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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金蝉脱壳

从三姑娘嘴上讲出齐寡妇从前的故事,大家听得,未免耸然惊异。杨展笑道:“眼见是真,耳听是假,一桩平淡无奇的事,经过几个人的传说,便可渲染得古怪神奇,照你所说,齐寡妇本人,并没有在江湖上露面过,也没有人亲见着她的本领,只凭着她手下一个老头儿,两个丫环,几手功夫,便把齐寡妇抬得高高的,以为她手下人,尚且如是高明,她本人更是了不得的了。其实只怪去的人,存心不良,本领又不济,倒造成了齐寡妇的大名了。”三姑娘说:“齐寡妇的本领如何,暂且不去说她,我们受了虞二麻子的恩惠,尤其是我,偏又走在一条道上,我们总得想法子,报答人家一下才合适。像大哥这身本领,当然不把齐寡妇放在心上,可是好汉挡不住人多,独龙不斗地头蛇,我们这几个过路的人,要想救他,真还想不出好法子来。”这当口,她丈夫刘道贞背着手,低着头,在屋子里来回大踱。

三姑娘娇唤道:“喂!我大哥为了这事,心里烦得了不得,你不要装没事人啊!”曹勋大笑道:“你不要忙,我知道他毛病,他这一溜圈儿,定然在肚子里转八卦了。”刘道贞默默无言踱着四方步儿。忽然坐了下来,向杨展道:“齐寡妇这种举动,不能把她当作一般绿林看待,如果她真是毛文龙的女儿,她手下的党羽,定然是毛文龙的旧部,毛文龙在皮岛,原是野心不小,宛然化外扶余。袁崇焕虽然有点狂妄擅杀,毛文龙也有自取杀身之道。毛文龙死后,他部下非但恨袁崇焕,当然也恨朝廷,齐寡妇切齿父夫之仇,更不用说。说她联络大帮,劫取饷银以乱军心,也是意中事。可恨的是冀豫两省抚镇大员,境内有了这样人物,因循苟安,既不事前预防,阻遏祸患,也没设法羁縻,引为己用。大约各省情形,都差不多,天下怎能不乱,明室怎能不亡?……”三姑娘听得不耐烦起来。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这就是你的鬼主意么?说这样不相干的话有什么用。”杨展微笑道:“你不要打岔,听刘兄说下去!”刘道贞苦笑了一下,向三姑娘说:“我这话怎会不相干呢?我是说明齐寡妇对于这批饷银,别有用心,势所必劫,虞二麻子也见到,如果派几名军弁,飞马渡河求救,未必济事,还怕到不了黄河口岸,已被人截住。但是齐寡妇也无非沿途多派党羽,随时注意运饷军弁的动静罢了,如果把求救公文,改由普通来往的客商们代为传送。齐寡妇手下,也没法把来往的客商都截留下来的。”杨展拍着手说:“对!这是个办法,我为了虞二麻子,我替他们跑一趟去,仗着追风乌云骢,来回更快一点。”刘道贞笑说:“你去不得,骑着追风乌云骢,更去不得。江湖中人,眼睛毒得很,你这气度举动,再骑着宝马,必找出麻烦来。何况渡河求救,救兵能否如期赶来,未必有十分把握,还得双管齐下,应得另想法子。保全饷银和虞二麻子的安危哩!”三姑娘柳眉紧蹙,吁了口气说:“真麻烦!想保全饷银都不易。虞二麻子偏和饷银在一块儿,这怎么办呢!”刘道贞说:“办法不是没有,担忧的是,王太监能不能听我们的话,办得严丝密缝,不泄漏一点机密?我们便没法预料了。”杨展听他说有办法,惊喜得跳了起来,向他拱拱手说:“道贞兄智珠在握,定有妙计。”刘道贞说:“我们想法保全虞二麻子,是我们知恩报恩、义不容辞的事。其实我们想法保全这批饷银,题目更大,是为了保全潼关内无数人民的生命。你想饷银一失,军心一变,潼关一破,有多少良善的百姓要遭殃?虽然这批饷银,也只救急一时,未来的事,谁也摸不清,但是我们既然碰上了这档事,想不出办法来,没话说,如果有一点办法可想,总得试他一试。现在我这办法,能否用得上还不敢说。我想和杨兄去找虞二麻子谈一下,我这办法,在未见虞二麻子之先,没法规定下来的步骤,只有四个字的总诀,便是:金蝉脱壳。”当天杨展刘道贞二人,同赴王太监的行辕,秘密和虞二麻子会见以后:虞二麻子听得一脸黑麻个个都放了光,立时和督运饷银太监王相臣秘密计议了一下。王太监早从虞二麻子口中,得知了饷银难保,前途有许多绿林等着他,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走投无路。突然听到虞二麻子有了帮手,有了避免危险的妙计,把虞二麻子当作护法天神,只要饷银不失,性命保全,虞二麻子怎么说怎么好。一切听他调遣。于是按照刘道贞“金蝉脱壳”的计划,暗暗布置,秘密调动起来。

