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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雪衣娘与女飞卫

武生进武闱应考,不比擂台比武,有紧张热烈的场面,武闱内都是刻板文章,平淡无奇,尤其是像杨展这样人物和本领,何况还有主考廖参政和邵巡抚,在泯江白虎口,受过救命保家之恩,早已记识在心。这次武举,在杨展手上,可以说毫不费事的手到擒来。闱中照例的几场考试,完毕以后,启闱散考,各武生纷纷出场。中与不中,静候一报。杨展回到宏农别墅,瑶霜虞锦雯都不明白闱中怎样考试,不免问长问短,杨展笑道:“说起来稀松平常,考试重力不重技,只有较射,还够得上技字,真有奇材异能的人,限于朝廷考试程式,也无法随意称能。不过国家以此取士,文武两道,要谋正途出身,不能不走这条路径,其实一名武举,未必便是将材,真够材料的,未必都中武举,这其间有幸有不幸,不知埋没了多少真英雄。不过这次武闱,那位主考廖参政,却是比较开明的人物,不过唯独对我,却有点故意和我过不去。在演武厅较射,轮到我挽弓时,他特意吩咐换了头号硬弓,箭鹄移到百步左右,而且大声对众人说:‘嘉定杨展,以文秀才投考武举,定有奇材异能,立志报效国家。普通程限,未能尽其所长,所以另加特试。应考武生等,倘有自问能参加特试者,本主考为国家选拔真材,多多益善,这一下,全场武生,都要瞧我一人百步穿杨了。我也有点狂妄,照例步下三箭,马上三箭,我却把一壶箭袋内的十几支鹅翎箭,箭箭都中红心,却把一支支箭,拈满了红心箭鹄,全场武生,忘记了站在何地,一齐喝起大彩来。”瑶霜抿嘴笑道:“由你说得嘴响,如果我和虞姊也在考场,这百步射红,有甚稀罕!”杨展笑道:“我百步射红,本没稀罕。

