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二麻子跟那女子黑夜奔驰,盘旋于密林陡壑之间,只觉那女子控纵自如,履险如夷。虞二麻子糊里糊涂跟着她马后,亦步亦趋,只觉两匹马在万山丛中盘旋,不知把他领到什么地方去。走了不少工夫,也不知走了多少山路,瞧见前面山头上,已现出鱼肚白色,才知天已发晓。路是向东走的,一面走,一面瞧着天慢慢地亮了起来。前面女子马蹄一放缓,在鞍上转过身来,指着前面一座树木葱郁的岭脊,笑道:“老英雄!我们奔驰了一夜,总算走到地头了,岭上便是我们息足处所,老英雄跟我上岭去,不论瞧见什么事,切莫惊怪,到了地头,自会明白。”说罢,拎绳催马,向那山岭奔去。虞二麻子仓促之间,跟着她黑夜奔逃,只依稀看出她是个异样的青年女子,并没有十分看清。此刻天色发晓,道路树木,都一一由晦而明。那女子在马上转身一说话,这才看清那女子眉目楚楚,却长着一张黑里泛紫的可怕面孔,头上黑帕束发,身上黑色紧身密扣短衣裤,身后背着一个红布包袱,腰里跨着一个豹皮镖囊,最注目的,腰里亮晶晶的,围着软鞭似的一件奇形兵刃。起初在崔家寨相近,两名匪徒提刀追逼,竟没用随身兵刃招架,一味穿林躲闪,不知她什么意思?思索之间,两匹坐骑,一先一后,已进了一重交叉的山口。那女子一马当先,刚进山口,便听得两岭腰森林内,有人齐声大喝:“报号!”那女子从怀里掏出一面小的尖角红旗,向左右两面,晃了几晃。两面岭腰上,便寂然无声,也没人影出现。这一下,后面鞍上的虞二麻子暗暗吃惊,这是什么地方,这女子是什么样人?他心里惊疑当口,两匹马已进了山口。
一进山口,立时瞧见山口内层起伏之间,旗帜缤纷,营帐遍地,带刀扛枪的军健,络绎不绝,一律红帕包头,青布缠腿,见着马上女子,也有躬身行礼的,也有含笑招呼的,却不交谈。那女子把尖角红旗插在衣领上,向身后虞二麻子低声说了句:“紧跟着我走!”便向前面第二重山口疾驰,却没进第二重山口,把马一带,从一条坡道上,直上岭腰。沿着岭腰一条小道,走了一程,跳下马背,把马拴在一株松树上,招呼虞二麻子也下骑拴马。跟着她穿过一片松林,从一重断崖脚下一拐弯,走入两崖对峙的缺口。缺口处,列着牛腿粗的木栅,栅门口,竖着两面杏黄大旗,一面旗上写着“监军太保孙”,一面旗上写着“神策营”。一队红帕包头手执梭镖的大汉,守这栅口,瞧见那女子,便欢呼着:“黑姑娘这时才回来,这趟太辛苦了!后面是谁?”那女子说:“诸位辛苦,跟我来的这位老英雄,是老神仙的老乡,是求我引见老神仙的。”女子这么一说,守卫栅门的人们,便闪出路来,让两人进了栅门。虞二麻子却不明白所说的话,满腹狐疑。
栅门口不远处所,露着一座道院,也有两三层殿宇,尚不十分破败,道院后面,紧贴着长长的岭脊,岭脊上营帐雁立,戈戟森森,道院山门口,架着两具行军造饭的大铜锅,下面架着砖石,烧着整段的松柴,火光融融,几个身高膀粗的赤膊大汉,用了粗木棍,向锅内使劲绞(原文用此字)动,从大锅内冒出扑鼻的药香。山门口立着一个道装的清瘦老头儿,须眉俱白,形貌清奇,手上拿着一根奇特的短杖,杖头四面枝出几个短角。瘦老道拿着短杖,指指点点的,和身边几个红帕包头的彪形大汉说着话。一眼瞧见黑面女子到来,哈哈一笑,飞步下阶,突然瞧见了女子身后的虞二麻子,两眼放光,白须飘拂,低喊了一声:“咦!他怎会来到此地?”黑脸女子飞步迎了上去,瘦老道说了声:“姑娘太辛苦了!”却又低低说道:“后面的人,是我老友,快把他带到后殿说话。”说罢,立时转身,进道院去了。
