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杨府的前厅后院,到处花团锦簇,笙管嗷嘈,挤满了吃喜酒的男女贺客。贺客里面,唯独川南三侠,另在后花园水榭内,独设绮筵,淡笑无忌。
三侠里面的贾侠余飞,在豹子冈和杨展瑶霜仅仅会过一次面,与丐侠铁脚板、僧侠七宝和尚,忙着重整本门沱江第二支派,帮着青城道士矮纯阳,开香堂,立帮规,一面还监视着华山派黄龙等人兴风作浪。自从豹子冈擂台瓦解以后,也没有到宏农别墅和杨展瑶霜会面。不过这两位怪杰,耳目灵通,举动不测,对于杨展瑶霜的举动,非常清楚。到了杨展瑶霜两口子带着小苹独臂婆,从成都回到嘉定,在举行婚礼这一天,这两位怪杰,便突然出现,而且把贾侠余飞也拉了来,参预贺客之列。这三侠的光临,一半是贺喜,一半是追踪华山派下的党羽,发生了钩心斗角的角逐。
这三位怪贺客的光临,也是与众不同。在新郎押着花轿仪仗到乌尤山亲迎当口,家中杨老太太和义女女飞卫虞锦雯,忙着接待远近亲友女眷们,杨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陪着几位女眷,到新娘洞房去参观。新娘虽然尚未到来,洞房内富丽堂皇,珠光宝气,原是一般贺客目标集中之地。杨老太太领着一般女眷,进了正楼上并排三开间的洞房,由外屋进到新娘卧室,装饰得像仙宫一般,真是琳琅璀璨,美不胜收。女客们啧啧称羡当口,杨老太太却发现了一桩怪事,她突然瞧见了窗口,紫檀雕花镶大理石的梳妆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尺多高、羊脂白玉的三尊福禄寿三星。这三尊玉三星,非但雕得鬼斧神工,须眉逼真,栩栩若活,而且三尊三星,连底座都是整块脂玉雕成,通体莹润透澈,光彩夺目,绝无些微瑕疵。杨老太太生长富厚之家,却没有见过这样希罕东西,一般参观洞房的女贺客,也有识货的,都说:“这件宝物,嘉定城拿不出第二件来,绝不是送东西的贺礼,定是杨老太太爱惜新娘子,连传家之宝都拿出来了。”杨老太太面上微笑,不加可否,肚里却满腹惊疑,她记得贺礼内虽有不少贵重珍物,却没有这样东西。最奇杨展出门赴乌尤山亲迎时,自己到新房转过一个身,并没有发现这玉三星,怎的一忽儿工夫,便摆在梳妆台上了,这不是怪事吗!杨老太太惊疑之际,虞锦雯也陪着另一批女眷进新房来了。杨老太太悄悄的向她一说,她走近三尊玉三星跟前,仔细赏鉴,被她看出中间一尊寿星的拐杖头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纸卷儿,取下来,舒开纸卷一瞧,纸卷内写着比蚊脚还细的字,仔细辨认,才看清是:“臭要饭、狗肉和尚、药材贩子同拜贺。”一行字,立时明白,这份重礼,是川南三侠送来的,在这大白天,内外人来人往,耳目众多的地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样珍奇礼物,送进洞房来,川南三侠的功夫也可想而知了。
到了杨展迎亲回家,新娘子花轿进门,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时已入夜,内外掌灯摆席。杨展得知三侠暗送三星,知道礼到人必到,定必隐身在僻静处所了,慌悄悄和雪衣娘瑶霜一说,自己避开耳目,赶到后花园内留神察看。果然,丐侠铁脚板、僧侠七宝和尚、贾侠余飞,川南三侠一个不少,一齐现身。七宝和尚见面便打哈哈,他笑着说:“我的相公,你快救命,你们府上厨房靠近花园,一阵阵酒香肉香,老往鼻子里钻,闻得到,吃不到,这份活罪可受不了!