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五月上海《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我的一篇历史的速写《出关》在《海燕》①上一发表,就有了不少的批评,但大抵自谦为“读后感”。于是有人说:“这是因为作者的名声的缘故”。话是不错的。现在许多新作家的努力之作,都没有这么的受批评家注意,偶或为读者所发现,销上一二千部,便什么“名利双收”②呀,“不该回来”呀,“叽哩咕噜”呀,群起而打之,惟恐他还有活气,一定要弄到此后一声不响,这才算天下太平,文坛万岁。然而别一方面,慷慨激昂之士也露脸了,他戟指大叫道:“我们中国有半个托尔斯泰没有?有半个歌德没有?”惭愧得很,实在没有。不过其实也不必这么激昂,因为从地壳凝结,渐有生物以至现在,在俄国和德国,托尔斯泰和歌德也只有各一个。
①《海燕》月刊。胡风、聂绀弩、萧军等创办,署史青文编。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在上海创刊,仅出两期即被查禁。《出关》发表于该刊第一期。
②“名利双收”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社会日报》第三版刊有署名黑二之《四马路来消息三则学学时髦姑名之曰文坛三部曲》中说:“《八月的田间》自鲁迅及鲁系诸人转辗相捧之后,作者田军名利双收”。
我并没有遭着这种打击和恫吓,是万分幸福的,不过这回却想破了向来对于批评都守缄默的老例,来说几句话,这也并无他意,只以为批评者有从作品来批判作者的权利,作者也有从批评来批判批评者的权利,咱们也不妨谈一谈而已。
看所有的批评,其中有两种,是把我原是小小的作品,缩得更小,或者简直封闭了。
一种,是以为《出关》在攻击某一个人。这些话,在朋友闲谈,随意说笑的时候,自然是无所不可的,但若形诸笔墨,昭示读者,自以为得了这作品的魂灵,却未免像后街阿狗的妈妈。她是只知道,也只爱听别人的阴私的。不幸我那《出关》并不合于这一流人的胃口,于是一种小报上批评道:“这好像是在讽刺傅东华,然而又不是。”①既然“然而又不是”,就可见并不“是在讽刺傅东华”了,这不是该从别处着眼了么?然而他因此又觉得毫无意味,一定要实在“是在讽刺傅东华”,这才尝出意味来。
①关于《出关》是讽刺傅东华的说法,见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日上海《小晨报》徐北辰《评〈海燕〉》一文,其中说:“自老子被硬请上关,讲学,编讲义,以及得了饽饽等赠品被放行止,一句两句的零碎讽刺很多,但却看不准他究竟在讽刺谁,好像是傅东华,然而也只是好像而已,并没有可下断语的凭据。”傅东华(1893—1971),浙江金华人,翻译家。当时任《文学》月刊主编。
这种看法的人们,是并不很少的,还记得作《阿Q正传》时,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说是在讽刺他,殊不知阿Q的模特儿,却在别的小城市中,而他也实在正在给人家捣米。但小说里面,并无实在的某甲或某乙的么?并不是的。倘使没有,就不成为小说。纵使写的是妖怪,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猪八戒高老庄招亲,在人类中也未必没有谁和他们精神上相像。有谁相像,就是无意中取谁来做了模特儿,不过因为是无意中,所以也可以说是谁竟和书中的谁相像。我们的古人,是早觉得做小说要用模特儿的,记得有一部笔记,说施耐庵①——我们也姑且认为真有这作者罢——请画家画了一百零八条梁山泊上的好汉,贴在墙上,揣摩着各人的神情,写成了《水浒》。但这作者大约是文人,所以明白文人的技俩,而不知道画家的能力,以为他倒能凭空创造,用不着模特儿来作标本了。
①施耐庵相传为元末明初时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长篇小说《水浒传》的作者。旧籍中关于他的记述互有出入,都无确证,所以这里说“姑且认为真有这作者罢”。
作家的取人为模特儿,有两法。一是专用一个人,言谈举动,不必说了,连微细的癖性,衣服的式样,也不加改变。这比较的易于描写,但若在书中是一个可恶或可笑的角色,在现在的中国恐怕大抵要认为作者在报个人的私仇——叫作“个人主义”,有破坏“联合战线”之罪,从此很不容易做人①。二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从和作者相关的人们里去找,是不能发见切合的了。但因为“杂取种种人”,一部分相像的人也就更其多数,更能招致广大的惶怒。我是一向取后一法的,当初以为可以不触犯某一个人,后来才知道倒触犯了一个以上,真是“悔之无及”,既然“无及”,也就不悔了。况且这方法也和中国人的习惯相合,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向来不用一个单独的模特儿的。
①参看本书《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不过我在这里,并不说傅东华先生就做不得模特儿,他一进小说,是有代表一种人物的资格的;我对于这资格,也毫无轻视之意,因为世间进不了小说的人们倒多得很。然而纵使谁整个的进了小说,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传的话,读者所见的就只是书中人,和这曾经实有的人倒不相干了。例如《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模特儿是作者自己曹氚①,《儒林外史》里马二先生的模特儿是冯执中②,现在我们所觉得的却只是贾宝玉和马二先生,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这才把曹氚和冯执中念念不忘的记在心儿里③:这就是所谓人生有限,而艺术却较为永久的话罢。
①曹僇(?—1763或1764)号雪芹,满洲正白旗“包衣”人,清代小说家,《红楼梦》的作者。贾宝玉是《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②《儒林外史》长篇讽刺小说,清代吴敬梓著。书中人物马二先生(马纯上)是个八股文选家。冯执中,应作冯萃中。清代金和在《儒林外史》跋文中说:“马纯上者,冯萃中。”
③胡适在一九二一年所写的《红楼梦考证》中说:“《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
还有一种,是以为《出关》乃是作者的自况,自况总得占点上风,所以我就是其中的老子①。说得最凄惨的是邱韵铎②先生——
