交界。应奇道:“那条路上甚是难行,现在六七月天气,高粱秸子正长得丛茂,不但有强人截住,即以两边秸子遮盖,暖就要暖煞了。因此这道儿上行人甚少,大都绕别处大路而行。我们此去,倒要留心,如姓邵的得手好极,若不然他向西逃走,那可就费事了。这青州道不是玩的。”赵万全听了,笑道:“俺虽生长这省内,但听说青州常有强人,今日到此,倒要见识见识。我想马、乔二位哥,也未必惧怕么。”马荣笑道:“虽如此说,也是他小心的好处。若是办得顺手,我们也不去寻事做了。若他看反了味,拿着这条路欺吓我们,谁还未见识过事?到临时,也只得较量较量。”
正走之间,已至中寨。当时赵万全与他三人分开,招呼晚间在寨口等候。应奇虽听不清切,见乔泰同马荣令他分路走开,也就会意,随他两人进寨,找寻客店去。这里赵万全在前行走,进寨约有十多个铺面,见有一个大大的布店,向前欠身问道:“借问一声,此地有个立大缎号,在那地方?”不知里面有人答应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