第一个臭要饭,饿得直咽唾沫,照他主意,贼无空过,贼头贼脑的想往厨房去,偷点残羹冷肴,也算吃着相公喜酒了,还是我们这位余老板,觉得初次进门,面孔下不去,好歹把他拦住了。”说罢,三人都大笑起来,杨展和贾侠余飞还是初交,一面道谢三人的厚礼,一面请三人到内室,另辟雅室,请三人畅饮。丐侠铁脚板双手乱摇,连喊:“不必!不必!余老板虽然土头土脑,勉强充个贺客,还说得过去,如果让我们两位宝货,到内宅去,非但让你们高亲贵友笑歪了嘴,我们吃点喝点,也不受用。如果这样,还不如跟狗肉和尚啃狗骨头去哩!”杨展知道他虽是有意取笑,一半也是实情,便在花园内,一所临池的精致水榭内,指挥两个心腹家人,在水榭内立时摆设盛筵,小心伺候,由三人自由自在的吃喝。
这一夜,杨宅的一般贺客,兴高采烈的闹到二更过后,才渐渐散席。
本城的亲友,扶醉而归,远一点的,便在杨府下榻。杨展周旋亲友之间,百忙里抽身到后园水榭,去瞧川南三侠,酒席已撤,人影全无。伺候酒席的两个下人,说是三侠走时,不准他们通报主人,只说改日再和主人相会。
杨展回到内宅,杨老太太业已身倦早息,留下的亲眷们,也各归寝。他便上楼走入洞房,他上楼时,女飞卫虞锦雯正从新房内出来,两人在楼梯口觌面相逢,杨展便说:“雯姊今天接待亲友们太累了,快请安息吧!”虞锦雯不知什么缘故,面孔一红,低着头轻轻的说了一句“不累”便匆匆的下楼了。下楼时,转过身来,嘴上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忽又默然转身去了。
杨展进了洞房,瑶霜坐在梳妆台前,小苹和几个贴身使女们,正在替她卸妆。梳妆台上的三尊玉三星,已移到侧面一张红雕漆的琴台上,琴台前面一对鎏金鹿鹤同春的高脚烛台上,明晃晃点着一对头号的龙凤花烛,三尊白玉三星,被烛光一照,格外光采夺目。瑶霜背着身坐着,从梳妆台上一架镜子内,瞧见杨展进来,不由的噗嗤一笑,斜身指着琴台上玉三星笑道:“我不信那三位宝货,拿得出这样好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想法弄来的。刚才我拘着礼数,不然,我真想问个明白。”杨展笑道:“你不要多疑,铁脚板这种侠义道,平时虽然玩世不恭,遇事不择手段,但是大节目一丝不乱,肝胆气节,可以羞煞一般通儒学士。这样稀罕之物,当然另有来历,他们既然送出手来,也不是真个来历不明之物。所有贺礼之中,除出这件宝物以外,还有廖参政邵巡抚专差送来一批厚礼。邵巡抚送的几件东西,虽然名贵,还是俗物,他无非藉此报答我白虎口救护的一番恩情。倒是廖参政送的近代名手唐解元画的十二花神长卷,和一轴南宋缂丝的幽风图,确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和这玉三星可以并驾齐驱了,廖参政还附着一封典丽堂皇的贺信,信内说起来春进京会试,务必叫我到他寓所下榻,此老巨眼认人,在一般仕宦当中,总算难得的了。”夫妻说话之间,使女们已替新娘卸完凤冠霞帔,头上只松松的挽了个宫样高髻。杨展也换了便服,坐在梳妆台侧首细细的打量瑶霜,只觉得她今天开了脸,益显得玉润珠圆,容华绝代,越看越得意,不禁看呆了。瑶霜一阵娇羞,笑啐道:“从小看到大,今天我面上添了花样不成?”杨展微微一笑,瑶霜又说道:“今天真把我闷苦了,坐在八面不透风的花轿里,已够受的了,头上身上插的、戴的,挂的,累累坠坠叮叮当当,把我妆成四不象的怪物,还要屏着气儿,垂着眼皮儿,迈着小步儿,由着人摆布。可恨你前厅那几个刁钻子弟,还要想出毒着儿捉弄我,你倒好,没事人似的,自由自在的立在一边,也瞧我的哈哈了。早知做新娘是这么一股劲儿,我真不愿……”说到这儿,娇脸上红云泛起,一低头,也吃吃的笑了。
