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真是一件意外的发见!”
仰蘅手里拿着一封旧信,自言自语的说。
今夜正是月望,那皎洁的月轮,晶莹圆满,清光寒利,好像新发硎的剑锋,大地的气流,十分平静,无风无声,一切都沉于岑寂,在一间幽雅的书房里,充满了淡绿色的亮光,一个青年的女郎,名叫仰蘅的正在整理旧稿——她从一个长方形的黄皮箧里,拿出一捆一束的信件,一封一封的看下去,几年前的往事,都随着那些残笺旧信,涌上心头,她渐渐浸渍于过去的波浪里——这些不论欢笑,悲戚怨愤的情绪都似巨大的石块每经一次投射在她的灵波中,便兴起感喟与怅惘!当在看到最末的一封信,——那是一封用松鹤斋精致的信笺写的,是一封人亡物在的遗书,她的灵魂受了绝大的打击,她将那封信细细念诵着道:
“京中长谈,颇惬胸怀;晚间电影,亦略有艺术价值,借此种谈叙不能多得。晚间回寓,次日即整理书籍行装就道。返津以来,心头满贮尘俗,尚未得一日暇,作感情上之发挥,艺术上之接触,更回忆十年来奋斗生涯,如电影,如戏曲,如小说,又叹人生之太暂,不及时鼓舞,争持,如醉如狂的奋发,积极乐观的处世。际此政潮澎湃,人心堕落,世说纷纭,不入轨道的国家,尚有何人生意味之足云?
处此时代,居此地位,不奋飞则已,欲大有作为,欲解决我国国家之生命问题,唯赖我等自身彼此增进学识,彼此十年来与一般良友共勉之言有二:——
其一曰:
任他狂风暴雨我总不低头!
其二曰:
与尔共誓,拼将热血精神,同上昆仑铸国魂!
今略书此寄仰蘅吾友,尚希深思而细察之,而有以教正之,则更当愉快无涯矣。此颂近安并请
仰蘅吾友惠存。
智水手上十三,六,二八日”
仰蘅将这信反覆的念诵几遍以后,她的眼泪打湿了眼睑,在那温湿的泪晕中,她忆起五年前的往事:她认识智水是在一个宴会里,当许多男女来宾,坐在灯光灿烂的客厅里,高谈阔论的时候,她看见一个青年,对着窗外的群星长啸,似乎五内充满了如虹的壮气,只有向苍空倾吐。她这时对于这个青年感觉奇异,暗暗向别人打听他的来历,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智水,是P大学的教授。后来在席间,由主人的介绍,她和他谈论得很投机,在两个月以后他们就成为很熟识的朋友了。这一封信正是智水头一次给她写的。
“唉!智水!而今是壮志长埋了!……奋斗的结果,只是完全一剧悲剧呢!”她想到这里心上似乎压了一块重铅,她叹着气将那封信仍旧收好,怔怔的默坐,在墙角的暗影里,似乎看见浴血的智水了。她想到他的死,她又从旧箧里翻出一页日记只见上面写道:
“唉!天呵!这是什么消息呢,智水到底要被枪毙了,好残忍的刽子手呵!只是拇指一动,一颗枪弹穿过他的心窝,一切一切都完了。
“他们将智水从牢里提出来,背剪手绑着,并且在那上面插一面白纸旗子,写着他的罪名:‘鼓吹邪说,惑乱人心。’不错,这诚然是大逆不道,在这种四海升平,人民乐业的时代,政府是这样作着好梦呢:只有他神经过敏,看见个把小贼进了自己的家门,以为大患跟着来了,因此奋勇敲着锣,大声的喊道:‘你们快些醒来,认识你们的生命,发出你们苦难的呻吟!’这是多么愚蠢的勾当!当然应当绑到天桥吃枪子去了。唉!这就是人间的正义呵!……什么是英雄!智水呵,可怜!除了那一块黄土,可以掩遮你苦难的尸骸,哟!你将心伤与壮志深深的埋葬了吧!只有这是永久的归宿!
哎!太惨毒了,下午我们伴智水的太太去收尸,智水硬僵僵的伏在血洞里,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唉!智水你看什么,除了惨凄还有什么?’我正在叹息呢。忽见智水的太太,不管满地污血的扑到智水的尸首上痛哭。唉!天呵,那是怎样惨厉的声音呢,尖利中带着嘶痖,——哎!那是将尖刀,刺入心房,挣扎和惨痛的呼声呵!我站在那里,仿佛陷身深谷巨涧里,只觉得四面的阴风,和惨黯的光色将我包围住,我失了魂魄似的呆望着。后来智水的太太晕厥了,那些旁观的人,才忙着将她抬到汽车上,她身上沾满了紫色凝血的污迹。
“我伴着她回到家里,她六十多岁的父亲,已经听见这个消息,赶来看她可怜的女儿。
“这时她已经清醒过来了,但是一见她衰年的老父,一阵心痛又昏过去了。唉!这时我感到深刻的凄情,我情愿有一颗弹子,穿过我的心窝,使我快些离开这惨劫重重的人间吧!
“我们将她抬到床上医生已经来了,替她注射了一针,神志似乎安静些了,——下午我们都在她房里沉默的坐着,她睁开了眼,向屋里看了又看,陡然的从床上跳起来,伸着两手,向空中乱抓,嘴里狂叫道:‘可怜的智水!……智水!’她的神经有些错乱了。
“吁!这屋里的空气太紧张了,我想我还是暂且离开这里的好,不然恐怕我也要支持不住了。我悄悄走出来,走到后面的小院子里看见一个女仆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那小孩不住的哀哭,女仆用手拍着哄着;但是那小孩依然不住声的哭,而且用力挣扎,似乎要从那女仆的手里逃避,去找他心爱的母亲,……哎!我这时就想离开这里,但是我不知不觉反走近那孩子面前,孩子蓦一见以为是他妈妈来了,立刻住了哭声,向我怀里扑过来,我忙忙将他抱住,在他柔嫩的小颊上吻了一吻,而他这时已经看出,我不是他的妈妈了。又呱呱的哭起来。我的眼泪滴在他的头发上了。
“黄昏时她还是昏迷不醒,医生说她的刺激受得太深了,一时恐难望好,只有希望她能静静的睡一觉。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来往,我坐在洋车上,心里一直酸梗,但愿这只是一个梦吧!然而我实实在在的看见,铺户门口的灯光了,我清清楚楚听见车夫脚步声,天呵!这一切都证实那不是梦,绝对不是梦哟!”
她放下日记,——这时夜已深了,四境更显得凄寂,月光照得屋子里十分森寒,她隐约中似乎看见智水了:看见他不能闭拢的双目,看见他那愤慨而沉着的面容了。她忙将头埋于温软的枕衾中,希求在梦里,可以得到灵魂苏息之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