黑脸女子还没知道虞二麻子的来历,无非为了他仗义解围,路径不熟,又是四川乡人,把他带来,预备暂且安置在老神仙帐下,免蹈危机,却不料歪打歪着,他竟是老神仙的朋友,而且老神仙并没当场认友,叫她带进后殿去,立时明白老神仙的用意。灵机一动,转身向虞二麻子高声喝道:“老人家!休要害怕,你既然懂得一点医药,我们正用得着你,跟我来!”这当口,虞二麻子远远便瞧出山门口的瘦老道,便是京城分手的鹿杖翁,不用瞧人,只瞧他手上那支鹿角杖便得,分手不过个把月工夫,怎会到了此地?那女子又喊他“老神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奇怪的是鹿杖翁明明瞧见了自己,故作不见,举动很是诡异,此刻女子又高声呼喝,言语离奇,一发莫名其妙了。可是他毕竟是多年快班老手,虽一时不明白是何用意,察言观色,猜测其中定藏机关,忙不及向那女子躬身应道:“多谢姑娘指引!”不便多言,紧跟着女子身后,进了山门。偷瞧山门以内,院子里站着两排大脚蛮婆,一色红布包头,黑色紧身衣裤。每人左挽藤牌,右抱长刀。两排蛮婆见黑脸女子进门,一齐控身致礼,却都肃静无哗。虞二麻子暗暗惊异,穿前院一层大殿,殿内来来往往的,也都是蛮婆兵。进了后院第二层殿门,只殿阶下分站着两个手捧长戟的蛮婆,殿内却寂无一人。这层殿屋,左右两面,都有配殿,黑脸女子领着虞二麻子进了右侧一间配殿,鹿杖翁已在配殿内等候。一见虞二麻子,什么话不说,先掏出一块红布,替他包在头上,又拿过一个极大的葫芦,葫芦腰里系着长丝条,又替他绑在后背上。虞二麻子被鹿杖翁左右一摆布,一发像做梦一般,忍不住急喊道:“我的老爷子,这是为什么?我有许多话和你说,你满不理会,却把我扮作了背药僮儿,这是为什么?”鹿杖翁低喝道:“莫响!少停,和你细说。”黑脸女子站在一边,抿着嘴直乐。
鹿杖翁把虞二麻子装扮停当,向黑脸女子说:“这位虞老先生,也是川中华山派下的老前辈,在京中多年,本乡本土的事,有点隔膜,真想不到他会到了此地,你又怎样遇见他的呢?”黑脸女子便把崔家寨巧遇的事,大略一说。鹿杖翁点着头说:“姑娘!你先到岭上孙娘娘总帐缴令,顺便替我说一声,收了个年老的伙伴,却不要说他从京城下来的,姑娘,你明白我意思么?”黑脸女子应声:“晓得!”便转身要走,鹿杖翁忙又把她喊住,悄悄地吩咐了几句话,才让她走去。
黑脸女子一走,马上有两个蛮婆搬来许多吃喝的东西,搁在佛龛前面的桌子。鹿杖翁一挥手,蛮婆们退去。便向虞二麻子说:“你奔波了一夜,吃点东西再谈。”虞二麻子说:“不成!我没把事情弄清楚,便是一桌子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鹿杖翁哈哈一笑,把他拉到佛龛后身,一张凉榻上,斟了一大碗茶与他,笑道:“我先听听你的,你好好地蹲在京城内,怎会跑了出来?而且充军似的,会奔到这里来?瞧你从这条路上走,大约闪避着沿途的兵荒马乱,走迷了路途了?”虞二麻子喝了几口茶,一声长叹,便把跟着钦派押运二十万两饷银的太监王相臣出京,途遇塔儿冈义军,巧逢杨展,与其斗智,“金蝉脱壳”,饷银改途,不意仍然失败,饷银尽失,力屈被擒。万不料杨展深入盗窟,暗中说情,保全自己性命,闹的无颜回京,决定孤身回乡,一路绕道,夜走崔家寨等情,一一说明。鹿杖翁听得惊诧不已,向他说:“想不到分别个把月工夫,你出死入生,闹出这样事来。杨相公定然感激你弥缝香窟一案,极力想法救你脱难。不过照你一说,你在塔儿冈并没和杨相公会面,我知道杨相公和北道上绿林,毫无渊源,怎会深入盗窟,居然有这手眼,塔儿冈瓢把子,竟会看在他面上,轻轻把你放掉呢?这真奇怪了。”虞二麻子说:“这且不去管他,将来回到四川,碰着我们姑老爷,自会明白,现在我急于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会到了此地?