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苹果终于烂了!”一个仪态文雅的少年站在玻璃橱旁悲叹着说;同时伸手向那玻璃橱中间摆着的绿翡翠的盘子里,拿下那一个圆润的深红色的大苹果,那上面还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绸,但是那洁白的绸子上有些地方透出黄褐色的汁液;他将白绸掀开,发见这苹果的下端完全腐烂了,果皮已变成黄黑色的霉点。“唉,完了!完了!”他背着手在一间六铺半席的屋子里,踱来踱去的叹息着。门外走进他的朋友刘君——喜欢开玩笑的青年。他一眼便看出这个悲叹着的青年朋友的心事,他凑近他的身旁拍着他的肩背道:“喂!青君!你又在怀念日本海西岸的……那一个美丽而年轻的姑娘了吧。唉!无聊呵!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你却毫不享受也不惋惜,让它轻易的溜了,……哦,她送你的那一个苹果呢?”
“唉!苹果呵!苹果烂了!……玫瑰枯了,美丽的梦醒了!……你看那不是吗?”青君异常Setmental的指着那翡翠盘里的苹果喃喃的说着。刘君拿起那烂苹果看了看,嘻嘻的笑道:“丢了它吧!……留着有什么用呢!”
“当然留着是一点用处没有,我也正想着丢了它呀!”
“不见得吧!”刘君露着顽皮的神气道:“除非它烂得连渣子都没有了,你也许还不曾把它丢了呢,我瞧还是让我来,替你斩断这万缕情丝吧。”刘君举起那烂苹果向着窗外的草坪上摔了去,只听得噗哧一声,那烂苹果变了一团烂泥浆,躺在耀眼的阳光里吐那最后的叹息!
青君神色暗淡的凝视着蓝碧的天空,刘君却瞧着草坪上的烂苹果冷笑,一阵热风将那霉烂的苹果所剩余的一些果子香吹了过来,青君连忙跑到玻璃窗前用力的嗅道:
“好浓烈的苹果香!”
“可惜有点酸腐味!”刘君叹息着说。这话竟使得青君红了脸,回转头去看书橱里摆着的各种洋书,似乎那些书自己都展开来,清清楚楚写着他生命史一段浪漫而热情的悲剧。
一只邮船在海洋中冲开波浪前进;太阳带来了白昼的喜悦,温和的风飘过海面,发出激壮的涛声来;邮船的舢板上有一张藤制的睡椅,靠着铁的船栏摆着,椅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妙年女郎,手里拿了一枝彩色的画笔,在那块放在膝盖上的小画板上,画了几根线,然后抬头凝神望着平静广阔的海面,在天水相接遥远的西方横着一道紫色带子似的彩云,天空仿佛一块蔚蓝而透明的宝石;沉默的海上,只有这一艘邮船在奔它的前程,不时发出船机划浪刷刷的声音,此外一切都是异常寂静的。女郎似乎正在深沉构思一张画稿,然而这伟大神秘的海所现示宇宙的整体又是多么渺茫,使她幻想到海上的楼阁和海底的宫阙,她小小的脑子里感觉到应接不暇了。她疲倦的嘘了一口长气,便放下画板和笔,独自沿着舢板来回的走着。
这时海上正被娇媚的斜阳所笼罩,海水变成各种动人的颜色,海波披了灿烂的金星在跳舞。这一切的色相对于一个有艺术天才的少女所激起的感兴更是活跃富有生命了。她惊叹着,仍回到原来的椅旁,拿起小画板在上面涂了些模糊的笔触,仿佛在海面上有一朵奇异的彩云,彩云中隐约有一座玲珑的楼阁……但是不久夜来替代了艳媚的黄昏,海水变成深蓝几近于黑的颜色,天灰得如同魔鬼的巨翅,风也和狮子般咆哮起来,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在黑暗里忽起忽伏,好像那白衣的女神,在夜晚的海里游泳。女郎放下画板,正想回到舱里去,忽然听见橐橐的皮鞋声,从开着甬道射出的灯光中,看见一个身材合中,态度飘洒的青年的身影,投向自己坐着的地方来,不知不觉使她已经预备迈步的腿停住了。