小苹一瞧洞房内诸事俱备,辰光不早,指挥几个使女退去,自己在杨展瑶霜面前,放了两杯香茗,道了安息,便要抽身。瑶霜忽然唤住道:“小苹,我和相公的宝剑暗器呢?”小苹悄悄说道:“老太太吩咐过,叫我收起来,说是新房内,取个吉利,不准搁兵器呢。”杨展笑道:“你悄悄的只把小姐的蝴蝶镖拿进来,两柄剑搁在外屋好了。你不是在新房外屋打铺吗,晚上可得留点神。今天经过曼陀罗轩茶馆,似乎瞥见几个不三不四的脚色,刚才七宝和尚也提到了,也许豹子冈一般匪徒,没有死心,跟下来,出点花样也未可知。”瑶霜皱眉道:“这儿可不比成都,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千万不要惊吓了老太太。”小苹笑道:“相公小姐望安,刚才独臂婆私下对我说,宅里屋大人杂,相公小姐的喜事,震动了远近,贺礼又堆了一屋子,她早已存心守夜了。老太太那边,有虞小姐伴着,万无一失。虞小姐刚才还对我们小姐说,今晚不比往常,小姐和相公,无论如何,不许动刀抡剑,也不会有事发生,她自会当心,到前前后后巡视的。”小苹说毕,含笑退出,顺手把房门虚掩上了。
良宵苦短,杨家表面上,好像平安无事的度了新婚之夕。第二天杨展夫妇清早起来,到老太太屋里坐了片刻,留宅的亲眷们相见之下,彼此又是一番道喜。早膳用后,老太太又替新夫妇安排好一件大事,吩咐外面轿马伺候,新郎新娘到乌尤寺拜谒老丈人破山大师,照俗例便是“回门”。不过新娘“回门”回到和尚寺去,又是一桩笑话。杨老太太却有办法,她早已预备下布施全寺僧众几百套僧帽僧衣僧鞋,有钱人家好办事,新郎新娘动身赴乌尤寺时,轿马后面,许多家人挑着香烛和布施衣鞋担子。另外备了体己的几色礼物,是孝敬老泰山破山大师的。人家一瞧,杨家敬佛修善,杨武举新婚之后便拜佛,聪明一点的,便知道是新郎新娘回门,只要瞧这许多布施东西,为什么不挑到别处寺里去呢。
乌尤寺全寺僧众,早由杨宅家人通知,新郎新娘轿马到了山门口,全寺僧众,按照檀樾布施的例规,擂鼓敲钟,排班迎接。老方丈破山大师却没出来,杨展瑶霜拈香点烛,参拜了前后殿诸佛以后,吩咐家人们,把布施衣帽,按名发放,全寺僧众,皆大欢喜。布施完毕,只命两个书僮,挑着体己礼物,到了后面方丈清修之所,双双拜见破山大师。这位老泰山瞧得面前自己训练出来的一对娇婿爱女,真是威凤祥麟,天生佳偶,让他平日禅悦功深,多年面壁,也不由的呵呵大笑,十分得意。想起当年自己“巫山双蝶”的前尘,面前这一对,无异当年老一对的影子。尘海沧桑,如露如电,又高兴,又感慨,觉得当年“巫山双蝶”纵横江湖,居然能够得到这样善果,都由于后来和载福积善的杨家,气机相感,情义交孚所致。现在惟求我佛慈悲,降福于这对小夫妻了。
两夫妻在方丈屋内,并未坐下,因为破山大师向他们说:“昨夜你们家里,亲友满堂,喜气洋洋地过了一夜,哪知道川南三侠,替你们足足忙碌了一夜,替你们杨家做了挡风牌,把事情整个揽在自己身上,你们才能风平浪静的度过良宵吉夜呢。有友如此,真是难得。”杨展夫妇听得吃了一惊,瑶霜忙问道:“爹爹!昨夜怎样一回事?我们两人一点没有觉察,家里也没有动静,真个被三侠蒙在鼓里了。爹爹既然知道,当然和三侠见过面了,三侠现在什么地方?来的定是黄龙手下一般人了!”破山大师摇头叹息道:“事情没有像你们想的简单,里面还套着不少古怪的事由儿,我也不大十分清楚,你们跟我来,你们自己问三侠去。”杨展瑶霜惊疑之下,跟着破山大师,离开方丈室,出了乌尤寺后山门,到了从前杨展读书的一座小楼前。双门紧闭,好像无人,破山大师上前微一叩门,两扇黑漆门,呀的一声,从内开了半扇,探出一个小孩子头,一对猴儿似的小圆眼,向外骨碌碌一转,呲牙一笑,倏又缩进身去。