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晒在破庙的西墙角上,那是一座城隍庙。城隍的法身,本是金冠红袍,现在都剥落了。琉璃球的眼睛也只剩下一个,左边的眼窝成了一个深黑穴孔,两边的判官有的折了足,有的少了头。大殿的门墙都破得东歪西倒,只有右边厢房,还有屋顶,墙也比较完整。那是西城一带乞儿的旅馆,地下纵横铺着稻草。每到黄昏以后,乞儿们陆续的提着破铁罐,拿着打狗棒,抖抖索索的归来了。
西南角的草铺上,睡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乞,从破铁罐里掏出两块贴饼子,大口的嚼着,芝麻的香气,充溢了这间厢房。
“老槐,你今天要了多少钱?……”睡在他对面的乞儿含笑的问。
他咽下满口的火烧,然后咂了咂嘴笑道:“嘿!老马!够兴头的,今天又是三十多吊!……你呢?”
“我吗?也对付!差两大子三十吊!”老马说完也得意的笑了,从袋里拿出两个窝窝头,和一块咸菜吃着,黄色玉米面的渣子落了一身。他慢慢拾起来放在嘴里,又就着铁罐子喝了两口水,打了个哈欠,对老槐道:
“喂!老槐!这营生你干了几年了?”
“几年?我算算看。”老槐凝神用手指头点了点道:“整整四年咧!”老槐说完又叹了一口气道:“别看干这个,虽说不体面,可是我老娘的棺材木却有着落了。去年我寄回老家整整五百块钱,我叫我爹置上十来亩地,买两个牲口,我瞎妈和老爹也就有得过了。”
“真是的,这比做小买卖,还强呢,你别看站岗的老龙穿着像是个样,……骨子里可吃了苦头了!昨日我听说他们又两个月没发饷啦!老龙急得没法儿……”老马感叹着说。
“可不是吗?……这个年头的事真没法说,你猜我怎么走上这条道……这几年我们老家不是闹水灾就是闹兵荒,……我们原是庄稼人,我和我爹种着五亩地,我妈我们三口儿也够吃的了。谁想那一年春夏之交发了大水,把一尺来高的麦子全都淹了!我们爷们儿没的过了,我妈天天哭,把双眼睛也哭瞎了,我爹又害病,我到处挪借,到底不是长法子。后来我爹想起我表兄在京里开杂货店,叫我奔了他找个小事作。于是又东拼西凑的弄了几块钱,作盘缠来到京里。唉!真倒运,找了三天,全城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我表兄。摸摸兜里一个钱也没了,肚子又饿上来,晚上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我就蹲在一家墙角里过了一夜,幸好还是七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然又冻又饿,还不要命?……天刚刚发亮,我就在马路上发怔,越想越没法儿,由不得痛哭。后来过来一个扫街的老头儿,他瞧着哭得怪伤心的,就走拢来问我怎么了。我就把我的苦处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喂!老马!那老头儿倒好心眼,他说:‘那么着吧!你就随我到区里去,我荐你作个扫街的吧。’我想了想,也实在没别的法子,就答应跟他去。到区里说妥了一天一毛钱,——这几天吃两顿窝窝头也就凑合吧!从第二天起,我每天早晨,天刚亮就到东大街扫街,晚半天还得往街上洒水。按说这种生活不能算劳苦,可是这会子东西真贵,一毛钱简直吃不饱。挨了两个月以后,谁想到区里又欠薪,连一天一毛钱,也不能按时拿到,这我可急了。有一天我只吃了一碗豆汁,那肚子饿得真受不了……我站在街角上,看见来往的车马如飞的驰过,那车影渐渐模糊起来,屋子像要倒塌似的,眼前金星乱飞,我不知什么时候竟饿死过去了。后来我不知怎么又活过来,四围站了许多人,一个警察站在旁边,皱着眉向那些看热闹的人道:‘哪个是积德的!多少周济点吧!’于是就听见铜子敲在石头上叮叮口当口当的响。一个卖豆汁的给我一碗豆汁,我就吃下去,以后精神好多了,扎挣着站了起来,向那人道了谢。我就拿着五吊多钱到小店里吃了一顿。口袋里又只剩下一吊来钱了,看看天又快黑下来,我想着这神气是再不能过了,厚着脸皮要饭去吧。第一天我就躲在小胡同里,看见穿得整齐的先生们太太们走过时,慢慢踱到他们跟前:‘可怜吧!赏一大花!’有的竟肯给,可是有的人理也不理的扬着脸走开,有的还瞪着眼骂‘讨厌!……’可是老马!咱们也只能忍着,谁叫咱们命运不济呢!……”
“哼!老槐!什么命运不济的,只恨我们没能力,没胆量。你不用说别的,张老虎从前不也跟咱们似的,这会子人家竟置地买屋子阔着呢!”老槐听见老马这话,由不得叹了一口气道:“罢呀!张老虎虽是阔了,那孽也就造得不小,他把人家马寡妇的家当抢了来,听说他还把人家十七岁的姑娘给祸害了,这是什么德行!?……阔也是二五事,不定那一天犯了事,叫他吃不了,兜着走……那样还不如咱们穷得舒心!”
“得了,老槐!咱们别谈论别人,你再接着说你的!”老马仰着身子睡在草铺上,对老槐说。
老槐果然又接着说下去道:“头一个月我也不知道我要了多少,反正除了我吃的还剩下四块钱,我赶忙托了个乡亲,带回家里去了。第二个月我要的更多了,而且脸皮也厚,大街上公馆门口都去……这会子每月好的时候,除了吃还能富裕二十多块钱呢,比干什么买卖不好!”
“正是这话了!这个年头哪有什么好事轮到咱们……老槐,再混两年在老家里置三四十亩地,你自然要回去,可是我是无家无业的呢!……”老马说到这里心里有些伤凄,老槐也似乎心里有点怅怅的,想到千里外的瞎妈和老了的爸爸再也提不起兴致了。
夜幕沉沉的垂于宇宙,这破庙里,只有星月的清光,永不见人间的灯火。这些被人间遗弃的乞儿,都渐渐进了睡乡,老槐和老马也都抱着凄怆的心情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