那个黑面女子又是什么人物?看情形,你把我们华山派祖师传授下来许多神秘的医道,在这儿大显神通了,所以他们称你为老神仙咯。”鹿杖翁笑道:“且莫心焦,你且吃点喝点,解了一夜的饥渴再说。”说罢,拉着他转到佛龛前面的桌上,虞二麻子实在也是饿极了,一面吃喝,一面逼着鹿杖翁细说情由。鹿杖翁说:“你来得正好,你要知道,我这么大岁数,还特地自投军争之地,你瞧我有点发疯?其实我有极大用意的,想不到你误打误撞的会在此巧遇,这是天使机缘,我却高兴之至。”虞二麻子听得摸不着头脑,朝着鹿杖翁发愣。
鹿杖翁说:“我出京以后,原打算从太行转华岳,出陕进川,一半想瞧瞧闹得沸天翻地的几位魔王,究系什么人物?不料我从娘子关由晋入陕,华阴一带,尽是李自成大队人马,正和潼关官军大战,我没法一游华岳之胜。
由华阴转入商洛,又听到曹操罗汝才这股人马,想从郑西进攻襄阳,张献忠一股,想进巴蜀。我一想不好,张献忠这位魔王,如何攻进四川,我们家乡大劫临头,不知要葬送多少性命。我们家乡,不乏保卫桑梓的英雄贤豪,不过事机仓卒,一时难以合力保乡。我这样年纪,死何足惜!无论如何,也得替自己桑梓尽点力量。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半路里定了这主意,便从商洛进了豫楚交界的紫荆关,一路避开了攻打郑西的曹操罗汝才这股人马,渡过天河口,进了大佛山,到了崔家寨。然后由崔家寨向竹山房山一路走来。因为我在路上探得张献忠一股人马,是由房山出发,向兴山秭归一路进兵的。从崔家寨走到此地,碰上了张献忠留守房山的一支人马,便是这儿的神策营。这神策营是监军太保孙可望,和他妻子绰号玉面狐带领的人马。孙可望是张献忠的第三个养子,他们称为三太保,又号称神策将军。玉面狐便称神策娘娘。这儿便是由竹山到房山的要口,地名吕祖岭,这座道院,便叫吕祖吧。我到这当口,正值这位神策娘娘在战场上受了伤,跌断了臂骨,在这座吕祖观内养伤,四近贴着招揭:‘有人治好神策娘娘臂伤者受重赏。’我便揭了招贴,作为进身之阶,居然被我医治好了,大得监军太保和这位神策娘娘的宠信。神策营内不少受伤生病的头目喽罗们,也纷纷请我医治,也被我治好了十分之六七。这一来,神策营上上下下几万人马,都知道有个穷道爷仙医转世,八大王是真命天子,自有神灵扶佐,一派胡言,越说越奇。这位监军太保和神策娘娘大喜之下,一定要加我一个封号。他们不知我是谁,我也没说出鹿杖翁三个字,初到这儿,便把穷道爷三字,当作我的别号。大约这般无法无天的魔君,也怕极了这个穷字,嫌穷道爷三个字的称呼,不好听,硬要给我加上一个封号。
可笑他们替我加封号时候的奇怪典礼,换了别个老头儿,不跌死,也得吓死。你道他们怎样替我加封号?有一天,监军太保和神策娘娘,突然下令,吩咐部下搜集九百九十九张八仙桌,把这许多桌子,在这吕祖岭背后一大片平地上,像宝塔似的一层层叠起来,一直叠到上面只剩了一张桌子为止,最上面一张桌子上,再摆一把太师椅。你想九百九十九张八仙桌,像宝塔似地叠起来,底下一层,是用六十张八仙桌拼起来的,一直到上面一把椅子为止,有多么高?差不多比这吕祖岭高。下面广场上监军太保和神策娘娘,率领着蚂蚁似的喽罗们,密层层围着九百九十九张堆起来的桌塔,却教我老头儿一层层地爬上去,一直要爬到最上一层,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才算数。不用说身上有武功没武功,只要轻功差一点,胆气怯一点,便到不了最高一层。他们为什么出这个毒主意?是不是有意试探?到现在我还弄不明白。凡是在张献忠部下的一般魔君,非但无法无天,惨无人道,有时出个新鲜花样,奇凶极惨到你做梦也想不出的举动,所以也不能说他是有意试探。