在一切旅客都蜷卧在床上的时候,这寂静的舢板上,忽发见一个妙年美貌的少女,很快的引起青年海上遇仙的幻想。他觉得这少女正像黑暗的天空上所缀着的亮星,又好像那远远浮在海面上的红色灯塔。“黑夜里迷途的旅人的指导者哟!”青年低声吟着。
夜深了,房舱里旅客们的鼾呼声,一阵阵从空气里传过来。女郎被这声音提醒了,也微感到倦意,她拿起画板姗姗的走到房舱里去了。青年直望着她文雅而轻快的背影,经过一个很长的甬道,向左转弯便不见了。他顿觉夜寂寞得可怕。苍茫深黑的海里,仿佛有无数恶魔,围绕着船身,发出震撼的巨响;他简直不敢再多站一分钟,便忙忙回舱去。旅客们都睡得非常沉酣,而他呢,独被睡魔所遗忘,光睁着眼,直到三点多钟,他还不曾睡着。
“多烦燥呀!”他翻身坐了起来,忽听隔壁房里有女人叹息声音,“呀!原来还有和我同病的人吗?”他低声的说着起来,穿上拖鞋,轻轻走到过道里挨近隔壁的房间;恰好那门没有关严,他便将眼从门隙里望进去;只见那房间里有四张床,靠窗子那张床子,侧面睡着一个少女,这时手里兀自拿了一本小说在看。他仔细一认,原来正是昨天下午在舢板上所遇见的那位女画家。不知什么缘故,这一点发见竟使他意外惊喜;心想前途并不见得一点没有希望,倘使就这样走进去和她清谈着,度过这无聊的夜,不是毫无意义的呵!但是他这种欲念立刻就被经验所征服。他很清楚那个结果只是碰钉子罢了。他嘘了一口气,依旧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船到了门司,有四个钟头的耽搁。许多旅客多趁机会上岸去游览,但是那位青年的魂灵一直萦绕在少女的身旁,似乎离开她便是一分钟也是难耐的;因此他站在初次遇见少女的舢板上,看水手们忙乱着起货;那载货的起重机一上一下的动转着,正如他不定的心情。
“借光!先生!”一种娇柔的声浪忽然从他的身后发出来。他回转头时,陡然如同感受到极强的电力,使他深藏心头的情火炎炎的燃烧起来,两颊红着说道:
“女士,有什么事见教?”
“哦!我打算上岸去发一个电报,不知电报局离此地多少远,时间来得及不!”
青年掏出怀表看过说道:
“现在两点一刻,距开船的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大约来得及的,……只是女士此地的道路不熟,还是让我陪女士去吧!”
“那好极了!只是……劳动先生了!”两朵娇媚的红云泛出在少女的颊上。青年的心头也像压上一块重铅。一对形容忸怩的人儿便无言的上岸去了。
船过门司以后,便已到了里海,两面连接不断的岛屿,在模糊的海雾后面;偶尔也看到三两只沙鸥跟着这只邮船飞泳,旅客们不再怀着茫漠的心情叹息了,各人都充满了快到目的地的喜悦;只有那位青年,他似乎非常失望,当大家在饭厅里偶尔喊出“明天到了”的欢声时,便使他更加懊丧。“唉!这是海上最后的一个黄昏了!”他站在舢板上暗自叹息着,同时还低声祷祝道:“海之神呵!偶然你给了我非常的赐与,但是明天呵!明天你依然要不留情的把这赐与收回了呵!最后我将要变感谢为咒诅了哟!……唉!时间与空间,你们是一切的蟊贼!……”他只顾喃喃的说着,不想那位少女已站在他的身后了。
“青君先生!”
少年为这迷醉的声音所震惊了:“呵!秦女士吗?……”
“这船明天上午就可以到神户了吧!”秦女士含笑的问着。
“大约总可以到吧!不过我觉得这旅程实在太短了!”
“太短了!这实在是耐人寻味的一句话,青君先生,莫非是海的赞美者吗?”