沙河镇钦差行辕内,银鞘堆积如山,毫无动身模样。押运的军弁们,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只顾在镇街上吃喝玩乐,很自在的闲逛,从他们口中,透出:“第二批饷银,已从北京起运,不日就到,因为沿途办差不力,车辆不全,原有骡马,十九老弱,不堪载重长行,正在向就近各县,调动运银车马,大约一时难以起送,须等第二批饷银到时再定。”在这风声传遍沙河镇时,行辕已派出一个快马传送公文的军弁,背着公文黄包袱,驰报河南大营。公文内大意,也说这样的话,通知大营,派人在黄河南岸迎候饷银,帮同照料的话。这封公文,却是预备齐寡妇沿途匪党截留的。在这飞送公文的军弁出发以后,三义栈内杨展等五个人,也有三个人上了路,却分成两拨走。第一拨是三姑娘刘道贞夫妇二人,第二拨是曹勋单身。

三姑娘贴身带着王太监向河南大营告急调兵护饷的重要公文;王姑娘是妇道,刘道贞是道地的孝廉相公,动身时又改扮了一下,夫妇二人,好像丢官罢职,挈眷回乡的失意人物。王义栈匪人暗舵,又早撤走,谁料得到这夫妇俩和大批饷银有关系呢。曹勋远远地随着两人,预防万一有个失闪,好接应报信。三人一出发,三义栈内,只剩下杨展和仇儿主仆二人了。

三天以后,钦差行辕派出一队骑士,赶赴邢台,说是迎护第二批饷银的。

因为第二批饷银,是由沿途州县,按站派人护运,只要护送到邢台,只差沙河镇一站路,便算交差。由督运太监派去的骑士接运。

这天沙河镇上,在三更时分,车辚辚,马萧萧,第二批饷银果然运到了。

装载银鞘的车辆和骡驮,排列了一长街。这种银鞘,是用大块坚木,做成夹子,中心挖槽,嵌入二百两重的整锭银子,加钉上栓,贴上官封,便成一鞘。这批银鞘,停在镇上,并未卸装。南北镇口,官军设上卡子,禁止闲人出入。好在深夜,也没有在镇上走动。候到天色刚一发晓,还没亮透时分,原车原银,便接着向前途进发。督运太监也上了轿车,带着一队护运骑兵,亲自押运,却留下一名参将,带着大半军弁,看守鸿升老店内第一批运到的银鞘。等候征发车驮到时,再行起运,也许等候先出发的车辆,到了河南卸了银鞘,空车回头时,再来装运。因为原装第一批饷银的牲口,确实有许多老弱病倒,不堪长行的。

第二批饷银,到得晚,运得快,从沙河镇向前途进发以后,当天到了邯郸。可是在邯郸城内,不知为了什么,竞耽搁了两天两夜,似乎那位王太监又在邯郸城内摆起钦差谱儿来了,到了第三天,才从邯郸出发,过磁州进了河南省界。一路似乎风平浪静,没有出事。等得过了汤阴,抵达浮山岭相近的大赉店,沿途便发现了几批短装快马的汉子,常常出没于队前队后,有时越队疾驰,一瞥而过。运饷队尾,押着王太监一辆华丽舒适的轿车,车前插着威武的官衔旗子,轿帘却垂下来,遮得密不通风。由大赉店前进,过了洪县,前站是十三里堡。这段是山路,岗峦重叠,道路有点崎岖,车辆便走得滞慢起来。大队人马,是在洪县打的午尖,山上这条山道,日色有点平西,可是初夏天气,一路太阳灼得皮肤生痛,押运的兵弁和赶车的夫子,都是汗流口渴,牲口身上,也直流汗,张着嘴直喘气儿。

本来预备一气儿越过十三里堡,赶到汲县,再行息宿,可是还有七八十里路,这样人困马乏,大约赶不到洪县,要在十三里堡停下了。

这样流着汗,又走了一程,一轮血红的太阳,已落在西面的山口。落山的太阳虽然又红又大,却已不觉得可怕了,头上已失去火伞似的阳光,一阵阵的轻风,从两面山脚卷上身来,顿时觉得凉飕飕的体爽神清,腰脚也觉轻了许多。赶车的脚夫,袅着长鞭,嘴上直喊着:“嘘……嘘……”想乘晚凉多赶几程。一路轮声蹄声,震得两面山岗里起了回音,可是走的山道,虽不是峻险的山道。有时过一道土冈子,上坡的道,非常吃力,下坡时却非常的轻快,跨辕的脚夫,手上只要勒紧了缰绳,兜着风顺坡而下,一气便可赶出一箭里路去,脚夫们这时最得意,嘴上还哼着有腔无调的野曲子。