最可怕的,我向九百九十九张桌子爬上去时,我故意做出战战兢兢、手颤身晃的害怕样子。下面密层层围着的喽罗们,个个手上张弓搭箭,箭头都瞄准着我的身上,如逢我爬上一层,底下万口同声地,便喝起雷一般的好来。我只要从上面回头向下面一瞧,底下的喽罗们,便同声大喝:‘加劲!加劲!往上爬!往上爬!’万口同声闹得山摇地动,而且个个拉满着弓弦,好像我只要畏缩不往上爬,便要把我射成刺魔一般。我在上面又好气,又好笑,这般喽罗,简直存心当作猴儿戏般瞧我哈哈,故意用弓箭逼着我拼死往上爬。我在这局面之下,只好将计就计,假作出被他们弓箭威逼,拼死直爬到最上层,坐上那把太师椅上。等我向椅子上坐下时,下面喽罗们和监军太保夫妇三人,一齐弃弓丢箭,俯伏于地,拜了几拜,跳起身来,齐声大喊:‘老神仙!老神仙!’声震山谷,足足喊了几十声。我坐在顶上一层,想得好笑,大约‘老神仙’三字,便是他们替我加的封号了。从这天起,我穷道爷的别号算取消了,上上下下都喊我老神仙,我将计就计,便藉此隐身,随时暗探这般魔君的举动,其实我到这儿,也没有多久日子,这便是我在这儿逗留的经过。”虞二麻子又问道:“把我带到此地的那个女子,又是谁呢?据她说,是川东人,她是神策娘娘的心腹么?”鹿杖翁说:“她原名婷婷,这是她小时候的乳名,这儿的人,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因她面孔长的黑,都喊她黑姑姑。其实她面孔并不黑,到此以前,故意把面孔和手脚,用药擦成黑紫色,免去许多麻烦。她原是蛇人寨相近的苗族,她幼年时,父母都死在虎面喇嘛手上,她从小长得白皙可爱,被巴中金鹫姆姆救去,收为养女,传授了一身功夫,你大约也知道金鹫姆姆当年的名头,也是我们华山派下著名的人物,所以婷婷也算是华山派门下。她跟了金鹫姆姆也算了川东人。
金鹫姆姆没死时,为了躲避仇家,曾经带着婷婷上鹿头山,住在我近处,和我见过几面,和你侄女虞锦雯,以及铁驼妹子江小霞,还做过几个月闺伴。那时婷婷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金鹫姆姆生前,在江湖上很有威名,和巫山双蝶也有交谊。金鹫姆姆死后,婷婷继承衣钵,在江湖上也得了小金鹫的绰号。她同道中有个口盟姊妹,绰号玉面狐的,便是这儿的神策娘娘。玉面狐和监军太保孙可望结为夫妇,玉面狐招募了许多大脚蛮婆,自成一军,把婷婷拉下来,做帮手。你不要轻视婷婷这个女孩子,她虽然在玉面狐身旁,对于张献忠一路惨杀,和玉面狐夫妇种种违背人道的凶惨举动,很不以为然,看出难成大事,虽然和玉面狐从前是口盟姊妹,劝了几次,不肯听她的忠告,她便从此不劝,暗地打自己的主意,不愿和他们再混在一起。凑巧我到了此地,却没认出她便是小时见过的婷婷,她却认得我。这位姑娘,很有心计,当面并不叫破,暗地里才和我密谈,竟先说明她自己的心意。于是我得到这位姑娘做心腹,便有了主意了,而且从她嘴上,得知了许多机密大事,使我吃惊不小。”虞二麻子急问道:“什么机密大事?”鹿杖翁一摇手,悄说:“莫响,有人来了。”外殿脚步响处,一个背刀大汉,闯了进来,高声报道:“监军太保请老神仙上岭商议机密大事!”鹿杖翁向虞二麻子吩咐了一句:“我去去便来,你只管安心吃喝,切莫走向外殿。”说罢,便跟着背刀大汉走了。