那天演武厅,因为我得了全场彩声,却引出一桩稀罕事来了。”虞锦雯瑶霜齐问:“什么稀罕事?大约武生里面有真本领的不服气,也显出特别能耐来了。”杨展大笑道:“一点不错,你们听我说,武生里面有一位姓关的,失心疯似的跑上演武厅,向主考躬身说道:‘姓杨的箭法,原是他上代杨由基的家传,但是他学得功夫不到,只能射鹄,还不能穿杨哩。’这一句话,廖参政听得不禁微笑,这位姓关的武生,把古时养由基改了姓,变成了杨由基,硬把养由基当作我的上代,廖参政原谅他是武生,读书不多,也不多说,只问他:‘你有什么特殊本领,尽管当场试来。’姓关的说:‘俺家传青龙偃月刀,与众不同,考场里的头号关王刀,还不称俺手,必须俺自备祖传青龙偃月刀,才显得俺的本领。’廖参政便说:‘看情形你家传青龙偃月刀定已带来,你就下去好好试来。’姓关的得意洋洋走下演武厅,立在台阶上,两手合在嘴巴上,向远处长长地喊了一声:‘抬刀来!’便见四个大汉,抬棺材似的抬着一柄黑黝黝硕大无比的大刀,从校场角里抬了过来。虽然四个大汉抬着,八条腿写着之字,好像吃不住劲似的,抬着走非常吃力,可见这柄大刀重得异常。好容易抬到演武厅阶下,大家一看,齐吃一惊。这柄刀,黑黝黝的当然通体精钢铸就,足有丈余长,刀片薄似门板,刀杆便有桌腿那么粗,比演武厅阶下躺着的一柄头号关王刀,沉了十几倍,怕不下六七百斤重量,没有千斤神力,休想舞得动它。我也瞧得奇怪,实在瞧不出姓关的居然有这样神力。哪知道会者不难,姓关的走下台阶,哈哈一笑,右臂一伸,搭在刀杆上,单臂一起,毫不费力似的,便把这柄硕大无比的家传青龙偃月刀,单臂拿起,四个抬刀大汉,骤释重负,纷纷倒退,几乎跌倒,越显得姓关的神勇绝伦。他把大刀一举以后,马上一个盘旋,左三右六的开起四门来,越舞越欢,这柄大刀在他手上,真像灯草一般。我瞧他刀法并不出奇,蛮力实在大得骇人,自问把这柄刀单臂独拿,也许办得到,要像他舞得轻如无物,大约要甘拜下风了。这时厅上厅下,却被这柄大刀镇住了,连喝彩都忘记了。大家都说今年武闱出了大刀神,便是他老祖宗关二爷当年使的青龙偃月刀,未必有这样呆重,这时姓关的露足了脸,霍地收住刀法,拄着刀向厅上唱个喏。听不清上面对他说什么,却听得台阶上高声传杨展,我吓了一跳,心想要糟,如果叫我用他这柄大刀,准得丢脸。上面既然指名传唤,不能不上去,哪知怕什么有什么,果然,廖主考定要抬举我,却说得很有分寸,他说:‘你箭法出色当行,压倒全场,如果把这柄大刀,也能舞动,岂不全美,我也知道武功不讲浊力,不过朝廷程式如此,总得应点。’我明白廖参政一力抬举,没法子只好应命下阶,但是这柄独一无二的大刀,没有第二柄,当然得向姓关的借用。不料我刚向他走去,大约他留神上面吩咐的话,知道来意,不等我近前,右手拄着大刀,左手向我乱摇,大声说道:‘我这柄宝刀,祖传遗训,不能借人使用。’我听着一愣,姓关的好像怕我夺刀似的,已向远处大喊说:‘快来,把宝刀抬回家去。’他这声大喊,厅上厅下满都听清了,廖主考已派军弁下来喝道:‘借刀一用,不缺不折,有何妨碍,主考有令,谁敢不遵。‘姓关的满头大汗,极喊道:‘这名武举,我情愿不要了,还不成么。’喊罢,竟自把刀向肩上一扛,拔步便走,竟想退出场去了。这一下,真是出人意外,厅内喝一声,把这个人拿下来。立时有两个军健赶去,姓关的惊得拔脚便逃,不意臂有神力,腿却虚浮,一个不留神,脚下被石块一绊,整个身子直跌出去,手上一柄大刀又长又阔,也出了手,撞在演武厅旁边的旗杆石上,咔嚓一声,刀头竟会断折。刀一折断,全场武生们立时看清,个个轰然大笑,笑声震天,两个追他的军健,也是哈哈一笑,一个扭住姓关的,一个提起折断大刀,居然也单臂轻提,并不费事,连刀带人,解往厅上。原来这柄家传独一无二的青龙偃月刀,刀片刀杆,全是木胎,无非外面薄薄的包着一层铁皮罢了,刀一折断,自然露出里面本胎来了,最可笑四个抬刀的大汉,大约主人许了重赏,装得活灵活现,好像抬不动似的,想不到主仆扮演的一台好戏,西洋景马上拆穿,你们想,这不是稀罕事吗!”虞锦雯瑶霜怔怔地听了半天,还替杨展耽忧,想不到结果是这么一回事,忍不住一齐大笑,只笑得眼泪出,肚皮痛,小苹还笑得蹲在地上喊“妈。”内室里大家正在说笑,外面家人们奔进来报道:“老太太已从嘉定来到,在门前下轿了。”这一报突然而来,杨展瑶霜齐吃一惊,怎地一点没有信息,老太太突然驾临成都了,杨展头一个拔脚向外便跑,瑶霜也急急赶了出去。虞锦雯也身不由己往外迎去,刚转出外厅屏门,已见杨展瑶霜一边一个搀扶着一位慈祥的杨夫人缓步进厅,身后跟满了一般下人们。只听得瑶霜撒娇似的喊着:“娘,怎地不先打发个人来,悄没声地便到成都来了,我们也没有到码头迎接去,娘,路上没累着么!”杨夫人笑道:“你们两个孩子,都不在我跟前,我也动了游兴,故意偷偷地跑来,让你们吓一跳。”杨展说:“母亲故意说笑话,儿子知道其中定然有事,家里平安么?”杨夫人笑骂道:“胡说,家里太太平平的,难道一定要有事,才到成都来,你娘趁现在腰脚还健朗,和你们凑个热闹不好吗!”这当口,虞锦雯已迎到跟前,便盈盈下拜,杨夫人忙伸手拉住,一面向虞锦雯仔细打量,一面脱口而说道:“这位定是鹿老前辈的千金虞小姐了。”虞锦雯低低喊声:“伯母,侄女正是。”瑶霜惊讶道:“噫,娘!你怎会知道的?”杨夫人笑道:“孩子!你们闹的把戏,我都知道,我知道的比你们还多得多呢。”瑶霜向杨展对看了一眼,都猜不透老太太怎会知道成都的事,而且是近十几天内的事。