大队车辆正过了一道黄土冈,两面山势,较为开展:左面忽高忽低的沙土冈子,土冈上面,只疏疏的长着几株大松树,右面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树林背后,是一层层的峻拔山峰。中间一条坦坦的山道,直看到那面两山交错形似门户的山口。大队车辆,走上这条坦道,忽听得右面树林背后的山腰上,唿咧咧……的几声口哨,接着从树林内钻出当啷啷……鸽铃似的怪声,曳空而过,噗的一支响箭,直插在钦差的轿车上。护运的骑士、赶车的脚夫,立时起了一阵惊吼。大家都明白,这支响箭,是绿林劫道的先声。赶车的脚夫,尤其有这种经验,只要抱着鞭子,向道旁一蹲,没有他们的事。可是官家的公物,尤其是这种大批饷银,绝料不到有这样大胆的绿林,楞敢下手,连赶车的脚夫,都觉得事出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批押运的骑士,仅五十多名,一半是京城的禁卫军,一半是军部抽调的京营,平时猴在京城内,本是摆样儿的货,非但没有上过阵,也没有和绿林交过手,以为这趟差使,虽然辛苦一点,不致有多大风险,想不到竟有敢劫官饷的匪人,一个个都麻了脉,睁着眼向那面树林里瞧。忽听得树顶蹄声响处,泼风似的跑出两匹马来,一色的枣红马,马上的人,都把一顶大凉帽掀在脑后,一色土黄茧衫的短打扮,飞一般横冲过来,嘴上却大喊着:“吃粮的哥儿们,没有你们的事,识趣的躲得远远的……”这两人两骑一出现,山腰上又是几声口哨,树林内又纵出三四十人来,一个个扬着雪亮的长刀,却没有骑马。前面山口,也出现了一队骑马的,也有二三十人,一声呼啸,迎头驰来,把去路截住。从树林里出来的,便奔了车辆。这时照料车辆骡驮的脚夫,吃了齐心酒似的,早已抱着鞭子,蹲在左面的道旁。可笑几十名押运的禁军和营弁,竟一齐拨转马头,往来路飞逃,因为来路上,还没有匪人拦道。却把钦差王太监一辆轿车,和几十辆银鞘车驮,都丢在那儿了。

先出来骑枣红马穿土黄茧丝短衫的两人,大约是首领,瞧得一般军弁,没命飞逃,哈哈大笑,直奔王太监坐的那辆轿车。其中一个手持长槊的,用槊锋一挑轿帘,向车内一瞧,顿时怪限圆睁,嘴上喊着:“唔!这倒奇怪。

姓王的混账小子上哪儿去了?”原来他瞧见轿车内并没有王太监,里面只搁着两个铺盖卷儿。持槊的身旁,背着一柄短把大砍刀的,须发己经苍白,长着一对鹰眼,眼珠是黄的,却射出逼人的凶光,在马上一俯身,也瞧清了轿车内空无人影,嘴上噫了一声,立时喝道:“不对!这里面有玩意儿,我们的人,明明瞧见他坐着这车子进邯郸城的。”使槊的说:“这人命不该绝,不去管他,我们把银驮子原车带走便了。”背刀的微一沉思,摇着头说:“这里面有事,我们不要中了他们道儿,我们得验实了,再伸手!”说罢,一带马头,奔了装银鞘的车辆,一耸身,跳下马来,反臂拔出背上大砍刀,抽出一个银鞘来,大砍刀一举,咔叭一声响,把银鞘劈开。仔细一瞧,木槽内倒嵌着整锭像银子般的东西,不过是铅做成的。他挨着车辆,一车里劈开一个,劈了十几个银鞘,不料都是铅的。这便可明白,这几十辆银鞘,都是假银鞘。为什么要这把戏?不用多想,立时便可明白。他不明白的是凭王太监这种混账东西,居然会玩出这手“金蝉脱壳”的把戏来,而且从什么地方,泄漏了机密,被人家探出底细来呢?他气得哇哇大吼,跳着脚大喊:“妈的!我们栽了!凭我们竟栽在五体不全的混账东西身上!”原来这名匪首,便是石鼓山的金眼雕,他不但生气,而且惭愧,沿途设暗桩,探动静,是他带着党羽办的,费了不少心机,竟着了人家道儿,还耽误了瓢把子的大事。

金眼雕跳脚大喊当口,使槊的也催马赶来。这使槊的,便是浮山岭首领飞槊张。长得魁梧威猛,豹头环眼,年纪四十不到,三十有余,他手上倒提着那支似枪非枪的长槊,比古人用的可短得多,八尺左右长短,统体纯钢,槊杆上缠丝加漆,乌光油亮,约摸有三十多斤重量,鞍后挂着一个扁形的牛皮袋,插着两排短把飞槊,这种飞槊,形状和他手上的长槊差不多,不过一尺多长,锋长柄短,近于甩手箭一类的东西。飞槊张催马赶近金眼雕身边,看清了一辆辆银鞘,变成了铅鞘。骂了一句:“狗养的。把老子们冤苦了!”一抬身左手拇食两指向嘴内一叼,脸冲着右面树林,鼓气一吹,嘴上发出尖锐口哨,其声舒卷悠远,似乎是一种传达急报的信号。他接连吹了几次,那面林后一座高岗上,突然鸽铃翁翁作响,冲天而起,一只雪白鸽子,在空中一阵盘旋,便向这面直泻而下,眨眼之间,鸽子落在一辆车蓬上。手下弟兄,赶过去伸手把鸽子捉住,从鸽子爪上,解下一个纸卷。

飞槊张抢过来,舒开纸卷,和金眼雕同看。纸卷上写着:“顷得密报。始知昨夜洛阳孙营抽调一支兵马,星夜渡河,迎护饷运,系由新城小道,向延津滑州一路疾趋,可见饷银必定迂道渡河,汝等定必中计。即事前截获公文,亦系诡计。事机不密,致有此失。然王监庸碌小人,何得有此经纬,其中定有能者。