鹿杖翁走后,虞二麻子填饱了肚子,一个在配殿内间踱了半天,还不见鹿杖翁回来。探头向外殿瞧,瞧见婷婷从后殿转了出来,向他点点头,便向配殿走了进来。虞二麻子悄问:“你们头儿把他叫去了,这半天还没回来,不妨事么?”婷婷进了配殿,笑道:“老前辈放心!鹿老前辈身在虎穴,安如泰山,因为这儿的人们,少不了他,而且现在五道峡八大王大营的一般头目,都知道我们这儿有位老神仙医道如神了。最近八大王张献忠的先锋,在兴山、秭归一带,和官军义勇军交战,吃了一次大败仗,伤了许多头目,派遣快马,来请鹿老前辈到五道峡去治伤。这儿神策营娘娘和监军太保夫妇,不肯放手让鹿老前辈离此就彼,因为神策娘娘伤虽治好,尚未复原,神策营的兄弟们,又把鹿老前辈当作救命仙人。可是八大王将令,谁敢违背,此刻他们正和鹿老前辈秘密商量哩。”虞二麻子说:“哦!原来这么一回事,听说张献忠喜怒无常,不分亲疏,动则杀人,能够不去才好。”婷婷向他眨了一眼,说道:“鹿老前辈不是常人,他抱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主意,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依我看,定然趁机前往的。”正说着,鹿杖翁回来了,一进配殿,便向婷婷悄悄说道:“明天我上五道峡,这位虞老乡,扮作背药伙伴,原可跟我一块走,已和他们说好了,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路同行。这样一来,倒给了我们机会,你们乘机远走高飞,从兴山回川,比这儿脱身便当得多。我到五道峡,看事行事,将来在想脱身之计。”婷婷说:“这儿神策营,也难久驻此地,听说曹操罗汝才人马,进击陕西,和官军左光斗人马打了几仗,很是不利,已向五道峡八大王那儿告急求援。
八大王先锋也有得利,想从秭归溯江而上,窥觑西蜀之计,受了打击,以后还不知变化到怎样?他们安排在川东的内应,一时还难作祟,鹿老前辈能够早日脱身的话,还是早离虎口的好。”虞二麻子瞧着鹿杖翁和婷婷的言语举动,多半莫名其妙,光瞪着眼,没法插言。鹿杖翁向婷婷笑道:“我这位老乡,初来乍到,诸事还没接头,我还得向他细批细解,明天我们一早便走,你也得安排一下,不要错了我们预定的步骤。”婷婷应声:“好!晚辈也有点事,应该预先安排一下,晚上我们再见面。”说罢,先自走了。
婷婷走后,鹿杖翁叫进一个蛮婆,言语不通,只打手式,叫她撤去虞二麻子吃喝过的残肴,另外沏一壶茶送进来。鹿杖翁向虞二麻子说:“这批大脚蛮婆,都是云、贵边界,半开化的苗子,玉面狐不知从什么时候,被她威逼利诱的裹胁了两千多苗婆,成了一队娘子军,打起仗来,却比男子还凶狠。玉面狐恭维我,在我周围伺应着都是这般蛮婆。其实言语不通,尽打哑谜,非常别扭。可是也有好处,我们只管打着乡谈,他们一字都听不懂,不怕泄露机密。”虞二麻子说:“刚才监军太保派来请你去的大汉,却是汉人。”鹿杖翁笑道:“前后殿门,都有蛮婆守卫,不奉监军太保夫妻命令,任何人都不敢进来,你放心好了。”虞二麻子说:“刚才咱们说了一半,你便走了,有许多事,我统没明白,你快告诉我吧。”鹿杖翁说:“我们到佛龛后面谈去,格外隐秘一点。”两人转到配殿后身,落坐细谈,虞二麻子才明白了鹿杖翁一切举动的内容。
鹿杖翁深入虎穴,原为探得张献忠志在进川,深怕四川难保,要遭大劫,才不惜以身入险,想乘机暗探虚实。然后偷偷一走,赶回四川,召集川中豪杰,想法保卫桑梓。机会凑巧,以治病隐身,进了孙可望玉面狐夫妇的神策营,无意中又碰到了金鹫姆姆的养女婷婷,而且婷婷在暗地告诉他,张献忠一意图川,完全因为华山派下黄龙摇天动等,在川东占立山寨,聚集了不少党羽,已和张献忠这股人马勾结,愿为内应。从中两面勾结,暗通消息的中间人,便是监军太保孙可望和玉面狐。玉面狐把婷婷当作心腹人物,而且明白婷婷也是华山派下的门徒,有时黄龙摇天动暗地派人到此,婷婷还出面接洽。