大家簇拥着老太太进了内室,在中堂坐下,杨老太太自己带了一个老家人和一个使女来,搬着行李等件进来,叩见了杨展瑶霜,自去安置物件。

在别墅的男女仆人,也一齐进来叩见老太太,小苹端着一杯香茗,送在老太太身边几上,然后跪下去报名叩见,杨夫人向瑶霜道:“这孩子怪可怜的,被我见着,也得想法救她,想不到为了小苹,你们还上了擂台,我听到这消息,吓得什么似的。”杨展诧异道:“真奇怪,这儿的事,母亲什么都知道了,谁和母亲说的呢?”杨夫人笑道:“你们且闷一会儿,你们两个孩子,胆子太大了,都是什么丐侠僧侠引起的祸头,我不来,你们两个孩子瞒着我,商商量量,还不知做出什么把戏来呢。”杨夫人说到这儿,向虞锦雯笑道:“姑娘,你不要看他们两人,此刻在我面前守规矩,尽孝道,哪知他们小时,一般的淘气,淘气得令人不能相信,天上的星星,如果摘得下来的话,他们也摘下来了。说也奇怪,他们不是一样的异常淘气么,可是他们两人,从小便你亲我爱,谁也没有红过一次脸,闹得哭哭啼啼的,真是天生的一对……””杨大人说到这儿,忽然截住,改了话头,笑道:“姑娘,我和姑娘也是一见有缘,听说姑娘和我们瑶霜非常说得来,这就好了,寒门虽然薄有资产,无奈几代都是单传,门祚衰薄,除出一堆下人们凑个热闹以外,人口太少了,我一到成都,家里便没正主儿了。姑娘也是女英雄,凡是英雄心肠都是热的,从此姑娘不要见外,大家相处不分彼此才好。不瞒姑娘说,你义父已把姑娘托付我了,从此老身托大,看待姑娘,定和看待瑶霜一般。”虞锦雯听得心里一动:而且满腹狐疑,连杨展瑶霜也听得奇怪,怎的鹿杖翁会和老太太见面的呢?虞锦雯头一个急于想问个明白,还没有张口,那个独臂婆偏在这当口进来,叩见老太太来了。

