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主人姓林,我们以后就叫他林翁罢。日本人的名字本来太赘,什么“猪之三郎”、“龟之四郎”,不容易记,还是省点精神好些。C常听见林翁叫他的大女儿做瑞儿,大概她的名是瑞儿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渐次和他们亲热起来。晚饭之后,瑞儿常抱着她的女孩儿过来闲谈,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岁的女孩儿名叫美兰。
“美兰像我们中国女人的名,谁取的名?”
“是吗!像贵国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说。她不告诉C谁替她的女儿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间,近门首一间是三铺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缝衣车和几件粗笨家具。靠三铺席的房子是一间六铺席的,她们姊妹就住这房子里。她们姊妹的房子后面有一间四铺半的房子,和厨房相联,是林翁的卧室。租给C的房子也是六铺的,在后面靠着屋后的庭园,本来是他们的会客室,清贫的人家没有许多客来,所以空出来租给外人,月中收回几块钱房租。
瑞枝每日在家里替人缝衣裳,大概裁缝就是她的职业了。林翁的职业是纸细工,隔一天就出去领些纸料回来做纸盒儿,听说每日也有四五角钱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会不见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点多钟就梳好了头,穿好了裙,装扮得像女学生似的,托着一个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得回来,门铃响时,就听得见她的很娇小的声音说“Tada-ima”(Tada-ima 是日本人出外回来对在家人的一种礼词。)随后听见她在房里换衣裙,随后听见她在厨房里弄饭吃——她的父亲、姊姊和侄女儿先吃了,她回来得迟,只一个人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国人,对中国人像抱着一种反感,不很和C说话。C以后才听见瑞枝说珊枝是到一家银行里当司书生,每日上午八点钟至下午四点钟在银行里办事,每月有二十多块的薪俸。四点钟以后就到一间夜学校上学,要九点多钟才得回到家里,C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她是个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时常昼寝的我。”
瑞枝虽算不得美人,她态度从容,举止娴雅,也算一个端庄的女子。看她的年纪约摸有二十五六岁,C几次想问她又觉得唐突,到此刻还不知她多少岁数。家事全由她一个人主持,她的父亲、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数交给她,由她经理。他们的生活虽然贫苦,但他们的家庭像很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闲着没有衣裳裁缝的时候,抱着美兰坐在门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视天际的飞云。C只猜她是因为没有衣裳裁缝,减少收入,所以发呆。美兰是个白皙可爱的女孩儿,她母亲说她已满二周年又三个月了。她的可爱的美态,不因她身上的破旧衣服而损其价值。她学说话了,不过音节还不十分清楚。她还吃奶——她母亲说本来可以断奶,不过断了奶之后,自己反觉寂寞。她给她的女儿吃奶算是一种对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够之后坐在她母亲膝上发一种娇脆而不清白的音调,唱“美丽花,沙库拉!……”(日语“樱”之发音为“沙库拉”)的歌。唱懒了伏在她母亲胸上沉沉的睡下去。
听说美兰不会说话时,只会叫“妈妈”和“哜——”。她叫母亲做“妈妈”,肚子饿的时候也叫“妈妈”。“哜——”是她要大小便时候警告她母亲的感叹词。她一叫“哜——”,她的母亲怕她的大小便弄脏了衣裙,忙跑过来替她解除裙子。近来她能够区别大小便了。她用“哜——”代表小便,要大便时另采用一个“咘——”字。
美兰不能一刻离开她的母亲,像瑞枝一样的不能离开她。瑞枝要做夜工,美兰晚间睡醒之后摸不着她的妈妈时,便哭着叫“妈妈”,叫过几次不见她的母亲过来,便连呼“哜——”了。“哜——”仍不能够威吓她的妈妈,她的最后手段便是哭着呼“咘——”,叫得她母亲发笑。
C在美兰家里住久了,有时也带美兰到外边玩。瑞枝要美兰叫C做C叔父,美兰便叫“C督布!C督布!”
瑞枝家里的经济程度像不能够把美兰养成一个天真烂漫、活泼欢乐的女孩子。美兰先天的不是神经质的、忧郁寡欢的小孩子;她的境遇和运命把她造成一个很暗惨的女儿。C后来听人说瑞枝年轻时是一个多血质而活泼的女儿;美兰的生身父也是一个不管将来死活,只图眼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那末美兰的忧郁性质当然是她的运命和逆境造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