最近黄龙摇天动又派了几个心腹,画了进川要口十三隘的详细地图,和黄龙内应的计划,从川东起旱,沿着楚、陕边境,绕道进了崔家寨。因为崔家寨内的首户,和派来的人有点渊源,藉此隐身。这人探得由崔家寨到房山吕祖岭神策营,路虽不远,中间竹山一带,却是曹操罗汝才部下出没之所,恐怕身边地图等机密物件,被别股人马截留,特地暗派崔家寨的人,到神策营通信。玉面狐夫妇便派婷婷乘夜到崔家寨去,和那人接洽,就手取回十三隘地图。婷婷到了崔家寨,取了地图要件,把玉面狐交代的话,转达以后,把取到手中的东西,用红色包袱,背在身上,别了黄龙贼党连夜骑马出寨,踏上归途。不料曹操罗汝才部下,正在这时,突然发动围攻崔家寨。幸而她业已出寨,忙不及策马疾驰,已被埋伏崔家寨外的强徒瞧见,从后便追。追的人也许不知她是神策营的人。在婷婷也不便自报脚色,因为她深知曹操罗汝才诡计多端,虽然两方面原是一流人物,平时称兄道弟,好像休戚相关,碰着争权夺利、利害相关地方,也一样互相猜忌,各谋自利,如果红包袱机密东西,落在曹操罗汝才手中,难免不生出事来,自己也没法 回营交代,也许性命送在这上面。所以她只顾催马狂奔,也不便回身对敌。后来被追骑逼到身后,无法躲避,才出手用飞刀杀死一人,既出手,便得杀人灭口。凑巧虞二麻子藏在林内,起了夺马远飏之心,阴错阳差的,又替她杀死了另外一个追骑。婷婷喜出望外,感激虞二麻子相助之情,才带他到神策营来。
鹿杖翁从婷婷口上,得知黄龙摇天动这般人,竟与张献忠部下,暗地勾结,约为内应,又惊又怒。恨不得背上长翅,立时飞回川东,以自己华山派前辈身份,抬出祖师诫条,亲手杀贼除奸。幸而张献忠前锋,在秭归一带,遭了挫折,长驱进川,一时尚难如愿。可喜的婷婷出身苗族,竟能深明大义,出污泥而不染,实在难得,暗地里把川中几位豪杰的情形,和黄龙等平时荒谬举动,以及想法保卫桑梓,免遭惨劫的道理和志愿,细细说与婷婷听,婷婷非常感动,情愿和鹿杖翁一同脱离神策营,偷偷地回到四川去。但鹿杖翁人老心雄,志高愿大,他预备先叫婷婷想法脱身,先替自己到川中,暗报消息。自己还想潜进张献忠部下,随时暗探,实行间谍工作。婷婷按照他的计划,已在玉面狐面前,假作自告奋勇,暗地进川,代替玉面狐夫妇和黄龙摇天动当面接洽,一面侦查川中官兵实力,勘察进兵路线,以备日后大举进川之用。她这样自告奋勇,监军太保和玉面狐大为赞许。鹿杖翁和孙可望见面时,也假作希望他们力取西川,作为根本,大谈川中天富之利。玉面狐夫妇听的心痒难抓,决计先派婷婷暗地进川。
在婷婷从崔家寨回营,缴令当口,把进川十三隘地图,交与玉面狐夫妇二人,观看之下,还故意指点地图上错误之处,非自己人亲自勘查不可。
玉面狐暗派婷婷进川之计,既已决定,又发生了五道峡总营闻名调取老神仙前往治伤之事。鹿杖翁在监军太保、玉面狐面前,也告了奋勇,五道峡既然有几位好汉受伤,理应效力医治,治好以后,仍回神策营来。同时婷婷也决定走兴山,从秭归水道进川,愿和老神仙同行。这样,机会凑巧,婷婷便得了脱身之计。鹿杖翁乘机叫虞二麻子扮作背药伙伴,和婷婷一块儿同行返乡。只要离开神策营范围,便叫虞二麻子和婷婷扮作逃难的父女,杂在难民堆内,从兴山向秭归一带走去,窥便搭船进川。如果路上碰着张献忠部下人马,婷婷带着神策营监军太保的符令,不怕盘诘,身上乔装难民,又适合秘密进川的使命,原是预备官兵看出破绽用的,这样,一举两用,颇为微妙。
虞二麻子明白了内容和计划,第二天,便跟着鹿杖翁婷婷,离开了吕祖岭的神策营,向五道峡进发。走到半途上,碰着张献忠部下调动的人马,才知张献忠攻打秭归不利,部下人马,已经掉转头来,去攻襄阳。五道峡驻扎的人马,都向襄阳路上进发。鹿杖翁半路得知这样消息。便把婷婷虞二麻子领到僻静之处,向他们说:“张献忠大队人马,既然向襄阳进发,从五道峡到兴山,由兴山到秭归,这条路上已无他们人马,正可走路。