独臂婆一打岔,三人暂时都不便开口,杨夫人看得这残废的独臂婆,却有点惊愕,向瑶霜细问这人来历。瑶霜笑道:“娘,这事你却不知道哩。”杨夫人笑骂道:“事事知道,娘变成神仙了。”瑶霜笑着,便把收留独臂婆的事,大略一说,却把凶险节目删去,免得太太耽惊。杨老夫人听得,不住的念阿弥陀佛,向独臂婆吩咐道:“我们世代忠厚传家,我们小姐相公把你收留在家,深合我意,你身已残废,比我小得也没有几岁,虽然身有武功,总是和不残废的人不一样,你尽可安心住在我家,我们也不把你当下人看待。只有一事,我要托付你,你有了年纪,江湖上事又明白。我在嘉定听说我们小姐和相公,这次已和江湖匪人结下怨仇,他们年纪轻,只会顾前不顾后,请你在我两个孩子身上多留点神,晚上门户也当心点,我便感激不尽了。”独臂婆流泪道:“难妇死里逃生,逢凶化吉,此后余年,皆老太太和小相公小姐所赐,难妇早存粉身碎骨相报之心,老太太不必担忧,难妇虽然残废,晚上守夜报警,还担承得下来。”虞锦雯暗地留神杨夫人容止言动,觉得这位夫人于慈祥之中,另有一种肃穆雍容之概,心想有其子必有其母,这位夫人有这一对佳儿佳妇,真非常人能及,也惟有这样载福之家,才能有这一团祥和之气,不禁想到自己身世,和杨夫人刚才吐露的口气,不免芳心已乱,百感交集。这当口,杨夫人母子又谈论起武闱中的事,插不下嘴去。一忽儿家庭开宴,虞锦雯又没法不参加,心里难受,面上还不敢露出些许来。杨夫人好像知她心意一般,殷殷慰问,体贴入微,虞锦雯从小孤苦,早失母爱,不想以孤苦之身,参加这样美满家庭之宴,竟得这位杨夫人青睐,绝不说初次会面的客气话,语语都是诚形于外,情出于衷的体己话,虞锦雯深深感动,眼圈红而又红。杨夫人道:“姑娘,你不要难过,先请看点东西。”说罢,吩咐贴身使女,在行李箱内,检出两封信来,杨夫人把两封信看了看,藏起一封在身边,只留一封,递与虞锦雯说道:“姑娘,我替你义父捎信来了。”虞锦雯急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信入汝目,余已飘然远引,身离巴蜀矣。黄龙等多行不义,必自毙,早夕萦心者,惟汝之归宿耳,玉郎瑶姑,人世之祥麟威凤,得此良侣,大慰余心。破山大师本余旧友,特赴乌尤寺促膝禅房,互剖肺腑。次晨,破山介余于杨老夫人,夫人今世之贤母,亦汝等之福星,问汝身世,慨然以爱护自任,立命备舟,亲赴成都。仁心侠胆,并世无双,盖夫人之赴成都,专为迎汝也。叩见之日,事之以母,悉听所训,毋违慈意,汝既得所,余始无累,从此别矣,幸汝自爱。鹿示,年月日。”虞锦雯信一入目,顿时粉面失色,珠泪直挂,噗的向杨夫人膝前跪下,哭得哀哀欲绝。杨夫人转身一把抱住虞锦雯,极力抚慰道:“姑娘,且勿悲苦,人家以为瑶霜是我义女,其实是我儿妇,老身不说泛泛的话,从此我把你当作闺女了。”这时瑶霜把虞锦雯放下的信,匆匆一瞧,丢与杨展。

急忙离席把虞锦雯扶起,吩咐使女们拧把热手巾来,却笑道:“虞姊,现在看你还往哪里去,我和玉哥也奇怪鹿老前辈,怎会杳无信息,原来老前辈为了虞姊,见我娘去了。”这时杨展看了鹿杖翁的手谕,似有所思,瑶霜娇嗔道:“你怎地不劝劝虞姊,你瞧见我娘爱护虞姊,你不乐意了!”杨展笑道:“那有此事,我正在这儿猜想鹿老前辈,为什么说出‘从此别矣’的话来。”杨夫人朝杨展看了一眼,才说道:“鹿老前辈对我说过,为了黄龙这般恶徒,益发恨透了心,不愿再隐迹四川,从此云游四海,逍遥物外。

话虽这么说,这位鹿老前辈,宛如神龙一般,也许想起干闺女,说不定突然出现,和我们相见了。”杨展明白母亲的意思,忙顺着意思,向虞锦雯委婉地劝慰了一番,而且说:“从此虞姊和我们无异骨肉,家母多了个女儿,小弟和瑶妹,添了个姊姊。小弟万一侥幸中举,明年便要赴京朝考,家母身边有了雯姊瑶妹伺奉,小弟也可放心,瑶妹也不愁寂寞了。”从这天起,虞锦雯正式拜了杨夫人为义母,下人们都改了称呼,不称虞小姐称为雯小姐,瑶霜不称虞姊,一口一个姊姊了。

