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狄公为朱利人抢白一顿,大骂出来。马荣上前问道:“大人何故如此动怒?”狄公道:“罢了罢了。我狄某受国厚恩,升了这封疆重任,今日初次入京,便见了这许多不法的狗徒,贪婪无礼。无怪四方扰乱,朝政孤悬,将一统江山败坏在女子妇人之手。原来这班无耻的匹夫,也要认皇亲国戚,岂不令人可恼!”当时命马荣择了寓所,先将众人行李安排停妥,然后想道:“目今先皇崩驾,女后临朝,所有年老的旧臣不是罢职归田,便是依附奸党。明日若不能入朝见驾,不但被这狗头见笑,他必无端谎奏,陷害大臣。”自己想了一会,惟有通事舍人元行冲这人尚在京中,不与这班人为伍,此时何不前去访拜,同他商议个良策,以便将朱利人惩治。想毕,仍然带了马荣,问明路径,直到行冲衙门而来。
到了前面,先命马荣递进名帖。家人见是新简的巡抚,平日又闻他的声名,不敢怠慢,进内禀明主人。元行冲这连日正是为国忧勤,恨不能将张昌宗、武三思罢斥出朝,复了中宗的正位,无奈势孤力薄,没有同力之人,因此在书房长吁短叹。忽见家人取出名帖,说新任巡抚来拜,元行冲抬头一看,见是“狄仁杰”三字,心下好不欢喜。随即命人开了中门,自己迎接出去。彼此相见,携手同归,到了厅前,见礼入坐。元行冲开言说道:“自从尊兄授了县令,倏忽光阴已有数载。近年公车到此,访闻德政,真乃为国为民古今良吏。目下圣心忧隆,放了畿辅的大臣,此乃君民之福。可知这数年之内,先皇宴驾,女后临朝,国事日非,荒淫日甚。凡从前老成硕望,半就凋零。我辈生不逢辰,遇了无道之世,虽欲除奸佞启悟君心,无奈人微言轻,也只好靦颜人世了。”说到此处,不觉声音呜咽,流下泪来。狄公见他如此,乃道:“下官虽授了这重任,可知职分愈大,则报效愈难。武后荒淫,皆由这班小人煽惑。下官此来奉拜,正有一事相商,不知大人可能为力?”当时就将朱利人的话说了一遍。元行冲道:“此人却是武三思的妻舅,可恨在廷臣子谄媚求荣,承顺他的意旨。平时觐见,不有一千,便有八百,日复一日,竟成了牢不可破之例。不然便谎君欺君,阻挠觐见。前虽有据实参奏,皆为武三思将本章抽下,由此各官畏惧权势,争相贿赂。京中除下官与张柬之这四五人没有这陋规赃款,其余无不奉承。尊兄既欲除此弊端,必待下官明日入朝,然后尊兄如此这般,方可令朝廷得悉,随后这狗头也可知敛迹。”当下议论已毕,便留狄公在衙饮酒。杯盘肴核,备极殷勤,席中无非谈些乱臣贼子。到了二鼓以后,方才席散回寓,一宿无话。
次日五鼓起来,具了朝服,也不问朱利人代他启奏与否,公然到了朝房,专等入朝见驾。此时文武大臣见他是新任的巡抚,方欲与他接见,忽然见朱利人的小黄门进来一望,然后高声说道:“今日太后有旨,诸臣入朝启奏,俱各按名而进。若无名次,不准擅入,违者斩首。”说毕,当时在袖内取出一道旨意,上面写了许多人名,高声朗诵,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其中独没有狄公的名字。狄公知他是假传圣旨,随即向前问道:“你这小黄门,既然在此当差,本院昨日前来挂号,为何不奏知圣上,宣命朝见?”那个小黄门将他一望,冷笑道:“这事你问我么?也不是我不令你进去。等有一日你见了圣驾,那时在金殿上询问,方可明白。这旨意是朱国戚奏的,圣上谕的,你来问我,干我甚事?”狄公听了如此言语,恨不能立刻将他治死。只因圣驾尚未临朝,不便预先争论,但道:“此话是你讲的,恐你看错了。本院那时在圣驾面前,可不许抵赖。”说着,元行冲也进了朝房,众人也不言语。