便听得门内有人哈哈大笑道:“新姑爷新姑奶奶双双回门来了,今天我们三块料,暂充接待娇客的美差,乌尤寺驰名远近的一顿素斋,又稳稳地落在臭要饭肚里了。”双门大开,杨展夫妻一瞧门内说话的是丐侠铁脚板,身后贼秃嘻嘻的七宝和尚,土头土脑的贾侠余飞,都迎出来了,敢情川南三侠,一个不少,把这所现成的房子,暂时充作三侠的落脚处所了。三侠身后掩掩藏藏的,跟着瘦猴似的一个小孩子,一身玄色紧身短打扮,腰里围着亮银九节练子枪,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却没有见过,不知是谁?杨展瑶霜跟着破山大师进门,大家进了楼下向阳的一间客厅,大家落坐。
寺里几个小沙弥,立时提壶挈盒,跟了进来,忙着张罗香茶细点。铁脚板向七宝和尚眉目乱飞,乱做鬼脸,七宝和尚脖子一缩,向他点点头,笑道:“臭要饭,你不用装怪样儿,我明白你昨晚忙碌了一阵,别的不要紧,肚里的酒虫又作怪了。我劝你忍一忽儿罢,我肚里洒虫,比你只多不少。你要明白,这儿有尺寸的地方,我野和尚在大佛似的老方丈面前,吓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你少和我做鬼脸吧!”两人怪模怪样的一吹一唱,引得众人大笑,破山大师也禁不住笑道:“两位宽心,这儿是杨家别业,与敝寺无关,我知道三位无酒不欢,早已打发杨府管家,骑马赶回去,向杨老太太讨取家藏美酒去了。”破山大师这样一说,七宝和尚铁脚板突然从座位上一齐站起,一脸正经地齐声说道:“长者赐,不敢辞!”七宝和尚还低低的念着“阿弥陀佛”,这一动作,又惹得大家大笑,瑶霜忍着笑说道:“你们两位不开玩笑,不过日子,昨晚究竟怎样一回事?故意在我们面前瞒得紧腾腾的,没有我父亲说起,到现在我们还蒙在鼓里呢!”铁脚板道:“姑奶奶!我们喜酒吃在肚子里,事情搁在心头,昨晚是什么日子,如果让一般吃横梁子的,动了杨府的一草一木,惊动了姑爷姑奶奶大驾,我们喝的几杯喜酒,算喝在狗肚子里去了。我们三块料,从此在川南这条道上,便没法鬼混了。但是事情也够险的,想不到多年匿迹销声的魔崽子,也出现了。昨晚这出戏真热闹,三侠拼命战群魔,最后如果没有尊大人,佛法无边,施展袖里乾坤,把群魔吓跑,此刻我们三块料,也许接待不了姑爷姑奶奶,也许落不了整头整脚了。”杨展惊道:“咦,连我岳父都出手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两位不要再吞吞吐吐了。”瑶霜更性急,催着快说,七宝和尚笑道:“事情已过去了,说不说两可,不过事由儿是我们这位药材贩子起的头,两位要听个热闹儿,让他细情细节的说明好了。”杨展瑶霜忙向贾侠余飞请教,余飞正要张嘴,铁脚板双手一搁,指着门外笑道:“慢来慢来!美酒佳肴齐来,药材贩子肚里一篇旧账,且等在席上再说。我和狗肉和尚陪着大师细斟细酌,新姑爷新姑奶奶斯文一派,酒莱都有限,可以当作说书似的听你这段闲白儿,你就好好的孝敬一段吧。只是一张嘴怕有点忙不过来,还是说呢,还是喝呢?各人自扫门前雪,你就哑巴吃黄莲,我们顾不得你了。”众人大笑之间,果然门外抬进整坛佳酿,当面打开,酒香四溢,铁脚板七宝和尚促鼻乱嗅,手舞足蹈,大赞“好酒”。沙弥们调桌布椅,精致的素斋,也川流不息的送了上来。于是大家让破山大师居中首座,杨展夫妇居右,川南三侠居左,大家就席吃喝之间,贾侠余飞便把昨晚三侠战群魔的始末,详细的说了出来。