第二天,杨夫人进城拜了几家亲戚,却把虞锦雯带了去,杨展也有事出门去了,家中只剩瑶霜,在楼上自己房内,悄悄地细读一封信。这封信是她父亲破山大师的手笔,由杨夫人带到成都,瞒着杨展和虞锦雯暗地交与瑶霜。这时瑶霜把这封信看了又看,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打发小苹到前面去看杨展回来没有,回来时,请相公上楼来。小苹领命而去,凑巧杨展刚回来,小苹一说,杨展立时上楼。却见瑶霜面色有点不大自然,斜依在美人榻上,向杨展玉手一招,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杨展一笑,便侧身向美人榻上坐了下去,小苹非常乖觉,每逢他们两人在一起时,便悄悄地避了出去。这时,替两人斟了两杯香茗,便避开了。瑶霜问道:“武闱几时放榜?大约你此刻探听这事去了。”杨展道:“不必看榜,自有报喜的人。我奇怪的是从那天擂台事了以后,铁脚板七宝和尚两个宝货,形影俱无,难道和鹿老前辈一般,都不别而行了。”杨展一面说,一面伸手把瑶霜玉腕轻轻握住,瑶霜把玉臂一缩,娇嗔道:“放稳重些,现在家里人多嘴杂,不要落了闲话。”杨展听得一愣,从来没有听到瑶霜正颜厉色的说过这种话,一时竟呆住了。瑶霜看得可笑,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杨展立时明白她故意放刁,也故意叹口气,说道:“现在你有了好姊姊,便把哥哥忘记了。”瑶霜忍住笑,假装赌气似的转过头去,悄说道:“是啊!将来有了好姊姊,便把妹妹忘记了。”杨展听得一惊,似乎这话并非无因而至,身子往前一凑,伸手揽住粉头,惊问道:“此话从何而来,这不是儿戏的事,我昨晚便想和你私下一谈,母亲面前,没有机会约你……”瑶霜急问道:“你约我谈为什么?此刻没有人,你说吧。”杨展道:“昨晚吃酒当口,下人们在行李箱中拿出来是两封信,母亲却把另一封信,很快的藏了起来。那时我便奇怪,母亲哪会有瞒我们的事,不意母亲始终没有把这封信拿出来,可惜我坐在母亲下手,以为母亲当然要把藏起来的信取出来的,没有偷眼看一看封皮上的字迹。”瑶霜朝他瞟了一眼,用指头点着他心窝说:“好呀!你连娘都疑心起来了,你约我私谈的就是这个么?”杨展道:“我疑心的不是母亲,却是你。”瑶霜心里一动,假作吃惊道:“这话我不懂,娘藏着的信,也许和我们没有关系,是亲戚家捎来的,所以没有拿出来,你瞎起疑心已不应该,怎地又无端疑到我身上来了,怎是什么缘故?我得问个一清二白。你说不出道理来,看我依你!”杨展微笑道:“你说的也很近情理,但是我也不能无故乱起猜疑,举一反三,其中自有可疑之处。”瑶霜笑道:“唷!越说越上脸了,你偶然窥破了贼党他一封鬼信,自以为能算阴阳的诸葛亮了,连家里人都猜起了,从什么地方让你举一反三呢?我听听你的鬼画符。”杨展仔细的凑着瑶霜面孔,笑道:“你呀!我的聪明的好妹妹,你脸上写着字呢。”瑶霜笑啐道:“胡说,我不是发配犯人,脸上刺了字,你不用狡赖,快替我说出道理来。”杨展倏地面色一整,直起身来,说道:“瑶妹你听我说,昨晚我们都瞧见了,鹿老前辈的手谕。鹿老前辈先到乌尤寺和岳父深谈了一夜,第二天才和岳父到我家会见母亲。岳父降临家中,还是第一次,我母亲又马上为了此事,赶到成都,似乎隐含着一桩非常郑重的事。鹿老前辈写信托母亲带来,这是题内文章。但是岳父怎地没有手谕呢?母亲到此以后,也没有说起岳父有什么吩咐。你想母亲在家已知道我们这儿的事,当然由鹿杖翁说出来的,岳父当然也知道了,江五后人寻仇,和我们一切举动,定然十分开心,岂无片言只字,训迪我们!所以我推测母亲藏起的信,定然是我岳父的手谕,为什么要藏起来呢?依我推想,母亲到此是鹿杖翁岳父和我母亲三方面商量好才来的。岳父的信,定是写与你的,其中却有关碍着我的事,暂时不能让我知道。岳父对于我们两人,以及我们两人的情分,没有什么事用得着这样闪闪烁烁的,除非……”瑶霜急问道:“除非怎样?”杨展不理会这话,又说道:“此刻母亲和雯姊都出去了,你派小苹叫我上楼,当然有话商量。你却故意不说,脸上神色,又有点异样,我用话一引,你也使刁,故意说出姊姊妹妹的话来,我可以断定你心里有话,想试探着脚步开口。这种情形,和我们两人平日相处,绝对不同,平日我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用不着绕弯子,费心机,今天你改了样,当然为了岳父一封信而起,前后一琢磨岂止举一反三,已可十得八九了。但是我虽然十得八九,却不便直说出来。瑶妹,我们两人从小到现在,可以说世上稀有的一对同命鸳鸯,少一个果然不成,多一个也是扰局。我们两人看着是两个身体,其实只有一个心,我们的心,宛如一块四四方方、平整无瑕的羊脂白玉,缺一角不可,多一角也不成。我们两人的情爱,又像天然造就的一张美丽图画,想在上面再漆点什么景致上去,非但画蛇添足,而且也没法再画上去,除非存心想把这幅美丽图画涂坏了。