你们乔装回川难民,一路父女相称,便可平安回川,我们就此分手。最要紧的,你们进川以后,直奔嘉定城,先到杨家和虞锦雯雪衣娘会面,杨相公如果已经返家最好,把黄龙等勾结张献忠举动,和我隐身贼队暗探动静的主意,仔细说明。杨相公如果尚未回家,你们和虞锦雯、雪衣娘,再去见乌尤寺破山大师,老和尚自会召集川南三侠,消灭黄龙等阴谋,挽救四川大劫。不要以为现在张献忠转攻襄阳,已息进川之念,据我从太行、华阴一路绘道过来,所见所闻,闯王李自成的兵马,比张献忠雄厚的多,河南亡在旦夕。闯王同张献忠同床异梦,已如水火,决不容张献忠占据襄阳,迟早逼得张献忠往我们四川这条路上走,我们家乡迟早遭大劫,川中豪杰,能够早有预备,毕竟好一点,你们两人回川,关系非浅,路上千万谨慎小心,我们现在就分手吧。”虞二麻子说:“既然如此,五道峡人马已撤,你已脱离虎口,正好远走高飞,同我们一路回川,你是华山派尊宿,你能回川,黄龙、摇天动等有所惧惮,便不敢胡作非为了。”鹿杖翁冷笑道:“你离川多年,还没明白黄龙以往的行为,他们早把华山派置之脑后,野心越来越大,党徒大约也越结越多,和一般川中侠士的怨仇,更越结越深,已不惜倒行逆施,勾结外寇,以图一逞,便是我回去,也难以制伏他们,这时,已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济事。而且我既看出张献忠迟早向四川发动,有我这老头子,隐迹贼队之中,可以暗通消息,于山川中一般义侠,很有用处,机不可失,我志已决,不必替我耽心。我此刻可以推说五道峡人马已撤,仍回吕祖岭神策营去,再见机行事。倘若张献忠人马发动攻川,监军太保孙可望,也是张献忠手下一员勇将,也许还是进川先锋,我在那时候便可暗随进川,想法和你们秘密联络,暗通军情,有我在里面,岂非大有用处?你们记着我这主意,暗地通知杨相公、破山大师,他们定有妙策,和我暗通消息,你们不要把这意思看轻了,要紧要紧!至于你们二人,一到杨家,不论杨相公回家与否,虞锦雯、雪衣娘两人,自会好好地招待你们,言尽于此,你们管自走吧!”虞二麻子、婷婷两人,领了鹿杖翁言语,便和鹿杖翁分手,两人真个扮成难民模样,一路父女相称,沿途混在难民队里,直向兴山走去。因为两人混在一对难民里面,并没走入五道峡的山道,从房山边境台口市、爱阳坪一条沿河路上,绕到了五道峡尽处,到了冷盘垩。这冷盘垩,便是丐侠铁脚板偷瞧婷婷,斩取蛇胆以后,婷婷领着他从王氏宗祠后面,走入山峡深处的难民窝。在虞二麻子和婷婷初到冷盘垩时,原因天气炎热,在这凉爽处所,休息一夜,再向兴山走去,不料在这夜里,虞二麻子突然病发,非但满身酸痛,两腿也一阵阵抽搐起来,病势似乎不轻。折腾到天亮,才好了一点,两腿兀自是不断转筋,已难起程走路,婷婷急得了不得,问他怎样得的病?虞二麻子说出:“饷银改道,在大名奔襄阳道上,突然塔儿冈匪徒和飞槊张金眼雕一群凶汉,孤身力斗,力绝被擒,身上未免受着暗伤。一路细绑到塔儿冈,气血阻滞,暗伤潜伏,一时没察觉,再加上奔波道途,连受惊吓,到了这儿,病根便发作了。”婷婷一想,在这种地方,哪有医药调治,只好陪着虞二麻子身体有点复原,再行动身。婷婷陪着他耽搁了几天,虞二麻子两腿还难行动如常,只能拄着一根松木,勉强走几步,跋涉长途,还是不成。婷婷心里急得不得了,不便把他丢下独行,又怕他年老血衰,做了残疾,难以复原,如何是好?这当口,冷盘垩内难民群中,忽然耸传开,无端死了两个年轻力壮的难民,是被毒蛇咬死的。细一打听,死的两人,是在冷盘垩山峡前面,一座祠堂里面,被树上一条四脚双头怪蛇咬死的。