贾侠余飞,是洪雅花溪乡的富户,上代以贩卖四川药材起家,长江各大码头,都有余家的药材栈,药材以外,还开设了几家当铺,成都城内一家最大的当铺,字号叫作“大来”的,便是余家的产业。不过这种药栈和当铺是余家祖上传下来的公产,不是余飞一人所有。余飞对于这类当铺营业,认为名曰便利穷人,其实剥削穷人,平日不以为然,让族人们经手经营,自己从不顾问。一年到头,以采办珍奇药材为名,走遍蜀中各大名山,结交的都是江湖侠义一流,近朱者赤,偶然也伸手管点不平的事,江湖上便有了贾侠的美名。他又和铁脚板七宝和尚气味相投,又列在川南三侠之列。
外表上土头土脑,是个道地的买卖人,其实他深藏不露,身怀绝技,知好如铁脚板七宝和尚矮纯阳一流人物,只看出他的拳剑功夫,近于武当内家一派,问他是何人传授,他说是祖传。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世传的本行商人,在江湖上绝无名头留下,当然也无从查考。
豹子冈黄龙虎面喇嘛摆立擂台,发帖通知水陆各码头有名人物,其中便有贾侠余飞一份帖子,这份帖子是就近送到大来当铺,托铺友转交的。
其实余飞本人,这时正在青城山中,流连忘返,凑巧碰着青城道士矮纯阳结束下山,说起豹子冈擂台的内幕。铁脚板七宝和尚正在四处探听他的行踪,余飞便和矮纯阳一同下山,顺便又替邛崃派拉了几个有名人物,同到成都,以壮声势。余飞来的几个朋友,便同在大来当铺托足。
豹子冈擂台,被杨展一篇正论,独臂婆一口吹箭,铁脚板一张利嘴,鹿杖翁一顿臭骂,弄得瓦解兵消。矮纯阳统率邛崃沱江第二支派,大功告成。
余飞请来的朋友们,无事可做,各自星散,余飞自己和铁脚板七宝和尚畅叙了几天,也想回花溪老家去看看。不料在这当日,自己寄寓的大来当铺,突然发生了奇事。
有一天傍晚时分,余飞在城外和七宝和尚铁脚板盘桓了一阵,回到大来当铺去,刚进城门,当铺里一个伙计,气急败坏的奔出城来,一见余飞,喘吁吁地说:“相公快回去,铺里分派好几批人,四城寻找相公,不想被我碰上了。”余飞问他:“有什急事?要这样找我。”伙计说:“路上不便奉告,相公回去便知。”余飞回到大来当铺,主持铺务全权的大老板,原是余飞的远房伯叔,年纪已五十开外。一见余飞,如获至宝,一把拉住,同到后面密室,悄悄对他说:“昨天早晨,当铺开门时分,便来了一乘轿子,从轿内出来一个衣履华丽、气度不凡,年纪四十上下的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下人,提着一只精巧的朱漆箱子。一进铺门,提箱子的下人,便向柜上说:‘我家老爷,一时急用,有贵重宝物在此,柜外不便说话,快接待我们老爷进去。’我们当铺本来可以从权内议,一半因为东西贵重,怕有失闪,一半也替乡绅大户遮羞,以免外观不雅,当时开了腰门,请他主仆两人到内柜落坐,由我们二老板接待。问他:‘当的什么东西?’来人把下人手上的朱漆箱提在桌上,揭开箱盖一看,原来是三尊白玉三星。讲到这三尊玉三星,质地、光彩、雕工,确是希罕之物,论年代,最少也是宋元以前的东西,问他要当多少,来人说:‘这件玉三星,是传家之宝,别家当铺,真还不敢轻易交铺,因为你们余家大来当,是多年老字号,才敢拿出来。少则五天,多则十天,定必备款来赎,不折不扣,要当三千两银子。’我们二老板是多年老经验,鉴别珠宝一类的东西,在成都也算头把交椅。明知这几尊玉三星不比等闲,这类宝物,碰着认货的便是无价之宝,来人当三千两,不算狮子大开口,但是一个当铺,交易一笔三千两的买卖,也是平常不易碰着的,我们二老板做事小心,又请我出去过一过目,我出去一瞧东西,确是宝物,便和来人说:‘当有当规,定的十八个月满期,敝号放出去的款子,便不能不作十八个月打算。至于十八个月内,主家早取早赎,与敝号无关,而且这种物件,易残易缺,存放更得当一份心。