汝等速回,另有安排。”这几行字下面,画着一个“齐”字的花押,当然是齐寡妇的手笔了。

飞槊张金眼雕瞧见了瓢把子的手笔,弄得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开声。

金眼雕又悔又恨,瓢把子条子上写着“事不机密”。便是自己的过错,多半坏在韩老四两面狼这几个楞小子身上,一路坠着饷银过来,定然露了马脚,落在行家的眼内了。但是王太监左右几个人,自己暗地都探过,似乎没有什么扎眼的人在内,凭王太监这种龟孙子。决闹不出这套鬼画符来,这事却有点奇怪。他猛地想起了一档事,一偏腿,跳下马来,向飞槊张道:“你且等一忽儿,我得仔细探查一下。”他一耸身,跳上近身一辆车子。落在车的左面。因为他们这般人,大半从右面树林内钻出来的。这时道上首尾相接,停着长长的几十辆运载银鞘的车辆,所有赶车的脚夫,都抱着一条赶车的鞭子,蹲在左面道旁。金眼雕怒气冲天,瞪着一对咄咄逼人的黄眼珠,向地上蹲着一溜的车夫,喝问道:“你们是哪儿人?车上的东西,从哪儿起运的?”蹲在地上的车夫,照规矩不敢站起身来,有几个胆大的,七嘴八舌的说;“我们都是邢台人。是邢台衙门抓的官差,你老圣明,我们苦哈哈,敢不伺候官差吗?东西是由邢台县衙,黑夜起运的,到了沙河镇,满街得说这批东西,是北京下来的,我们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满街都有老总们押着走,不准我们随便开口,到现在我们还摸不清哩。”金眼雕点点头道:“唔!我明白了,我再问你们,替王太监赶车的,怕不是你们邢台人吧?”其中有人便答道:“他不是我们一事,赶这辆车的,刚才和他们,一块儿骑着马逃跑了。”金眼雕又问道:“你们一路过来,有一个穿得斯文秀气的小白脸儿,骑着一匹黑身白蹄异样的骏马,大约还有几个人同行,其中还有一个美貌年轻的女子,他们路上瞧见了没有?”车夫们摇着头说:“我们没有瞧见这样的几个人,更没有瞧见年青女子,这条路上,年青女子,更不易碰见的了。”其中有一个车把式,却说道:“我们从磁州进汤阴这段路上,却碰着一位俊秀相公,确是骑着一匹与众不同的好马,是乌云盖雪的毛片,奇怪的是,这位相公文生打扮,鞍后却挂着弓箭,而且单身匹马,马又走得飞快,我看得有点别致,这时才想得起来。”金眼雕向这群车把式们问了一阵,已明白这批假饷银,在邢台做的手脚。沙河镇鸿升老店内一批真饷银,定然在假饷银起程以后,把我们引到这条路上,他们却暗暗绕道走了。真瞧不透那混账的王太监有这样鬼门道。也得怨我一时大意,把他们大看轻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非但瓢把子面前,有点没法交代,自己金眼雕的老名头,也被这一下子,摘了牌匾了。事已如此,只好和飞槊张同回塔儿冈,见了瓢把子,再想别的主意。

在金眼雕飞槊张空手回巢的第二天,这段山道上,静荡荡的不见一人,所有几十辆假银鞘,已由车把式在当日赶回原路。他们一回到沙河镇,当然会有人开发他们。在这第二天的清早,杨展骑着追风乌云骢,身后仇儿也骑着一匹快马,一主一仆,走到这条山道上来了。昨天这条道上的情形,杨展己从仇儿嘴上,得知备细,暗暗侧服刘道贞这条金蝉脱壳的妙计。因为金眼雕飞槊张拦截车辆当口,王太监一辆空车上的车把式,是仇儿改装的。在出事当口,仇儿跳下车来,抢了一匹马,夹在一群押运军兵队 内,假装落荒而逃,其实他又抽身回来,伏在远处,看清 了金眼雕飞槊张一群强人的起落,才撤身飞马而回。把一 切情形,向主人说知备细。这时主仆二人,装作无关的过路客人,安心走到这条道上,预备一两天内,渡过黄河,到南岸虎牢关和刘道贞三姑娘曹勋三人会面。原是事先约好的,刘道贞夫妇赶往洛阳,投递公文请孙督师大营调兵,火速向指定地点,迎护饷银,事情办妥,再由洛阳折回虎牢关,等候杨展主仆一同返川。这时杨展主仆,到了这段山道上,不免按辔徐行,据鞍四眺。仇儿还指点昨天强人出没处所。主仆二人,以为事已过去,心里还暗暗好笑,齐寡妇这次白费心机,上了这么一个大当。哪知道齐寡妇并非普通人物,已经爪牙四出,另有安排,而且根据金眼雕说起三义店韩老四输马吃亏的事 已经注意到杨展一般人身上,虽然还没十分摸清杨展和饷银有关,但是这匹追风乌云骢,是个容易招眼的幌子。这时主仆二人,又在这出事地段指指点点的一流连,早被塔儿冈的暗桩伏在林内,暗暗盯上了。