瑶妹,我说这些话,你明白我意思了么?”杨展说时,瑶霜一对秋水如神的妙目,睁得大大的,瞅着杨展,眼内泪光莹莹,也不知是喜,也不知是悲,杨展话刚说完,瑶霜娇喊一声:“玉哥!”立时纵体入怀,紧紧抱住杨展,玉体乱颤,呜咽有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两人这样互相拥抱,心神交融,似悲还喜,似梦却真,只觉大千世界,刹时无踪,只有一团精气,紧紧裹住两颗火热的心,越裹越紧,浑成一片,连这浑成的一片,也异常模糊,好像化为清气,荡入高空。

两人在这样光景之中,沉酣了足有一刻工夫,房内鸦雀无声的,也沉静了一刻工夫,这一刻功夫是世界上最真、最善,最美的时间,可惜这时间延长不下去,只有一刻工夫,但是难能可贵的。也因为不可多得的,只有一刻工夫。“玉哥!”这一声玉哥,便把房中的沉静打破,两情的沉酣唤醒,一切一切都恢复到平淡,似梦非梦的沉酣境界,只剩下一点回忆了。

瑶霜两颊红馥馥的,宛似醉酒一般,喊了一声“玉哥”从杨展怀中跳了起来,悄说道:“我们怎地发了痴,幸而没人进来,否则多难为情!”杨展还是念念不忘,叹口气道:“你和母亲悄悄地说,雯姊处境可怜,本领又高,性情也好,我们真应该好好的待她。将来我们替他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厚厚的装奁发嫁,我是她唯一无二的兄弟,更得爱护她。这样,才是正办,才对得起鹿老前辈一番托付的厚意。瑶妹,我自己不便说,你务必把这话,悄悄地禀报母亲。”瑶霜低头沉思,半晌不语。楼下使女们,却报称老太太和雯小姐都回来了。杨展忙不及跳下楼去。瑶霜在镜台面前,匆匆整理了一下,也急急下楼。

瑶霜下楼,老太太虞锦雯坐在中堂谈笑风生,老太太向杨展说:“城内几家亲戚,瞧见虞姑,都说:我来一趟成都,便得一个美貌的干女儿,将来成都拔尖儿的姑娘,都要被我搜罗去了。’我心里想,你们还做梦哩,我瑶姑雯姑,岂止美貌,都是文武双全的女英雄,成都怕找不出第三个来,将来我发喜帖时,还要使你们吓一跳哩。”老太太又说又笑,瞧瞧杨展,又瞧瞧瑶霜锦雯,乐得合不拢嘴。可是老太太说的“发喜帖”一句话,非常含混。瑶霜杨展听得不以为意,原是意中事。虞锦雯听得,心想老太太乐大发了,发喜帖没有我的事,怎地把我也含混在里面了。忽听得前厅人声乱嚷,一阵镗镗的锣声,敲个不绝。几个下人,一阵风的抢进来,向老太太叩头道喜。说是:“我们相公榜里夺魁,中了第一名武举。此刻头批报子已到,前厅高贴起金红报单,还向咱家探询各家亲友地址,分头报喜。

已有一拨报子,马上乘下水船,到嘉定去报喜去了。”老太太一听,喜上加喜,锦上添花,乐得从太椅上站了起来。一迭声吩咐多多开发赏钱,打发报子。

又吩咐快到香火堂前点上香烛,待我率领相公小姐叩谢宗祖庇荫。吩咐以后,老太太忽然喜极而泪,颤声唤道:“玉儿,瑶姑,你们两人亲自在这儿,点上一副香烛。可怜我义妹,我亲家母,没有亲眼瞧见玉儿中举。要知道玉儿得有今日,完全是我义妹把玉儿从小训练出来的,我得先向义妹叩谢。”说罢,眼泪婆娑,竟要出声。一想今天是儿子一举成名的之日,怎能如此。