尊驾说的数目,未免太多一点,如果是千把两银子,敝号还承受得下来。’后来说来说去,照来人所说数目,打了个对折,一千五百两银子成交,写好当票,兑清银子,玉三星仍然放在原箱子内,挂号存库。来人主仆拿着一千五百两银子,依然坐轿而去,临走时,那位主人向我笑道:‘别人当东西,故意说马上就取,那是无聊的门面话,我可不然,现在我再说一句,五天之内,定必取赎,只当五天,愿认一月的利息,老板,这批交易你做着了。’当时我对于他的话,也没有十分留意,这是昨天午前的事。今天晌午时分,我们二老板还觉得这批买卖做得很得意,对于存库的玉三星,还要过过眼,细细的鉴赏一下,万不料他到天字号存放珠宝库去看玉三星时,那件宝物和朱漆箱子,踪影全无。门不开,户不启,常年还有两个护院的坐更守夜,别的珠宝一件不少,独独新当的玉三星不翼而飞了。这不是奇事吗?最可怕的,当主临走时,明明说出五天以内必取,当票上虽然照例写着带残带缺,宝玉写成劣石,无论如何,总得拿出原件东西来还人家。现在拿什么东西还人家呢?别的东西,也许还有个法想,惟独这种宝物,独一无二。当主如果咬定要原当之物,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出了这样祸事,还不敢向外声张,我们余家大来当百把年老字号,在成都是数一数二的,这块牌匾,如何砸得起!祸从天上来,真把我们急死了。
我和二老板暗地商量,这档事定然是江湖上飞贼的手脚,也许来当东西的人,便是飞贼,我们知道你和江湖上人们有来往,外面还有侠客的声名,这档事,只有你可以救我们的命。一笔写不出两个余字,为了余家大来当的老牌匾,眼看要被人家摘下来了,你也得伸手托住呀!”这位远房伯叔的大老板,说得泪随声下,几乎向余飞要下跪了。
余飞听得心里暗暗吃惊,余家大来当老字号,在成都许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在我托足铺内当口发生了,这不明明冲我余飞来的吗,这不是来摘大来当的牌匾,明明是来摘我余飞的牌匾了。看情形我们这位远房伯叔,也明知道这档事冲着我来的,嘴上故意不说,却用苦肉计把我套下了。余飞心里暗暗打算,面上不露神色,而且一声不哼,站起身来,命大老板领着到天字号当库,仔细踏勘了一下。
只冷笑了几声,一言不发的便飘然出门去了。余飞的举动,更令大来当内的人们,惊疑莫测,是吉是凶,只有等他回来再说的了。
余飞刚回来,得到这桩消息,马上又走,可是这一走,当铺里上上下下足足盼望了两天两夜。大老板二老板在这两天两夜里,寝食不安,头发都愁得白了一大半。幸喜这两天以内,当主还没有持票取赎。两眼望穿的盼望余飞,盼望到第三天天色刚亮,铺里徒弟伙计们,起身得早早的,偶然到后面,经过余飞寄宿的一间窗口,忽见余飞在床上蒙头大睡,呼声如雷,忙去通报大老板二老板。两位老板素知余飞忽来忽往,举动不测,平时连问都不敢问,这次可不一样,这块老招牌,和两位老板的性命,可以说都在余飞手心里了。两人身不由己的飞步赶往余飞卧室门外,一看门是虚掩着的,两人推开了半扇门,轻手轻脚,偏着身,走了进去,正想叫醒余飞,问个明白,猛地一眼瞧见桌上一条铜镇尺,压着一张当票和一张信纸,两人拿起当票一看,惊得几乎喊出声来,原来这张当票,正是那三尊白玉三星的原票。再看那张信笺时,写着“当票已回,从此无人取赎玉三星,当本一千五百两。一月利息若干,算清后,向归飞记名下来往账划取可也。
幸不辱命,乞勿惊睡,飞白。”两位老板惊喜之下,带起当票,吐着舌头,缩着脖子,蹑手蹑脚的溜出去了。