“哦!也许是的,不过也要看它是给我些什么赠礼吧!这一次呀!它曾使我的生命变了颜色,真的,在这一次的旅行里我才发见我理想中的安慰者呢!……”
少女似乎在沉思什么,她不理会青君的话,只看着海面出神;过了许久,她抬头向青君道:
“明天神户下船以后,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到东京。”
“也到东京呀!那么此后我们有见面的机会了……你是进学校呢?还是有别的事?……”
“我原来在早稻田大学学政治的。”
“那么你到日本已经很有些日子了。日本话当然都能说,……以后希望你多多指教我吧!”
“女士太客气了,……女士打算到东京什么地方呢?”
“我打算进艺术学院,不过我的日本文太差,打算先补习半年再说。”
“那也好!……女士打算住在什么地方?”
“我出国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介绍我到女生寄宿舍去住,我打算就到那里先住下再说。”
“女生寄宿舍离我住的贷间不远,以后我可以常来拜望女士……只要女士不讨厌。”
女郎露出微含羞意的倩笑道:“先生太客气了!”
晚饭的铃声响了,他们便各自回房吃饭。今夜海上忽然起了很大的雾,舢板上没了少女的倩影,更显得沉闷了。
秋天带来了桂花香,尤其是东京市外更充溢着这种清冽的香气,当我们走到石子砌成的马路时,便看得见马路两旁的密密层层的绿色的树木;在碧绒似的草隙中时常露出金黄色的星点来,一阵阵的浓香便是从那些星点上发出来的。
青君同他的朋友下了电车,便沿着市外的马路向前走。不用说郊外田园的空气,是使他们的精神活泼起来,况且天空浮着几朵美丽多变幻的云彩,远处的松林如同屏障般矗立着,枫叶透出嫩红的颜色,云雀在稻田里唱出嘹亮的歌调;这一切都使人愉快,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人生的程途上负荷了艰难的重担,只感到儿时摇篮的舒泰。这一对青年人无忧无虑的慢步着,不久来到一座绿荫匝地的松林里,有一队毛色纯白而驯柔的羊群,在林子里啮嚼松树根旁的野草,一个朴质的牧羊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咩咩”的羊叫声打破了这深林的沉寂。……
“这真是一幅画境呵!”青君感叹的说。
“不错,这真是一幅非常自然的名画,……那么我们竟成画中人了!”刘君笑着说。
“画中人,”青君不住喃喃的自语着。
“怎么!这么很平常的三个字,倒引起你颇深切的寻思了吗?喂!朋友!你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故?老实说吧!”刘君睁大了眼睛向他的朋友诘问。
“唉!一切还是平凡得可以,那来的什么惊奇事故,刘,我告诉你,一个人最不要有所想,……完美的理想,只是给人苦闷罢了!”青君叹息着说。
“但同时也能给人快乐,是不是?”刘君看着远方的天漠然的应着。
“快乐吗?那自然是也有一些,不过这样快乐好像境子里面看美艳的花……唉,太不可捉摸了!”
“但是,这就是真正的完美的理想的特色。至于事实呢,永远只有缺陷。”
“当然,”青君道:“我也是相信这个真理的。不过谁有了一个理想,也绝不会不再深追下去;比如恋爱,一定要希望结婚是很自然的事实,而追逐一个理想又是怎样艰难的努力!唉,命运的鞭子,最后是将人赶到烦搅的矛盾中去呀!”
“喂!青君,我前几天听见一个朋友谈起你,据他的报告,你确实过的不很平凡的生活呢——至少最近两三个月是如此的;青君!一个人有了不平凡的生活时,快乐和苦闷似乎都从新估过价,换一句话说,就是他们的感觉是特别敏锐,不论快乐与苦闷,都具有特别的鲜明的色彩,激动他们的神经。”
“你的话也许是真的……但是他们对于我的事情怎样说的呢?”
“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你是明白的承认了,还是快些拿你的供状来吧!我早说过年轻人是不能守秘密的,尤其对于他自己恋爱了的秘密更容易被人看出的……听说对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画家,是不是?”刘君笑着说。
“然则你早已清楚内幕了?”青君急迫的问着。
“只不过略知一二罢了。还是你再说一遍吧!”