但是想起当年红蝴蝶两番救护之事,情发乎中,忍不住眼泪直挂下来。瑶霜杨展一面点香烛,一面也涟涟下泪。虞锦雯扶着老太太,也陪了许多眼泪。这样大喜事,竟哭了个满堂,这是天地间自然流露的至情,一毫勉强不来,人世间完全靠这点至情在那儿维持。无奈世上人欲横流,伪情矫情淹没了至情,一切分崩离析,覆雨翻云之祸,都从汩没至情而起。

杨展中了武举,宏农别墅内上下人等,忙得个马不停蹄。杨武举谒主考,拜同年,一番忙碌自不必说。家里接待道喜的亲友们,一批来,一批去,设筵庆贺,轿马盈门,足足乱了三四天,才略略安静下来。这一天晚上,老太太虞锦雯瑶霜上楼安睡以后,杨展在楼下自己房内,想起乌尤寺岳父破山大师处,虽已打发使人禀告,还得写封详函,禀告一切才好。虽然中个武举不算什么,也可稍慰老人家一番期望。想定主意,挥毫拂笺,正要下笔,忽听得门上有人轻轻地叩了一下,杨展正想说门是虚掩的,叩门的人已飘身而入,依然把门虚掩而上。杨展笑道:“你这几天太累了,怎地还没安睡呢?”瑶霜一笑,走近前来,问道:“你预备和谁写信?”杨展道:“明天有人回嘉定去,我想写封信禀报岳父。你来得正好,你有什么话没有?一块儿写上吧。”瑶霜说:“且慢写信,我和你商量一桩事。”杨展笑着站了起来,离开书案,拥着瑶霜,并肩坐在榻上,笑道:“有什么急事,和我商量,雯姊和你同榻,你悄悄下来,她不知道么?”瑶霜笑道:“这几天你真够忙,楼上的事,你统没清楚。老太太早把雯姊拉去一床睡了。”杨展笑道:“你怎不早通知我。早知这样,我早已飞身而上,跳窗而入了。”瑶霜昵声说道:“你倒想得好,你哪知我这几天为难极了。”杨展诧异道:“有什为难之处?快说。”瑶霜说:“那天我们在楼上,话没有说全,老太太回来,接着你中了武举,忙得不亦乐乎。我父亲来信,始终你还没有瞧过。你现在先瞧瞧信再说。”说毕,把破山大师的信取了出来,杨展接过信,皱着眉说:“还是这档事纠缠不清。”说了这句,细看破山大师信上写道:“瑶儿知悉,鹿杖翁来,得悉豹子冈擂台事,玉婿初显身手。一鸣惊人,苦口劝人,所见甚大。惜江湖莽夫,未可理喻。诡计虽破,防备宜严,鹿翁翩然莅止。剪烛深宵,倾心玉婿,赞不绝口。据称义女虞姓,得其衣体,性淑质慧,与汝相契,倘得娥英并事,更是佳话。此翁豪迈任性,数十年如一日。远道惠临,实为此事,出家人未便置可否。为鹿翁介见杨夫人,夫人慨然就道,其意盖欲亲见虞女,再定取舍。而鹿翁以为夫人仁诺,事已大定,欢然揖别,竟作浪游,余意夫人时以累代单丁为忧,如见虞女可爱,或亦力主撮合,然知徒莫若师,玉婿志卓情专,此举未必惬意,撮合沟通之任,非汝莫属,非此亦不足以见汝之贤淑,闺阃琐琐,老僧实不愿多所置喙,寥寥数行,未免又堕一劫矣。破山,年月日。”杨展看完了信,叹口气道:“岳父毕竟知道我的。我母亲未始不深知儿子的性情,但她老人家喜欢热闹,多多益善,却没有替我们两人细想一想,也没有替雯姊想一想。这档事千万不能让雯姊知道,事成她未必满意,不成她真个难以在此安身了。君子爱人以德,她现在可以说无处安身了。