主仆两人,过了这段山道,出了一重山口,前面道路较为平坦,两边依然是密林陡壑。不过地势却比过来的那段路开展得多。主仆正想放辔疾驰,猛听得前面右边深林内,嗡的一声,一支响箭,曳着破空的尖啸,从马前射了过去。杨展在马上咦了一声,立时把马勒住,回头向仇儿笑道:“当心,有那活儿了。我们也会一会北道上的好汉们。”一面说。一面顺手摘下鞍后捎着的那张蛟筋铁胎六石弓,把鞍旁挂着的一壶三脊狼牙箭,也问了一问。后面的仇儿,便说:“相公!莹雪剑在我鞍后铺盖卷内,待我……”杨展忙喝住道:“莫响!用不着,没被好汉们耻笑。”正说着,林内弓弦微响,刷地又一箭,直向杨展胸前射来,弓劲矢急,已到胸前。他正左手持弓,横在鞍上,不慌不忙,右手一起,正把射到那支箭绰住。一瞧手上的箭,虽非响箭,也是去掉箭镞的,不禁暗暗点头道;“盗亦有道。”便向发箭处所,高声喊道:“哪位好汉赐教!四川杨展,在此恭候!”这样高喊了几次,只听到远远山谷里自己的回声,发箭的林内,却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等了片刻,一个强人都没有出现,这倒出于意料之外,也猜不透一支响箭、一支刨头箭,是什么来意?既然平安无事,也不必留恋下去,主仆二人,便整辔上道,可是这一路过去,不能不随地留神,暗自戒备了。

主仆二人一路疾驰,来到将近十三里堡一条道上,远远便见到前面一座黄土冈的冈脚下,疏疏的几株长松,松荫下影绰绰的有一个大汉,骑着马,屹立不动。主仆两匹马跑到离那人一箭路时,虽然看不清那人面貌,却已看出那人手上拿着一张弓,而且正开弓搭箭,杨展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也有点暗怒了,一声冷笑,立时放辔缓蹄,顺手在箭壶内抽出一支箭来,两眼注定了那面马上的动作。似乎那面马上人,存心和杨展过不去,远远一声大喊:“来骑留神,看俺射你马项。”喊声未绝,箭已发出,那边弓弦一响,杨展这边也同时弓开满月,斜身一箭。说也奇怪,一来一去两支箭,其疾如电。竟会不差分毫的,在空中半途相撞。却不是箭镞和箭镞相撞,因为杨展扭腰探身,取了侧势,加上弓硬箭劲,一箭射去,两箭相值,竟把来箭,截为两段,半途掉下地。杨展射去这支箭,余势犹劲,飞出老远,才斜插在草地上了。这是一眨眼的工夫,杨展箭一发出,两腿一夹,胯下马已向那人直冲过去。在杨展存心,想逼近跟前,问个清楚,再作了断,不意追风乌云骢向前一冲,那人顺风大喝一声:“好箭法!”一带马头,转身跑上黄土冈,翻过冈去,立时不见了踪影。待得杨展追上冈头,只看到这人背影,驰入一条岔道,拐过一重山脚,便看不见了。始终没有看清这人长相。这种离奇举动,更摸不情是怎么一回事,能够猜想得到的,在这段地上出没的绿林,是塔儿冈齐寡妇的党羽,他一想到这人和齐寡妇一党,猛地醒悟,自己已被盗党注意。也许已疑惑到自己和那批饷银有关了。

杨展一路戒备着,在前途进行,觉得一路过去,这段路上,很难得碰见走道的人,这样大白天,行旅这样稀少,可见兵荒马乱到什么程度,怪不得绿林好汉,任意出没了。主仆走了一程,己到了洪汲两县的中站十三里堡。杨展明知道十三里堡,邻近塔儿冈,无奈天已近午,夏天的毒日头,在白天子午时分,火伞当空,灼热异常,再说,路上两次碰着离奇莫测的绿林,其中定有诡计,既然碰上了,未便示弱,主仆二人,略一商量,便决定在十三里堡打午尖。