原当主的当票,怎会到了余飞手上,两位老板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会晓得其中奥妙。那知道余飞为了这档事,也闹得晕头转向,费尽了心机和周折,才把这档事勉强弄平了。
理想与事实往往不符,事实往往比理想来得复杂,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举动,更复杂,更微妙。在贾侠余飞知道了大来当的玉三星出事,踏勘了库房以后,认定了华山派黄龙这般人,无气可出,以为余家大来当,是我的私产,做出这样暖昧举动来报复了。他存了这样主见,马上出了大来当,想去找铁脚板七宝和尚商量对付办法,他知道铁脚板七宝和尚两人存身之处,向东一条街上走去。这时已快到掌灯时分,他出当门时,便觉察身后有人暗暗跟着,假作不知,走了一段路,暗地向后面留神时,看出跟着自己的是个小叫化般的精瘦孩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一蹦一跳的,假装着随意游玩,其实一对小眼珠,骨碌碌的老盯着余飞身上。余飞是什么脚色,一瞧便知道这孩子路道不对,眼神脚步都漏出得过传授。猛地又记起豹子冈擂台上,戏耍铜头刁四的小叫化,似乎便是这孩子。这孩子暗暗跟着我为什么呢,难道玉三星这档事和这孩子有关联么!且看他闹出什么把戏来。
余飞走完了一条街,向北面一条小胡同一拐,顺眼留神身后时,那孩子踪影全无,一转脸,那孩子却在对面胡同底出现,依然一蹦一跳的,笑嘻嘻的向自己对面走来。余飞心里一乐,这孩子好快身法,大约他地理熟,从别条小巷窜过来,故意搁在我头里了。他心里一转之际,那孩子已到了身边,却双手一垂,悄悄的说了句:“余侠客想寻丢失的东西,请跟我来。”说罢飞也似的向胡同口跑去。这一句话,比什么都有力量,不由余飞不跟着他走,忙一转身,跟在孩子身后,出了胡同,见他顺着大街向东飞跑,不时还回过头来。
小孩子在前面忽东忽西乱拐,不捡正道走,只在小巷中乱窜,余飞也不即不离的跟着,这样走了一阵,走到北门相近文殊院的大寺前面,这处是冷静所在,天已昏暗下来。小孩子走过了文殊院,转入了一条极僻静的小巷,在一家门楼下面轻轻扣了几下门,余飞脚步一紧,进入巷内。只听得那家台门一开,小孩说了一声“来了”,一面向余飞小手乱招。
余飞过去一看,原来是所小小的尼姑庵,依稀看出门楼上有块“准提庵”三个字的小匾,余飞心里虽然疑惑,但也不怕,跟着小孩昂头直入。余飞一进庵门,小孩便把庵门关上了,却向余飞笑嘻嘻说:“余侠客不必多疑,我们不是黄龙狗党,我祖母在后院恭候呢。”余飞笑道:“我早知道擂台上铜头刁四是败在你手里的。”孩子大笑道:“这种鸡毛蒜皮,提它作甚。回头见了我祖母,求你不要提起此事,我瞒着她老人家的,她知道了,了不得,我又要挨几下重的了。”两人说着话,穿过了一重小小的殿屋,殿上寂无人影,只佛龛面前,点着一盏昏黄的琉璃灯,殿后一所天井,种着几竿凤尾竹,上面台阶上小小的三间平屋,射出灯光,中屋门口,立着一个发白如银,黑脸如漆,瘦小枯干的老婆子,手上拄着一支比人高一头的拐杖,朝着余飞呵呵笑道:“小孩子淘气,把余相公引到此地,实在太不恭了,诸事请相公多多包涵吧。”屋内老婆子一张嘴,音吐如钟,看不出这样皮包骨头的瘦老婆子,有这样洪亮的嗓音,余飞吃了一惊。他吃惊的倒不是为了嗓音洪亮,他一眼瞧见这位白发黑脸的老婆子,虽然枯瘦如柴,脸上一对眼珠,却精光炯炯,威棱远射,手上拄着一根拐杖,也很奇特,杖头雕出似人指路的一只小手,通体黑黝黝的油亮,他一见这位老婆子的异相,和手上拐杖,猛地想起一个人,忙不及抢上前去,躬身施礼道:“老前辈,莫不是十几年前,江湖传说巴山铁拐婆婆么?