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兰近来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间紫花条的绒布衫;衫脚已经烂穿了几个孔儿,听说这件衫还是去年中年节隔邻住的船长送给她的。还有一二件棉衣听说是美兰的生身父的友人的送礼。此外几件家常穿的衣服都是由瑞枝自己的旧衣改裁的。瑞枝背着美兰出去,在布衣店前走过的时候,美兰忙伸出她的小指头指着华彩的衣服说:“啊!好看的!啊!美丽的!美儿要穿!美儿要穿!”
美兰跟着她的妈妈称自己做美儿。她拚命的抱着瑞枝的颈不肯放,要瑞枝停着足看那华彩的衣服。
“美丽的!美儿想要!”美兰哭着说。
“妈妈今天没带钱,美儿!明天再来买给你。”瑞枝脸红红的屈着腰硬把美兰驮了去。美兰知道她妈妈又骗她了,在瑞枝背上双肩不住的乱摆,不愿离开那间布衣店,她哭了!美兰回到家后还在哭,瑞枝抱着她也滴了许多眼泪。
“妈妈哪里来钱?美儿!”
瑞枝只能够买三角钱一对的木屐给美兰穿,小屐的趾绊太窄,擦烂足趾皮,美兰不愿穿。她常拖着她妈妈穿的高木屐到外边去耍。她看见邻近小儿们穿的皮鞋,羡慕极了,也哭着叫“C督布!美儿要那喳喳穿!”邻近的小儿穿着橡皮鞋走路时喳喳的响,所以美兰叫橡皮鞋喳喳。C买了一对给她,带她到近郊的草场里玩。美兰高兴极了,穿着“喳喳”在草场上蹒蹒跚跚的乱跑。这是C最初的一次看美兰欢呼。
邻近的小孩子们都有父亲。每遇星期日他们的父亲都携着他们到浴堂去洗澡,洗澡之后又买饼果给他们吃。美兰站在门首歪着头,望着几个小孩子在她面前半跳半跑的口里咬着糖饼走过去,美兰只把一个小指头伸进口里去把涎水抉出来。她望着他们跟着他们的父亲高声的欢呼爸爸,禁不住一对眼睛发焰。晚间C由学校回来了,美兰牵着C的衣角呼爸爸。要C带她出去买糖饼,急得瑞枝跑过来骂美兰:
“C叔父哟!不是你的爸爸哟!”
“无父的小女儿!不是的,不认得生身父的小女儿!”赋有伤感性的C几次要替美兰流泪了。
瑞枝日间很忙,不能陪着美兰玩。美兰寂寞得很,便一个人拖着她母亲穿的高木屐偷出去外边耍。她看见外边有小孩子聚着游戏,便笑着走前去,想加进他们的团体。美兰是不容易笑的,她这时候的笑是巴结他们,望他们允许她的加入。
附近的小孩子们都鄙薄她,侮辱她,骂她“没爹仔”,骂她“私生儿”,骂她“杂种”;骂了之后还要打她,她常带着满脸的伤痕,哭着回来。总之小孩子们欢喜的时候把她来取笑开心;小孩子们争斗的时候,都把她来出气,她是他们的出气袋。有时候瑞枝买些饼果给她,她便拿去分送给附近的小孩子们,像弱国到强国去进贡。
“相依为命”要算他们母女了!瑞枝常对C说,假使没有美兰,她的生存便无意味了。美兰有时候从外边回来,遇瑞枝不在家时,哀哭着寻觅。穿入厨房,跑入茅厕,还不见她妈妈时,便哭得天昏地暗。有时候哭进C的房里来,“C督布!抱抱!看妈妈去!”所以美兰不听她妈妈的说话时,瑞枝便穿着屐去,对美兰说“沙哟拉拿!”(日人别时用语)
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时候,C从学校回来了。美兰拍着手在门前唱歌:
桃太郎,
桃太郎!
爸爸买面包,
妈妈做衣裳!
C心里想美兰的妈妈果然不错,会做衣裳;但“爸爸买面包”却是个疑问。
“C督布!C督布!包包给我!包包给我!”美兰望见C不唱歌了,跑过来接C手中的书包。
C牵着美兰的手待要进屋,忽然听见后面有叮当叮当的音响,忙翻转头来看,原来是一位巡警。叮当叮当响的是他佩的剑。巡警后面还有一位穿西装的,C一眼就认得他是警察署里的外务课刑事。他们看见C都行举手礼,C也点点头回了礼。警察在门首叫了一声,瑞枝忙跑出来。
“对不起!那件事怎么样?还打算去么?”刑事望着瑞枝,把帽脱下来点一点头。
“……”瑞枝脸红红的望一望C踌躇着。C很自重的走过一边,把靴子除掉,弯一弯腰,跑进去了。美兰紧紧的靠着母亲的膝,目灼灼的望了刑事又望巡警。巡警用手托托美兰的下颚。
“可爱的小姐!这就是督学官的小姐么?这就是先生的小姐么?小姐快要和爸爸会面了。”
“美儿没爸爸!”美兰翻着一对白眼答巡警。
“谁说的?”刑事笑着用手摸着美兰的头发——金灰色的头发。
“妈妈说的!”美兰便高声的说。刑事和巡警都大笑起来,只有瑞枝满脸通红,低着头。
“先生有信来么?”
“没有。”
“那么你动身的日期还没有定,是不是?”
“去不去还没有定。”瑞枝低声的说。刑事像知道瑞枝的苦衷,很替她同情,不再缠问,说了一句“多扰了”,带着那位有机体的机器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