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月九日有女子李静淑自缢于北京大学之西斋,越五日《世界画报》上登出一张照片来,表示“尚悬窗上时之情景”。我们愚笨的想像,以为案情发觉之后学校当局以及警察必定先行解救,到了实在没有希望,这才办理检验手续,一方面报馆报告事实,或者去找到一张相片登入,使我们知道死者在世时是这样一个人。然而不然。当局让她直挂在原处一日一夜,而报上来一张图画使大家看看当时情景。愚笨的头脑于是完全失败,预料固然不对,即想了解此中意义亦复不可得。第一件的理由据说是为的免避“法律纠纷”。我想既然呈报吊死,那么岂可不吊在那里,还有一层,假如放了下来居然救活,虽然添一活人,岂不也就少一死人,正如笑话里的“和尚有了,我却何在”,如何交代得出去,于是纠纷就起来了。这个解释勉强敷衍过去,关于第二件却似乎没有这样容易解答,须得多费点心去想才好。
有人说这是尸体赏鉴的一种嗜好。日本人类学民俗学杂志Dolmen上边有加贺友子讲中国的死刑的一篇文章,说及张大元帅时代到梅兰芳家里去敲竹杠而被枭首的某少年,许多人都去看挂在电杆上的头,末了说这是中国民族的特质,没有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不过这未必可靠,日本女流的话固然难免有心毁谤,再说这些示众的事在外国也是普通,在法国戴恩所著《英国文学史》第三卷第一章讲王政复古的地方便曾说起,虽然后边很加上不敬的批评,难怪人家很多说他是落了伍。他说英王复辟之后旧官僚又得势,种种的残杀异己,又将叛党剖棺戮尸:
“克林威耳,爱耳敦,勃拉特萧的腐烂的尸体在夜里掘了起来,他们的头拿来插竹竿上竖在议会堂上。贵妇人们都去看这可怕的景象,那良善的伊佛林拍手喝采,廷臣们作歌咏叹。这些人们堕落到如此,见这景象也并不觉得不舒服。视觉与嗅觉不复能帮助人类使他发生嫌恶,他们的感官与他们的心一样的死了。”
但是这种景象也有人并不以为可嫌恶,因为这有道德的作用,十八世纪时有些作家都如此想,有儿童文学的作者如谢五德太太便很利用绞架为教材。哲木斯在《昨日之儿童的书》引论中说,他们诚实的相信,恶人的公平而可怕的果报的恐吓应该与棍子和药碗天天给孩子们服用,这在现代儿童心理学的泰斗听了很会感到不安。这恐怕是实在的,但在那时却都深信绞架的价值,所以也不见得一定会错。现在且举谢五德太太的大著《费厄却耳特家》为例,两个小儿打架,费厄却耳特先生想起气是杀人媒的话,便带领他们往一个地方去,到来看时原来是一座绞架。“架上用了锁索挂着一个男子的身体,这还没有落成碎片,虽然已经挂在那里有好几年了。那身体穿了一件蓝衫,一块丝巾围着脖子,穿鞋着袜,衣服一切都还完全无缺,但是那尸体的脸是那么骇人,孩子们一看都不敢看。”这是一个杀人的凶手,绞死了示众,直到跌落成为碎片而止。费厄却耳特先生讲述他的故事,一阵风吹来摇动绞架上的死人,铁索悉率作响,孩子们骇得要死,费厄却耳特先生还要继续讲这故事,于是结果圆满,两个小孩跪下祷告,请求改心。
这真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话,在中国此刻现在抄来讲讲,总是有利无损的。不过上面所说的都是罪人示众,与平常自尽的不同,所以无论怎样地讲得头头是道,也总有点儿文不对题。那么,这还得回过头来另找例子。吊死的人大约古已有之,而且也一定不少,可是后来脍炙人口,一直欣赏不厌者似乎又不大多,——多谢读过《唐诗三百首》的好处,不久就想出了杨贵妃太真玉环,“宛转蛾眉马前死”,正是最好的例子。某文人曾经说过,中国古今文人喜欢吊死人的膀子,这确是实情,冥通幽媾的故事固已汗牛而充栋,即不然也至少要写些艳词以表示其“颇涉遐想”之至意。听说玉环有罗袜流落人间,一千年来直使得老少文人都瞪青了眼睛,哼了多少有趣的诗文,历代相传几乎成为一种疟疾。闲言少说,且找证据,一把抓住了《疑雨集》的著者王次回。他有一篇《邻女哀词》,可以算是承先启后的大作。序云,“邻女有自经者,不晓何因,而里媪述其光艳皎洁,阅日不变,且以中夜起自结束,选彩而衣,配花而戴,于绾髻涂妆,膏唇耀首,以至约缣迫袜,皆着意精好,尽态极研,而始毕命焉”。这与十一日报上所载死者“系一时髦女生,貌颇韶秀,衣灰色线呢短袖长旗袍,外罩淡黄色绒线马褂,形状并不可怕,舌头亦未露出”,差不多是同一情调。至于诗句尤多妙语,如起四语云,“明姿靓服严妆乍,垂手亭亭俨图画,女伴当窗唤不应,还疑背面鞦韆下,”就是很好的缢女图题辞。再云,“素颈何曾着啮痕,却教反缚同心结,”又云,“千春不改凝酥面,媚眼微媚若流盼,”则大吊其膀子。复云,“当时犀纛定沉埋,绣袜何人拾马嵬,乞取卿家通替样,许盛银液看千回,”既显然表出杨太真的联想,又想学寄奴后人的样,主意十分鲜明了。据《南史》,殷淑仪死后,宋孝武时常想念,遂为通替棺,欲见则引替睹尸,如此积日,形色不异。王次回以为棺中该加水银,史上虽无明文,亦属自有见地。其实可惜的还是当时没有泰西照相法,不然只须一张干片了事,用不着这些麻烦了。
我们靠了徐电发《本事诗》的帮助,得读王次回的诗,得知尸体赏鉴的意义,这是很可感谢的。但是我们毕竟是凡人,受教之后再去想想看看,也总不感到什么兴趣。再想那李姓女子,生前认识了一个男人,旋被遗弃,家里又很顽固,迫得上吊毕命,遗言只愿穿上红袍,死后挂上一天一夜,殓时据报载家里也没有人到,只派两个听差来,这也就够凄惨了。不幸的人,我们对于她不能有什么一点供养,只希望她的苦辛屈辱就此完毕,早早入土为安,身灭名没,归于空虚,不要再被人说及以至想起。何苦来再留下一张悬于窗上的照片供千百人的随喜赏玩,此虽或有惬于文人画家之雅鉴,吾们凡人乃终不能解也。审如是也,吾之考释又岂靠得住乎。
(廿二年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