照我主意,大家姊弟相处,一样热闹,何必定要如此。瑶妹,你快把我主意,偷偷地通知母亲。可是我明白你为了难。没法子,只好我自己去说了。”瑶霜道:“你去说,和我去说是一样的。不用我们自己说,谁不知道我们两人是一个心呀!这几天,娘在无人处,对我说:她老人家实在爱惜雯姊,舍不得把她嫁出去。这几天,暗地考查雯姊性情举动,非常贤慧,自问还不至于如此老悖,无端地替儿子儿媳添块病。娘说:‘玉儿从武科进身,将来定要离家出仕,报效国家。有两个有本领的贤德媳妇,可以轮流着一个在家,一个跟着丈夫。我和玉儿两面都不寂寞。将来你们两人,各人替我抱出孙儿孙女,儿孙满堂,我真乐死了。但是你们两人的恩爱,和玉儿的左性,为娘的怎会不清楚。我的儿,你是孝顺我的。我们母女先暗地商量一下,这档事,为娘的也得慎重,雯姑毕竟是初来乍会,我得先把她接回家去,放在身边,慢慢的体察。不过娘的主意是有了,你们两口子也细细商量一下,娘的主意,要得要不得。’娘对我这么一说,你想,娘说的,比我们想得还周到,教我敢说什么。我们在娘面前,不敢说孝顺,总还不至于不孝顺。你对我说的一番话,还能出口么?如果冒冒失失的一出口,好像把娘一番好主意,满声驳回,等于说娘的主意要不得了。便是你在娘面前,也一样的没法出口呀!”杨展听得,跺着脚说:“真料不到打擂台,打出这么一段事来。千不该,万不该,鹿老头子发的什么疯,转弯抹角的会跑到嘉定去,把自己干女儿硬往外一推,他倒满心满意的跑得无影无踪了。”瑶霜推了他一下,笑道:“轻一点儿说,如果这话,被雯姊听去,她定要气苦了。其实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心一样,对于雯姊只有爱护之心,绝没有嫌她之意。但是娘的一番话,我也仔细想过,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而且深知道我们虽然恩爱,也知道我并不是抖酸吃醋的一流人物,娘放心得过,才暗地和我商量,担心的是你的一关,怕有点阻碍,所以叫我们暗地先私下考量一下。我为这事,整整的琢磨了好几天。我们虽然两人一心,这事我却另有个想法,娘说得好:‘自问还不至于无端替你们添块病。’只要娘考查得万无一失,你就依了娘的主意罢。我和雯姊相处,虽只几天工夫,我认为雯姊也是我辈性情中人,我们也添个得力臂膀。而且雯姊对于你我,时露知己之感,三人同心,未始不是佳话。”杨展笑道:“古人只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没有听说三人同心过,这事变成缠葛账。好在母亲也主张慎重,并不是说办就办,我自有道理。我们且说别的,我去拜谒主考廖参政时,廖参政把我邀请到密室谈心,他还问起你来。”瑶霜诧异道:“这事奇怪,他怎知道有我这人?”杨展笑道:“一点不奇怪,你还记得,我们到豹子冈一天,坐在正棚内,随后有一批进棚的贵客,说是官亲官眷,其中有一个老头儿,进棚便枕臂假寐,那时我们没有注意。原来这人便是廖参政乔装的,怕我认识他,大家见面不好意思,才装闲睡。他是存心瞧瞧擂台上有无杰出人物,暗存着为国搜罗真才之意,不料瞧见的都是江湖上怨仇相报的凶杀惨剧。他听了我在台上劝解的一番话,他也说我白费苦心,地方上有这般蛮横之流,是有司不善教化之责。他问起我带着小婢同行的一位女英雄是谁?我便直说了,他赞了句:‘祥麟威凤,同一不凡。’这老头儿还要纡尊降贵,到此造访,主考拜访新武举的,真还少见呢。”瑶霜道:“娘昨天还对我说,明年春天,你便要进京会试。考武状元了,我们的事,决定在本年十月举行,和我父亲也商量好了,她老人家带着雯姊先回家,你陪着我到了吉期相近再回去。不过回去时,在吉期相近几天内,我们不能在一起。把我送到乌尤寺后你读书的那所房子去,叫小苹和几个使女伴着我……”杨展笑道:“这是古礼,要我亲自迎接进门,才举行交拜大典。

瑶妹,这可趁了我们的心愿了。”瑶霜低啐道:“少带们字,趁了你心愿罢了。”杨展在她耳边笑道:“你自己刚说过,我们两人一条心呀!”瑶霜不理,低低自语道:“娘也不知什么主意?我们的事,日子已近。雯姊的事,究竟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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