想不到今晚在此幸会。”老婆子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想不到余相公一见面便认出老身的来历,老身隐迹多年,早晚便要入土,当年的事,不值一提。余相公被我孙儿无端的引到此地,肚皮定然饿了,快请屋内落座,老身备了几样粗肴,请相公将就用一点,老身还有点小事求教。”余飞从前听人说过神偷戴五的名声,戴五便是铁拐婆婆的儿子,后来戴五死于同道暗算,下手时做得非常阴毒,无人知道凶手是谁。戴五死后,连铁拐婆婆也匿迹销声,多年无人说起,想不到会在成都出现,而且特地想法将自己引来,酒食相待,其中定然有事。想起她儿子以神偷出名,难道大来当的玉三星,是这位老婆子的手脚么?余飞一面和铁拐婆婆说话,一面不免起疑,从前听人说过,这位铁拐婆婆,性如烈火,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未到分际,一时不便探出真相。可是铁拐婆婆很殷情的接待余飞,几色素斋做得非常精致,由一个中年尼姑进出搬送,铁拐婆婆自己陪着余飞,她小叫化似的孙儿,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饮食之间,铁拐婆婆只说一点不相干的事,到了饭后,请余飞到旁屋落座,煮茗清谈,才向余飞说道:“从前我儿子戴五,在下江被人暗暗害死,连尸骨都没有下落,为什么事要下这样毒手?下手的是谁?死在什么地方?江湖上各执一说,谁也摸不清,变成疑案。这桩事发生当口,我这孙儿刚只八岁。我媳妇产下我那第二个孙儿,得着这样消息,连惊带急,母子俱亡。由我这老婆子,把八岁孙儿抚育成长。我明白我儿子死得下落不明,完全是仇人怕我老婆子替儿子报仇,特地毁尸灭迹。但是天下事除非不做,既做总有水落石出之日。从那时起,我离开巴山旧居,匿迹销声,把孙儿暂时托人抚养,我自己到下江一带,暗探我儿子死前死后的线索,仇人心计细密,做得非常干净。两年以后,才被我探出一点痕迹来了,才明白我儿子的死,完全为了一件宝物。这件宝物是南京田皇亲家里的东西,原是大内的宝物,不知怎的落在田皇亲手上,我儿子知道了田皇亲家中这样宝物,想得到手中,才生出事来的……”余飞急问道:“究竟是什么宝物呢?”铁拐婆婆叹口气道:“便是余相公出来寻的玉三星了,在大来当一般朝奉眼内,只知道是件希罕东西,其实还有异样之处,从这三尊玉三星身上,可以辨别当天的阴晴风雨,有风时起晕,雨时滴汗的异处。据说是古时于阗进贡的温凉玉雕就的,这件宝物的异处,我还是最近从一个人的口中,偷听来的。”铁拐婆婆一说出玉三星出处,余飞嘴上不由的“哦”了一声,铁拐婆婆不等余飞张嘴,又摇着头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点不假,这件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东西,却染上我儿子的血,唉!今晚也许我风烛残年的老婆子,和那暗下毒手的仇人,……横竖总有一人的血,又要染上这玉三星身上了……”铁拐婆婆说到这儿,头上萧疏的白发,竟像刺猬般,根根倒竖起来,两道眼神,放出野兽般的凶光,形状非常可怕。余飞暗暗吃惊,心想古人说的怒发冲冠,一点不假,于此也可见这位铁拐婆婆,内功气劲,已到火候。可是这么大年纪,还是这样大火性,从她话里,已有点听出玉三星这件宝物,还牵连着一段血海怨仇。问题越来越复杂,大来当这桩事,怕不易落到好处,我这次也要弄得灰头土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