这十三里堡,也算一座市镇,可比沙河镇荒凉得多:靠着一座山脚,围着几十户人家。都是泥墙上屋,偶然有几家门口,挑出卖酒饭的招子。

仇儿在马上皱着眉头说:“相公!这样地方,没法歇腿,这种狗寓般房子,像火洞一般,怎钻得进去?”杨展向前面一指。笑道:“不用发愁,你瞧那面山沟里黑压压一片树林,露出一段红墙,似乎是个庙宇,倒是凉爽处所,我们带着干粮,向庙内讨点水喝,定比这种小店强得多。”正说着,听得那面林内,牲口打喷嚏的声音。仇儿说:“果然是个打尖处所,已经有过路的客商,在那儿息马了。”两人离开了一带土房子,便向那面山湾走去。到了相近一看,两座冈脚,环抱着一片极大的松林,林内有一条曲折的小道。杨展和仇儿跳下马来,各人牵着马,走上林下的小道。一进林内,立时觉得精神一爽,因为头上一层层的松枝松叶,遮住了当午的毒日,凉阴阴的立时换了一个境界,而且林内自然有股凉风吹上身来。主仆二人把头上遮阳宽边薄凉帽,掀在脑后,迎着风望林内进去。转了两个弯,才露出短短的一带红墙,中间一座牌楼似的山门,门上横着一块“黄粱观”三字匾额。杨展心想:“原来是座道院,邯郸道上,黄粱一梦,恰是切地对景,行旅过此,也算红尘扰扰中的一帖清凉散。”两人牵着马进了山门。门内一大片空地,尽是参天古树。上面枝柯虬结,绿叶漫天,日光被漫天树叶,筛成流动的光影,铺在中间长长的一条南道上,弯成参差的花纹,现色染襟,暑气全消,树上蝉噪鸟鸣,和树叶被风吹着飒飒微响,真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而道尽处,三开门的一座殿宇,并不崇宏庄严,看去只有这一座正殿,后面大约没有几层殿院,正殿阶下一株大柏树上,拴着一白一赭的两匹马,正低着头,嚼树下的青草。这两匹马鞍络鲜明,颇为神骏,似乎不是普通行旅的脚程。骏马亦爱伴侣,两匹马同时昂起头来,朝着杨展仇儿手上牵着的两匹马。唿咧咧长嘶,嘶声一起,大殿里走出一个须眉俱白、顾盼非常的老道,庞眉底下,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杨展仇儿打量了一下,又钉住了杨展身后乌云骢身上。突然两道长眉一掀,声若洪钟地哈哈大笑,便迈步迎下阶来,向杨展稽首道:“贵人下降,难得之至,这样大热天,长途跋涉,实在辛苦,快请进殿安座,待小道奉茶请教。”杨展一面抱拳还礼,一面留神老道步履坚实,音吐宏亮,便知不是寻常道流,身上定有武功。这当口,仇儿从杨展手上,接过缰绳,便说:“相公进殿,我在这儿守着牲口。”老道士立时呵呵笑道:“小管家。你放心,不论什么宝物宝马,只要进了我黄粱观内,如有失闪,小老道还担待得起,大约这百里以内,还没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闹把戏的。”这一句话,锋芒顿露,杨展仇儿神色上都不由的一愕。杨展立时接口道:“一见道长,便知是位隐迹高人,萍水相逢,真是有幸。”又向仇儿说道:“你把两匹马拴在这面树上,随我进殿好了。”他儿心里还有点啾咕,不愿离开两匹马,不但乌云骢是匹宝马,两匹马鞍上,还捎着莹雪剑和其他重要东西。不意老道又咄咄逼人的笑道:“相公端的不凡,难怪名振京华,艺盖当场了。”杨展仇儿又吃了一惊,暗想这老道什么人物,似乎已知我们的来历了?杨展不愿示弱。便跟着老道进殿去了。仇儿把两匹马拴在树上,有点不放心主人,从鞍后铺盖卷内,抽出莹雪剑来,连鞘背在肩后,急急飞步进殿。一瞧殿内,明洁无尘。四外空空,只中间一座佛龛,并无主人和老道的踪影。绕出龛后,跨过殿后一重门户,现出另外一重院落,花木扶疏,筠篱静下,听出正面堂屋内,有自己主人说话声音,心里略宽,便掀起帘子,踅将进去;一瞧屋内,自己主人和那老道之外,还坐着一位俊悄书生,身后立着一个青衣书童,一身打扮,竟和自己主仆有点相同。仇儿悄悄的在自己主人身后一站,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一主一仆,越瞧越觉这一主一仆有点别致。

原来杨展和那老道进殿以后,老道便引着杨展往后院走,一面走,一面谈话,问出老道便是黄粱观主,道号涵虚。老道请教杨展姓名时,也据实说了。老道领着杨展走进后院里屋时,屋内有一位方巾朱履,细葛凉衫的俊俏书生,手上摇着洒金摺扇,从座上很潇洒地站了起来。老道涵虚便笑着说:“这位是敝观护法檀越,毛芙山毛相公,住宅离此不远,常常到此随喜。”老道介绍了这位毛相公,却没说杨展姓名,可是毛相公脱口说出:“久仰杨兄英名,幸会!幸会!”好像早识杨展姓名似的。这几句话,声音很低,而且带点童子的娇嗓音,一对黑白分明、煞中带媚的长凤眼,向杨展上下,不断的打量。杨展细瞧这位毛芙山,长眉凤目,白面朱唇,确是北道上不易碰到的美男子。料不到这十三里堡,倒有这样人物。宾主落座以后,进来两个道童,分献香茗,还拧着洁白的热手巾请杨展擦汗。一阵殷殷招待以后,仇儿已从外殿进来,杨展命他见过毛相公和老道,便站立自己主人背后,仇儿觉得姓毛的一主一仆,与众不同,毛相公果然长得风流潇洒。连他身后那个书僮,也长得细眉粉面,非常秀气,不免向那书僮多看了几眼。那书僮似乎被仇儿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扭过头来,冷不防又回过头来,向仇儿背上的宝剑,盯了几眼,暗地小嘴一撇,身子一扭,脸又冲着屋门外去了。仇儿冷眼瞧得有气,心想你撇嘴干么?你懂得什么?像你这样风吹得倒的身子,经不起我两个指头一捺。”这时杨展忍不住便向毛芙山问道:“刚才小弟进门,等兄便说出贱姓来,彼此萍踪偶聚,素昧平生,从何处知道贱姓呢?”毛芙山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向老道看了一眼。老道涵虚,哈哈笑道:“天下何人不识君,这儿虽是小地方,也是京洛必由之路,从路过几位武举口中,早知杨相公武闱献艺,独得宝马的鼎鼎大名,刚才一见相公气度和牵着的尊骑,便知相公光降,随后口头动问,果然所料非虚。”杨展嘴上顺口谦虚几句,心里却觉察老道话有漏洞。在老道自己,还可以说见到追风乌云骢,推马及人,但是这位毛相公坐在后院,并没有看到宝马,自己又是和老道一同进来,现在老道用自己的话,来替毛相公解释,便显出有意掩饰,中有别情。