青君知道刘君绝不会让他一直缄默下去,只得说道:
“这差不多是一个故事很平常的开端,……当暑假完了,我由国内启程到这里来,在船上遇见一个不很多见的女郎——那就是你所说的女画家了,她具有女人特有的沉默性,对于一切事情都不肯多所表现,同时她又有一般女人所缺乏的独立性,她的肩膀,似乎很能担负些什么,……”。
“那么,她岂不是很合格的情人了吗?……至于你,有温雅多情的性格,脸又是这样漂亮,当然没有什么配不上,你还要苦闷什么?……”
“唉!天下的事情很难说,就算你的话都对了,然而还有一个更大的关键——那就是一点不能迁就的各人的思想。她倘使是一个无所谓的女人也好办,不过在我们几次的谈话中,我的确看出她有着极浓厚的色彩,况且最不幸的,我们又是不同道的。刘,你知道这种女孩是出乎人们意料的可怕,和她们交际是非常危险的,你没有听见关于美人计这一类的故事吗?她们有时可以为了主义,献身给她们的仇人,就中探取反对党的秘密,刘,你瞧,倘使这不幸是事实,我不是处于太危险的地位了吗?因此我不敢放松自己的情感;然而她又是太合我的理想的情人。有时我无法制止我自己,因此我便陷入可怕的矛盾中。……”
“自然,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人类社会越复杂,一切的问题也就纠葛越多。爱情看来像是很单纯的问题,但在今日也都有了背景,眼看人生是走在荆棘的路上来了。不过倘使你能小心运用你灵妙的手腕,使她降伏了,那以后你们只讲爱情,不管各人的主义,那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在英国,保皇党和自由党的男女也竟有成为夫妇的。”
“刘,你的提议虽像是趋近于实际,但我们不能不承认那是下策。夫妇之间竖起一块思想不同的界碑,而只希望两方的感情融洽,即使办得到,也只是部分的。思想和感情往往是相互而生,怎能把它们分开呢?除非两个人中间有一个牺牲了自己的主张,……”
“但是你们两人中,谁是俘虏呢?”刘君在沉思中发出这个问题。
“刘,”青君叹息着道:“也可以说是幸事,我们两个谁也不肯作俘虏,问题便在这里僵住了……其实为国家幸福计,那么像我们这类的事实越发生得多越好,倘使每个青年男女都肯为了主义而牺牲切身的爱情,这种伟大无私的情感,宁不能开出璀璨的花结成甘美的果吗?……但是为个人计,又是多么不幸呵!”
“青君!这实在是现代各问题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国家是萎靡不振,政治也是一塌糊涂,人人都负担着艰难的担子,不等这担子挑到目的地时,便连嘘气的空儿都没有,那能有工夫讲爱情。你打算在这个时代下,看到一对对的青年情人在满着花香的园里和照着月光的河畔,无所挂碍的嬉戏着,那真是不可能,就是有些不知事故的傻子们装出这种剧景,那也只是一幕剧景罢了。在帷幕后面真的人生只有被压轧的呻吟呵!”刘君似乎也有些关不住的愤慨,在他平日嘻笑的面容上,罩上一层严重的霜。林子那一面的羊群又“咩咩”的叫了起来,牧羊人紧紧了腰带,地上拾起那柔软的柳条鞭,口里发出一声唿哨,羊群便同着他离开这林子去了。太阳已斜向西方,树林里更觉得凉森森,似乎有些仙人的影子在林中穿行,又像是有魔鬼的翅翼发出弗弗喳喳的响声。这两个青年也慢慢走出林子。在晚风带来的桂花冷香里,他们上了车回寓所去。
在一条大马路的尽头,有一所小小日本式的楼房,这是一个老寡妇斋滕的产业,她丈夫十年前死了,死后只留下这所房子和乡间二十亩田给她。她将田租给别人耕种,自己就搬在这所房子的楼下住着,楼上还有四铺席和六铺席的两间楼房,租给来这里求学的中国学生住。斋滕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妇人,她并且烧得很好的饭菜,因此住在楼上的学生便把伙食包给她,她好像慈母般殷勤的照顾他们。