①老子参看本卷第301页注〔12〕。相传孔丘向他问过礼。后来他西出函谷关而去。现存《老子》一书,分《道经》、《德经》上下两篇,是战国时人编纂的老聃的言论集。
②邱韵铎上海人,曾任创造社出版部主任。他的《海燕读后记》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一日上海《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第二十一期。
“……至于读了之后,留在脑海里的影子,就只是一个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的身影。我真切地感觉着读者是会坠入孤独和悲哀去,跟着我们的作者。要是这样,那么,这篇小说的意义,就要无形地削弱了,我相信,鲁迅先生以及像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的本意是不在这里的。……”(《每周文学》的《海燕读后记》)
这一来真是非同小可,许多人都“坠入孤独和悲哀去”,前面一个老子,青牛屁股后面一个作者,还有“以及像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还有许多读者们连邱韵铎先生在内,竟一窠蜂似的涌“出关”去了。但是,倘使如此,老子就又不“只是一个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的身影”,我想他是会不再出关,回上海请我们吃饭,出题目征集文章,做道德五百万言的了。
所以我现在想站在关口,从老子的青牛屁股后面,挽留住“像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以及许多读者们连邱韵铎先生在内。首先是请不要“坠入孤独和悲哀去”,因为“本意是不在这里”,邱先生是早知道的,但是没说出在那里,也许看不出在那里。倘是前者,真是“这篇小说的意义,就要无形地削弱了”;倘因后者,那么,却是我的文字坏,不够分明的传出“本意”的缘故。现在略说一点,算是敬扫一回两月以前“留在脑海里的影子”罢——老子的西出函谷,为了孔子的几句话,并非我的发见或创造,是三十年前,在东京从太炎①先生口头听来的,后来他写在《诸子学略说》中,但我也并不信为一定的事实。至于孔老相争,孔胜老败,却是我的意见:老,是尚柔的②;“儒者,柔也”③,孔也尚柔,但孔以柔进取,而老却以柔退走。这关键,即在孔子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④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则是“无为而无不为”⑤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好一无所为,因为一有所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无不为”了。我同意于关尹子⑥的嘲笑: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于是加以漫画化,送他出了关,毫无爱惜,不料竟惹起邱先生的这样的凄惨,我想,这大约一定因为我的漫画化还不足够的缘故了,然而如果更将他的鼻子涂白,是不只“这篇小说的意义,就要无形地削弱”而已的,所以也只好这样子。
①太炎即章太炎,参看本卷第107页注〔30〕和本书《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注〔2〕。《诸子学略说》是他述评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学说的著作,其中论及老子出关事说:“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为本师;而惧老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原注:见《庄子·天运篇》。意谓己述六经,学皆出于老子,吾书先成,子名将夺,无可如何也。)老子胆怯,不得不曲从其请。逢蒙杀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举发,而孔氏之徒偏布东夏,吾言朝出,首领可以夕断。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五儒,而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借令其书早出,则老子必不免于杀身,如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犹以争名致戮,而况老子之陵驾其上者乎?”(见一九○六年《国粹学报》第二年第四册。)
②老,是尚柔的《老子》上篇有“柔胜刚,弱胜强”这话。
③“儒者,柔也”语出许慎《说文解字》卷八。
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语出《论语·宪问》:“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⑤“无为而无不为”语出《老子》上篇:“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下篇:“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无以为。”
⑥关尹子相传是春秋末函谷关的关尹。
再引一段邱韵铎先生的独白——“……我更相信,他们是一定会继续地运用他们的心力和笔力,倾注到更有利于社会变革方面,使凡是有利的力量都集中起来,加强起来,同时使凡是可能有利的力量都转为有利的力量,以联结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力量。”
一为而“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力量”,仅次于“无为而无不为”一等,我“们”是没有这种玄妙的本领的,然而我“们”和邱先生不同之处却就在这里,我“们”并不“坠入孤独和悲哀去”,而邱先生却会“真切地感觉着读者是会坠入孤独和悲哀去”的关键也在这里。他起了有利于老子的心思,于是不禁写了“巨大无比”的抽象的封条,将我的无利于老子的具象的作品封闭了。但我疑心:邱韵铎先生以及像邱韵铎先生一样的作家们的本意,也许倒只在这里的。
四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