可是姓毛的秀逸超群,吐属不凡,老道发眉俱白,道气俨然,实在不容人疑惑到旁的地方去。这时杨展有问必答,不愿以小人之心度人。毛芙山和老道动问的话,也只限于武闱情况,京中近状,再不然谈谈一路风土人情,连近在咫尺的潼关战局,地方安危,也没有人提起来。杨展暗暗的一点疑心不由得置之度外了。老道涵虚还十分殷勤,指挥两个道童。在隔室摆起一桌素斋款待杨展。毛芙山和老道,陪着吃喝,仇儿也被两个道童拉去,另屋接待。

仇儿自从跟了杨展以后,虽然是个青衣书僮,杨宅上下人等都喜他伶俐聪明,杨老太太又是位仁慈宽厚的人,可怜他的遭遇,大家都另眼相待。

仇儿近朱者赤,非但从小习染的江湖气,去了不少,拳脚兵刃得了杨展雪衣娘女飞卫三位大行家指点,虽然日子不多,也增长了许多功夫,至于每日饮食起居,在这富厚之家,色色俱全,和跟他祖母铁拐婆婆奔走风尘的时候,自然有霄壤之别。仇儿一进杨家,就算一跤跌入青云。仇儿从小还有点爱喝酒,杨家有的是自制佳酿,他常常和杨家下人们,偷偷儿的喝几杯。常常喝得小脸蛋儿红红的,杨展也没有数说他。进京以后,杨展禁止他不要喝酒,因为有个曹勋,也是嗜酒如一命,怕生出事来。仇儿禁酒多日,做梦都想闹几盅,这时被黄粱观两个道童,拉到后院一间侧屋内,仇儿一瞧屋内桌上几色素斋以外,还有一盘五香牛肉,一大壶酒,未免暗暗心喜,嘴上却说道:“你们出家人,怎地有酒有肉,不避荤腥?”道童笑道:“这是你们来得凑巧,这点酒肉,原是预备着接待毛相公的,你只管请便,我们却没福吃这东西。”仇儿道:“毛相公那位小管家呢?他是正客,快请他去罢!”两个道童相视一笑,摇着头说:“他吗?他是不会和我们一块儿吃喝的,他是离不开自己主人一步的。”这一句话,仇儿没有十分注意。

他清早起来赶路,一路奔驰,肚子里实在有点告了消乏。便也不客气,坐下来很自在的消受酒肉。吃喝之间,两个道童,果然只吃点素斋相陪,对于一壶酒,一大盘牛肉,看也不看,让仇儿自斟自饮。

仇儿不敢尽量畅饮,只吃了半壶酒。因为天气太热,下午还要赶路,一大盘五香牛肉,觉得可口,便不客气,尽量装在肚子里了。他手上正拿起一个白面馒馒要吃,突然一阵恶心,脑里发晕,眼上发黑,心里猛地一惊,记起从小听自己祖母铁拐婆婆说过“江湖路上吃喝当心”的话,不留得一声惊喊:“不好!酒里有毛病!你们……”一抬腿,一伸手,想跳起身来,拔出背上宝剑。可是他心里打算这样做,两手两脚己不听使唤,嘴上喊出了“你们……”两字,底下变成了有声无音,嗓子里好像突然筑了一道坝,而且心里一阵阵的迷糊,屋子天摇地动地转了起来,两腿一软,身子一歪,烂醉如泥似的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不知经过多大时候,仇儿做梦一般醒了转来,神志还有点迷迷糊糊,四肢还软软的不得动。半晌,突然睁开眼来,满眼漆黑,瞧不见什么,不知自己身子落在何处,只觉自己身子很平整的睡在一张凉榻上。他神志渐渐的清楚起来,第一个念头,落惊觉到自己中了人家道儿,主人定也同落虎口,他一想到身落虎口,手脚定被人家捆住,搁在盗窟、暗室里面了,可是立刻证明了猜想不对,四肢一活动,遍身一摸。嘴上不由的喊出声来,“咦!怪了!”原来他身上好好的并没有绳索捆缚他,自己腰里缠着九节亮银练子枪,和暗拽着一袋镖,依然纹风不动的缠着拽着,自己背着的那柄莹雪剑,虽然已不在背上,却用手一摸,摸着了这柄剑,连鞘搁在他枕边。仇儿急忙攒住了莹雪剑,从榻上一跃而起,一转脸,瞧见了一线灯光,从一重细竹梅花眼的湘帘内晃漾出来。他两脚站在地上,试一试自己腿劲,觉得身上好好的,已没有什么了。正想一个箭步,窜近帘外,窥探帘内是何景象,忽听帘内有人唤道:“外屋是仇儿么?身上好了么?不必惊慌,进来好了。”仇儿一听,是自己主人叫他,惊喜之下,掀开帘子,一跃而入,一眼便瞧见自己主人坐在一张华丽夺目的雕花锦榻上,身子斜靠着一个高高的朱漆凉枕,手上拿着几张水红色的信笺,凑着榻边高几上一张四角流苏的红纱高脚灯,细细的瞧着信笺上的字。仇儿一进去,杨展抬起头来,悄悄的说:“我知道你睡在外屋,我也和你一般,着了他们道儿,不过我没有贪杯,比你醒得略早一点,醒来时,便在这间屋内,看情形天已入夜。这儿决不是黄粱观,黄粱观决没有这样华丽深沉的房子,现在我们已落在人家圈套之中,不过大约没有十分恶意,你且沉住气,让我看完了这件东西再说。我醒来时,头一眼便瞧见纱灯下搁着这封信,信皮上明明写着‘“杨相公杨展,”看不了几行,你在后屋有了响动了。现在我们仿佛做梦一般。