这一天已是黄昏时候了,她照例作好饭菜,安好碗箸,一切都齐备了;但是还不见那两个青年人回来,她暗暗的想,“现在已经七点了,怎么他们还不回来?年青的人有时候很容易忘记时间的,……那一个漂亮的姑娘,前几天和青君从这门口走过,他们一对年青人多么和爱呀!莫非他今天又去找她去了吧?但是刘君呢?……
她正在门口自言自语的张望着,只见青君和刘君从马路那一面来了,于是她忙着提上一壶开水去,很关切的迎接他们。
晚饭后,刘君到学校去上夜课,青君独自留在寂静的楼上。他将垫子靠墙铺着,独自在沉思,他不时为了纷搅的前途发出悲凉的叹息,这声音竟惊动了正在收拾器具的老房东,她停止手里的碗不洗,只凝神向楼板上怔望着,同时这老女人的心里也涌起一些久已平静的波浪,“呵!多寂寞的夜哟!”她悄悄的叹息着。
当她提着一壶茶送上楼去的时候,只见那位年青的青君先生正伏着书桌,在一张深紫色的信笺上写些什么呢!
“晚安!”老女人轻轻的说着,把茶壶放在矮几上,如同鬼影般又从不甚明亮的扶梯旁消逝了。
青君只“唔”了一声,还来不及回答她的话,而抬头已不见她了。这位悄然来去的老妇人不知不觉引起青君一股莫明其妙的感伤,……“人生逐渐的走向枯寂老死的路上。虽然谁都有过他的青春,但是能有几个人尽量的享受过青春的欢喜和爱娇,等到老来时,对于这已往的青春绝不流一滴惋惜悔恨的眼泪呢?”他思量到这里,觉得那些将要危害他一去不再来的青春的理想,渐渐羞缩得像一枝触了日光的含羞草,低垂着头躲起来了。现在是热情得了全胜,它吐着使黑夜失了威严的火焰焚燃着这少年的心,使他决定,第二天的太阳照在树梢上时,他便要向他的情人供献世上最珍贵的礼品——他愿在她的长裙边作一个永远忠信的仆人,——一个思想上的俘虏。
当他安适的睡在被桶里的时候,理智和感情都为那蓬勃的火焰所惊吓,暂时停了战。苦闷的神也躲在暗陬里不敢作声,只有魔鬼,戴上快乐之神的假面具,在火光下疯狂的舞蹈。
这时他的那位情人,在女生寄宿舍里,正从事修改一张画稿,那张画的背境是一座玲珑的山峦,在两个山峦之间有一道清碧的泉水,流到山脚下积成一个小湖,湖旁有一株腊梅树,开着浅绿色的花朵,树下放着一块平滑的云母石,上面坐着一个素装少女,手里拿着一根短箫对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悄然遐想。女郎将画稿改好之后,不禁叹息了一声,另外拿出一张白色的信笺,在上面写道:
“青君我友:
我真觉得抱歉,老早答应送你的画到现在才勉强有了个底稿。——这是昨夜我独自坐在寄宿舍的后山构成的。今天早起,我把它草草涂了起来,此刻正在修改,明天便可以画好了。
这张画的艺术当然是很浅鄙的,不过那意境还不算坏吧!如果你是比较了解我的个性的话,这张画便不是毫无意义的呢!
祝你快乐!
秦玄音。”
太阳光已照着青君睡房的玻璃窗了,他翻身爬了起来,心头充塞着一种异样的情感,仿佛非常充实,同时又像是空虚,这真使他不知怎么办了。他不住用手搔着头发。不久老女房东开上午饭来,同时拿进一封信和一张水彩画,放下道:“青君先生,这是女生宿舍的佣人方才送来的,并且要一张回片。”青君忙忙打开信读过,又展开那张画看了看,才从屉子里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道:
“来信及尊画均收到,余面谢。此致
玄音女士。青君再拜。”
老女房东拿着名片下去了。青君顾不得吃饭,就找出几个图钉把那画端端正正钉在白色的粉墙上,他这才坐下一面吃饭一面赏鉴那张画。他觉得这张画的意境果然不凡,但是这里面似乎藏着一个哑谜,照这张画的意义,明明是说只有空山明月幽谷寒梅是她的知音,而不许一般俗子问津的了。但是自己究竟是哪一种呢,俗子吗?或者……唉!她这种若离若即的神情多难捉摸呵!