不多一会,忽听景阳钟响,武后临朝。众大臣皆起身入内。狄公俟众人走毕,然后也就起身,出了朝房,直向午门而去。那个小黄门看见,赶着向前喝道:“你是个新任的巡抚,难道朝廷统制都不知道么?现有圣旨在此,若未列名,不准入见,何故迕逆圣旨,有意欺君?我等做此官儿,不能听你做主,还不为我出去!”说着抢上一步,伸手揪着狄公的衣襟,拖他回去。狄公当时大怒不止,举起朝笏向小黄门手掌上面猛力一下,高声喝道:“汝这狗头,本院乃是朝廷的重臣,封疆的大吏,圣上升官授职,理应入朝奏事。昨日前来挂号,那个朱狗头滥索例规,贪赃枉法,已是罪无可逭。今又假传圣旨,欺罔大臣,该当何罪?本院预备领违旨之罪,先与你这狗头入朝见驾,然后与朱利人分辨。”说着,举起朝笏直望小黄门打下。小黄门本是朱利人命他前来,见狄公如此动怒,不禁有意诬栽,高声喊道:“此乃朝廷的朝房,你这人如此无理,岂不欲前来行刺么?”里面值日的太监,听见外面喧嚷,不知为着何事,随即命人奏知武后,一面许多人出来询问。
此时元行冲与众人正是山呼已毕,侍立两旁,见武后在御案上观各臣的奏本,忽有值殿官向前奏道:“启我主万岁,不知谁人紊乱朝纲,目无法纪,竟敢在朝房向小黄门揪打。似此欺君不法,理合查明议罪,请圣驾旨下。”武后正要开言,早有元行冲俯伏金阶,向上奏道:“请陛下先将朱利人斩首,然后再传旨查办。”武后道:“卿家何出此言?他乃黄门官之职,有人不法闯入朝门,他岂有不阻之理?为何反欲将他斩首?”元行冲道:“且奏陛下,新任河南巡抚现是何人?封疆大吏入京见驾,可准其陛见么?”武后道:“孤家正在思念此人。前山东巡抚阎立本保奏,狄仁杰在昌平县内慈爱惠民,尽心为国,颇有宰相之才。朕思此人虽为县令,乃是先皇的旧臣,因此准奏先授汴州参军,未及至任便越级升用,简了这河南巡抚同平章事。此旨传谕已久,计日此人也应到京,卿家为何询问?至于大臣由职进京,凡要宫门请安的人,皆须在黄门官处挂号,先日奏知,以便召见。此乃国家定例,卿家难道尚不知道么?”元行冲道:“因臣晓得,所以请陛下将朱利人斩首。此时朝房喧嚷,正是简命大臣狄仁杰因昨日往黄门官处挂号,朱利人滥索例规,挟仇阻挡,不许狄仁杰入朝,以故狄仁杰与他争论。朱利人乃宫门小吏,便欺君罔法,侮辱大臣,倘在廷诸臣皆相效尤,将置国法于何地?臣所以请陛下先斩朱利人首级,以警臣僚,然后再追问保奏不实之人,尽法惩治,庶几朝政清而臣职尽,惟陛下察之。”武后听了元行冲之言,心下想道:“朱利人乃武三思妻舅,即是我娘家的国戚,前次三思保奏,方将他派了这差事。此事若准他所奏,不但武三思颜面攸关,孤家也觉得无甚么体面。且令三思出去查问,好令他私下调处。”当即向下面说道:“卿家所奏虽属确实,朱利人乃当今的国戚,何至如此贪鄙?且命武三思往朝房查办。若果是狄卿家入朝见孤,就此带领引见。”武三思知道武后的意思,当时出班领旨,下了金阶,心下骂道:“元行冲你这匹夫,朱利人与狄仁杰索规要费,干汝甚事?汝与张柬之平日一毛不拔,已算你们是个狠手,为什么还帮着别人不把银两。众人全不开口,你偏奏参一本。不独参他,还要参我。若非这天子是我的姑母,见了这亲戚情分,我两人的性命岂不为汝送去?你既如此可恶,便不能怪我等心狠了。早迟有一日,总要摘你一件短处,严参一本,方教你知道我的手段,随后不敢藐视。”
一人心下思想,走了一会,已到朝房。果见小黄门与一大员,朝服朝冠,在那里争论。一个说:“我是钦命的大臣,理应带领引见,为何所欲不遂,便假传圣旨。”一个说:“你若想走这门路,也是登天向日之难。你有本领见得到圣驾,我家爷也不当这差使了。没有钱孝敬,还如此威武!”狄公被他揪住,只是举朝笏乱打,大骂不止。此时武三思看见,只得向前来问。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