大约在这封信上总可以瞧出一点来的。”杨展说罢,仍然瞧他手上的信笺’原来信笺上写的是:“蜀客北来,时道及贤伉俪侠名韵事,夙已响慕。近日京华过客,又盛传武闱逸事,更切心仪;不期台旌南归,黄粱逅邂。

求教既殷,投辖逾分,小试狡狯,情非得已,死罪死罪。然未敢以江湖污浊之药,损及玉体,谨以家传秘制“醉仙人”,使君一枕华胥,聊息长征之劳耳。尊纪安卧外室,宝马安处内厩。倘损毫发,推妾是问。妾非他人,即切齿父仇之毛红萼,亦即塔儿冈之未亡人也。撞关破在旦夕:闯王奇兵,由间道而出商洛;张献忠罗汝才辈,且已逼近荆襄,豫楚指日瓦解,无待龟卜。今晨复得探报,黄河渡楫,悉被官军劫掳,已作逃亡北渡之备,非特阻遏入川之荆襄孔道,即黄河渡口,亦难觅得片帆矣。情势如此,与其彷徨渡口,何如且住为佳?妾如未得确报,亦何敢冒昧要留,重负太夫人传闾之望,此实天假之缘,使妾得扫榻欢宾,抒其诚悃。

十日平原,稍尽东道,届时自有良策,送君渡河而南,趋荆襄而安返珂里也。白云亲舍,未免依依,宾至如归,幸毋悒悒!未亡人熏沐拜具”杨展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不由得惊得直跳起来,嘴上喊着:“不得了!我们醉得真像死的一般,被人家从黄粱观抬到塔儿冈来,竟会人事不知。”仇儿一听到了塔儿冈,也吓得变了脸色,悄悄的说:“相公,我们的马呢?把我们弄到这儿,当然没有好意,我们赶快想法逃出去。齐寡妇虽然厉害,他们虽然人多,我们不和他们硬拚,偷偷逃跑,大约并非难事。”杨展摇头道:“这封信便是齐寡妇写的,信里的话,说话非常婉转,我们的马,也被他们带来了,恶意大约没有,其中也许另有别情,依我猜想,多半和那批饷银有关。至于逃跑,不用说身入盗窟路境不熟,不易逃出他们耳目去;再说现在局面,不是逃走的事,事情还没弄清,便是逃出去,也使人家耻笑,反而落个话柄。说起来。还是我们自投罗网。不进黄粱观,使不会着了道儿。你还不知道,黄河渡船,都被官军抓在南岸,荆襄这条路上,也被军马堵塞,这虽是齐寡妇信内的话,大约不假,现在我们只有见机行事了。”仇儿道:“这位齐寡妇手段不小,黄粱观的老道,和那个毛相公毛芙山,当然也是他们一党了?”杨展笑道:“什么毛相公,毛相公便是齐寡妇的化身,连那个书僮,也是女的改扮的。我在黄粱观和她同席,当时虽然被她瞒过,此刻想起来,北道上原不易见到这样清秀人物,说话又低言低语。好像带点童音,一主一仆,明明都是女相。此刻她信内说着黄粱观内和我见面,又说出她便是切齿父仇毛红萼,也就是塔儿冈的齐寡妇。她所谓切齿父仇,她父亲便是被袁崇焕杀死的皮岛毛文龙。外面传说齐寡妇是毛文龙的女儿,可见一点不假。她在黄粱观女扮男装。一时真还不易瞧出来,大约她出门时,常常改装的。她把毛红萼化名毛芙山,大约从王摩洁‘木本芙蓉花。山中发红萼’那句诗里脱胎出来的。这位齐寡妇文武兼备,倒是巾帼中一位怪杰,难怪名震江湖,雄据一方了。”仇儿听她称赞齐寡妇,心想身落虎口,吉凶未卜,还有心思赞扬人家。刘孝廉三姑娘曹相公三位,约定虎牢关相会,还不知我们半路出了这样岔子,天天盼望着,不知怎样地焦急哩!仇儿心里想着,嘴上正想说话,蓦地听得锦榻后侧呀的一声响,一扇门开了,一个娜娜婷婷的青年女子,手上提着曲柄八角细纱灯,走了出来,向主仆二人看了一眼;走到杨展面前,微一屈膝,娇声说道:“主人吩咐,杨相公醒来时,请相公后堂叙话,此刻已到起更时分,我家主人。早在后堂设筵相待。请相公跟婢子进去好了。”杨展微一沉思,便说:“既然到此,理应见见你们瓢把子,好,请你领路。”仇儿忙把手上提着的宝剑,背在身后,说道:“相公,我跟你去。”那女子说:“小管家。你放心。马上有人来招待你吃喝,主人没有吩咐,我不便领你一同去。

再说,我家主人对于杨相公,完全是一片敬意,绝没有意外的事,你放心好了。”杨展向仇儿一使眼色,接口道:“你且候在这儿,我们是客,听从主便了。”说罢,向那女子微一挥手。便跟着那女子,从榻后腰门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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