矛盾的情绪又紧紧的包围了他的心。昨夜的心,早被今天的太阳所消灭了。他只有在苦闷中度过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当刘君回来时,他已闷闷的睡下了。但他最后是作如是想:
“人是感情的动物,无论她是怎样孤僻,和富有危险性,倘使我能用最大的虔心激动她的情感,也许可以改变成一个比较好的局面吧!……她是一个画家,假如我也懂艺术呢?……”他想到这里,便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当他吃过晚饭以后,便戴上帽子,匆匆的跑到文具店里买了全份的图画器具,欣然回寓所去。
夜深了,刘君在隔壁房里已经沉睡了,如一群蚊虫鸣叫般发出鼾呼声。楼下斋滕老太婆也已经熄灯睡了。这种环境对于他这时的心情和计划都非常合式。他将一张雪白的图画纸放在案上,注目凝神看着玄音所送的那张画,许久许久他似乎领悟些什么,只见他点头含笑在画纸上画了几笔,当然那结果只有失败;他叹着气把画纸收起来了。忽听见楼下斋滕老太婆翻腾的声音,他连忙拧灭电灯。月光带着秋夜的冷气,走了进来,窗前的杂树影非常鲜明的映在毛光的玻璃窗上,他知道已经深夜了,便只得胡乱睡下。
天气渐渐冷起来。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已看见薄薄的雪花盖着冬青和小松树。青君在一条冻着薄冰的石头路上来回的散步,他似乎是打算走进那小山坡上的女生宿舍里去,然而他的脚有些踯躅,这个彷徨的人影在马路上停留了半点多钟,后来宿舍的门房,对于这个青年人的形迹有些怀疑,忍不住走出来问道:
“先生!你是不是要会这里面的什么人吗?”
“呵!不错,我要会秦玄音女士,只是不知道她在寓舍里不?”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为什么要在门口站这半天,莫非是嫌这天气不够冷吗?”门房笑着走了进去。青君便到接待室里坐着;不久听见细碎的皮鞋声,接待室的门开了,秦女士姗姗的走了进来,那一种不凡的丰度,和恬静的表情,真仿佛月光下的淡装梅花。
“呀!青君样,许久不见了!”
“对了!整整三个星期吧。今天没有出去吗?”
“没有出去。天气似乎有些冷呢!”
“不错;早晨的确很冷,但此刻太阳很毒,倒不觉得怎样。……听说青山梅花快开了,我打算邀秦样去玩玩,……有工夫吗?”
“大约可以奉陪吧,但我们此刻就去吗?”
“是的,倘使秦女士没事的话,让我们这时就走吧!”
“也好!但请你稍微等一等,我到里面去去就来,这真有点对不住呢!”
“没关系!秦样请便吧!”
玄音含笑点了点头,便匆匆到里头去了。青君望着她的背影发出胜利的欢笑;他心想:“照目前的趋势看来,并不见得不是吉兆。”他不知不觉把手伸到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的画像来,那是一个含着微笑的少女的半身像;是他三个月以来的心血的结晶,在画这张像以前他虽然不是一个画家,但坚定的意志和不断的努力立刻使他有非常的成功。况且他所画的不是一个想象的幻影,正是他日夜所萦念的情人秦玄音女士呀!他在经过许多困难之后,才从一个女同乡那里借来一张她的半身肖像,他将这张像摆在案头,每天要照样画三四遍,足足画了三个月,最后画成今天的这一张。他想:“当这个希奇的礼物奉献到她的面前时,难道不能激动她平静的心弦吗?……”
他们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已到了青山,但所谓的梅林,只不过稀稀疏疏两三株瘦梅罢了,那里赶得上中国江南的梅树的一角呢?不过他们也还感到很深的兴趣。青年人的想象力往往可以统御一切的真实呢。
他们绕了梅林慢步的走着,当然这是非常关键的一幕。他预备了成千成万的话,将向她面前倾吐,而她呢,也似乎觉得这是比较颇严重的时期。他们谈到天气,谈到艺术,最后他在羞人答答的情致中献上他为她作的肖像!