因为死的两人,发现了王氏宗祠一所大屋,想到里面过夜,不料在夜里都被怪蛇咬死。第二天有人去寻找他们两人,找到祠堂里面,瞧见两人尸骨,同时又发现大柏树上盘着那条“双头蝮”,细验伤处,才明白是被那怪蛇咬死的。婷婷听在耳内,计上心来,从前自己义母金鹫姆姆常入深山,寻取蛇胆,配制秘药,越是奇毒怪蛇,胆越有效。这种蛇胆,治湿热瘴毒,跌打损伤,都有神效。自己也跟着金鹫姆姆学会了采取各种蛇胆的门道。心想这是天赐良药,医治虞二麻子两腿,定可见功,便和虞二麻子说明。虞二麻子是练家子,虽不明白取蛇胆的门道,也知蛇胆是好东西,自己也急于动身回川,没法子,只好让婷婷冒险到王氏宗祠一显身手的了。婷婷冒雨到了王氏宗祠,诱蛇取胆,这才巧碰着了铁脚板。
上面种种经过,是铁脚板跟着婷婷进了冷盘垩,由虞二麻子嘴上讲出来的。铁脚板得知了这样消息,对于鹿杖翁格外肃然起敬,便把自己也为了黄龙等勾结外人,桑梓危险,才千里寻友,去接杨展回川,共谋卫乡的内容,向虞二麻子直说出来。两人谈到这儿,婷婷居然想法,烹了一黄沙壶山泉,拿了几只破粗碗进来。铁脚板向她说:“姑娘!现在经这位虞老先生说明一切,我才明白了,姑娘!你是女中丈夫,不愧金鹫姆姆的高足,现在我们只希望虞老先生吃了蛇胆,去病复原,我们可以早早上路。这儿到兴山已没多远,我准定和你们同走,我这一身臭要饭的怪相,本来独来独往,没法和人同走,现在你们两位身上,和我也差不多,凑合在一起,还不碍事。我在秭归、巴东一带水皮上,有不少同道,你们跟我走,便当的多。想不到误打误撞,会凑在一起,真是无巧不成书了。”铁脚板在冷盘垩呆了两天,虞二麻子两条腿,吃了蛇胆,居然发生了效力,可以弃杖行走了。三人便结伴同行,离了冷盘垩,向兴山前进。过了兴山,人烟便稠密起来了。大约就地居民,得知张献忠回兵攻打襄阳,地方次序有点恢复,便都回到老家来了。三人在路上行走,沿路都有做卖做买的,便也吃喝不愁,平安无事地过去。到了秭归,已临江口,铁脚板便在沿江一带,找着几个吃水皮上饭的袍哥,想法弄了一只快船,溯江而上。一路无事,到了重庆。船泊在码头上,铁脚板上岸,替虞二麻子、婷婷两人,各人置办了一身衣衫,把两人在路上一身难民装束,换个干净,婷婷却在贴身摸出药方来,拖铁脚板上岸配了几味秘药,在船上后舱熬成药水,把头面手脚统统洗了一下。再走到前舱时,虞二麻子和铁脚板几乎不认得她了,活像换了个人。因为她一张黑里泛紫的面孔,变成白白的娇嫩脸了。婷婷说:“晚辈和虞姊姊虞锦雯小时在一块,分别了不少年,如果我不把面上搽成的怪相,用药水洗掉,虞姊姊定然认不出是我了,再说,我从此也算跳出了龙潭虎穴,不愿再和玉面狐混在一起,无须再掩蔽本来面目。我在神策营时,黄龙等几家贼人,常常派人和玉面狐们打交道,我也常常参与其间,他们只认得我一副黑面目,现在我还了本来面目,以后在川中,便可游行自在,不愁贼党们认出来了。”铁脚板说:“姑娘!好是好,将来我们也许要借重姑娘,去探他们动静,不知姑娘随时搽上药水,还能变成黑紫色么?”婷婷说:“当然可以,就怕日子一久,神策营方面,见我一去不回,消息全无,他们得知因由,便无计于事了。”铁脚板说:“姑娘想得周到,到那时再看事做事好了。”三人在重庆码头耽搁了一天,便开船向合江、鞬为,走岷江,直赴嘉定。
铁脚板从塔儿冈渡黄河,由豫奔楚,由楚入川,一路晓宿夜行,避兵匪,走险路,路迷道曲,沿途停留,好容易巧遇虞二麻子、婷婷二人,结伴回乡。到了嘉定,屈指算算,在路上也走了将近一个月的日子。不料到了嘉定,舍舟登陆,还没进城,突又得到杨展回川的意外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