“呀!这是那里来的?”
“哦,秦样,不瞒你说,这是一个秉有热情赤心的青年为你画的呵!”
玄音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但在一朵红云从她两颊上残退的时候,而她澄净的眼中露出非常懊丧的神情来。她将相片收下,只淡淡谢了一谢,便辞别他回寄宿舍去了。
他们从青山分手以后,又是两个多礼拜不通消息了。青君只在热恋与苦闷的心情中挣扎着。忽然在一天早晨,他收到玄音的一张名片道:
“我因国内有要事,友人来电催我就回去,所以决定今夜离开东京,匆忙中不能走别,特此拜辞——玄音。”
这真是平地激雷般的消息,使他几乎失了知觉,在略加思索之后,便匆匆戴上帽子到女生宿舍去访玄音,幸喜她还没有出去;但一切行李都已捆扎停当,放在一架运货汽车上。不久玄音和她的女友们走了出来,青君便上前打招呼道:
“秦样,不是说夜车走吗?……”
“不错!我是决定乘第五次的夜车走,不过行李打算先发了去,免得临时麻烦!”
“那么让我来帮你的忙吧。你倘若有事情,尽可去办;我到车站把行李票弄清楚,再来找你好了!”
“这样好极了!但使你太麻烦了呢!……这样吧,我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弄清,你把行李票先收着,今晚七点钟火车站上见,好不好?”
“好的!好的!这件事就算交给我了,请你放心吧!”
七点钟打过了,青君独自挤在站台的人丛中正在张望时,只见一群青年男女围随着飘然如仙的玄音来了;他急急迎了上去,把行李票交给她,不久火车就要开了。那些送别的人都赶来和玄音握手,而玄音回头不见了青君,心想他怎么连手都不肯和我握一握便急急走了呢!……这个人真有些奇怪。车身移动了,“再见呵!再见呵!”的声浪如海潮般涌起来,直到车身离开站台才渐渐平静了。玄音放下窗子回身坐下来时,只见青君含笑的走来!
“呀!青君样!这是什么意思?你到什么地方去!”她惊奇的叫着。
“我呵!不到什么地方去,只想送你一程!”玄音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一酸,泪珠竟在眼角里落了下来。她连忙把脸朝着窗户,青君呢,更是满肚皮的离情别绪,但也不知从那一句说起。他们互相沉默着,车已到了京都,玄音低声说道:
“青君样!这已是京都了!你回去吧!我非常感激你。……”
“不,让我再送你一程吧!我们偶然而遇,此后还会偶然再遇吗?”青君说着轻轻的叹息了。
一夜的旅程,在他们看来是飞也似的过去了。第二天太阳出来时,早已到了神户。玄音同青君下了车,同到埠头上;“长城丸”已泊在岸旁。他们来到船上找好了铺位。再有一点钟就开船了。这是这样可贵的一点钟呢。玄音嘴唇几次颤动,但是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直到摇了开船的第一遍铃声,玄音从果筐里选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递在青君手里,嫣然笑道:“祝你平安!”同时握住他的手,直送他下舢板,船已解缆了。
这个红润香艳的苹果,便成了爱情的象征了。当他回到东京的时候,便把它供在翡翠盘里。
当他每天回家时,必站在那放苹果的橱前幻想那远别的情人。但是幻梦终有一天要醒了。两个月以后,玄音和另一个青年结婚的消息,被海风带过来了,——那也正是苹果烂了的一天!
这一段生命史上浪漫而热情的悲剧在青君的脑海里复演之后,一层泪水遮住他的视线,一切都消逝了。只有那带有酸腐味的苹果香兀自一阵一阵由风里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