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枫叶萧萧芦获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何必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且说蒋四爷屡次扎了吴源几刀,贼人本是一勇之夫,扎了几刀,也就没有多大力气了。蒋爷瞧着赢了,容他上来,自己一踹水,也就上来。刀由吴源肚腹之中扎将进去,噗哧一声,大开膛;哗喇一声,肠肚尽都出来。自己口中含住了刀背,腾出两只手来,夺过吴源手中那一对青铜刺。可叹吴源顺水漂流下来。蒋爷一见吴源就爱上了,可不是爱上他这个人,是爱上他这一对青铜刺,如今得将过来,心满意足。为是好应他这节目:洪泽湖丢刺,黑水湖得刺。岸上众人瞧见,这才放心。
蒋爷到岸,给柳爷道惊。柳爷抱怨了他几句说:“我这条命,又几乎没丧在你手里。”
蒋爷直给柳爷赔礼。邓彪过来,与蒋爷磕头。邓彪又把他的事情,述说了一回。蒋爷也不深分里责他。一听黑水湖外,嘈嚷的声音甚众。
原来黑水湖外大家助阵,一片嘈嚷的声音,听不甚真切。蒋爷立刻叫三只船出黑水湖,将十八庄会头,连庄致和俱请将进来。蒋爷把自己身上衣服拧了一拧说:“此处不是讲话的所在,咱们上山去。”众人点头。
大家一齐上蟠蛇岭。所在喽兵俱都跪在一处,接候众人。蒋爷说:“你们大家俱都不愿当喽兵?”喽兵异口同音说:“全不愿意了。”蒋爷说:“你们暂且先在此处,事毕,都安置你们一个去处。”喽兵一齐磕头。蒋爷直奔分赃庭,进了屋中一看,一无所有,穷苦之极。蒋爷冲着邓彪说:“你们这个寨主,倒做了个丰衣足食。”邓彪说:“四老爷别骂人了。”不多一时.喽兵进来报道:“现有柴货厂众位会头老爷们到。”蒋爷说:“请!”不多一时进来。尽是些绅衿富户,买卖读书之人。大家相见,都与蒋四爷道劳。彼此落座。
惟有胡从善、庄致和见蒋四爷身上衣服水淋淋的,心中不忍,叫人取衣服与蒋四爷换上。蒋四爷说:“等等,净我这一身衣服可不行。我要与你们化个缘。从此山贼一没,你们十八庄连庄会一散,历年中打地亩里少抛费多少银钱!我这一次化你们几个钱也不要紧。”大家异口同意说:“行得了。你是做什么用?”蒋四爷说:“你们出去,可着这里的喽兵,多少人,预备多少套衣服、头巾、鞋袜、中衣,免得这一群花子的形象。再说米面、肉腥、菜蔬,够我们吃两天的就得。再给喽兵预备点路费,够他们上岳州的盘缠就得。”众人连连点头,这就去办理。
蒋爷择定了五六人查点喽兵数目,起身出去。蒋爷借的那口刀也叫他们带去。众人出去,仗着此处有的是估衣铺、当铺——前文表过,大家凑兑头巾、衣裳、鞋袜。用船载了米、面、酒、吃食等项。又用船只载了银钱,直进黑水湖。喽兵看见,无不欢喜。大家搬运下去,衣服等项,俱都堆在分赃庭前。先给蒋爷换上,次与邓彪换上,然后大家穿戴起来。也是机灵的先抢新鲜好点的穿上。些微痴傻的,也就落后。落后也是知足的,到底是有衣服穿有饭吃。分完,就抱柴烧火,连会头带蒋爷等,俱在分赃庭吃酒,过了整整一天的光景。
次日,可就商量着起身了。
忽然喽兵进来回报:“我们有三个远探伙计如今回来了,老爷们赏给他们衣服不赏?”蒋爷问:“他们也愿意不当喽兵?”喽兵回话:“他们都愿意改邪归正,就求老爷们一并施恩吧。”蒋爷说:“把他们叫进来。”那三个人进来,在当中往上一跪。蒋爷说:“你们是远探的喽兵么?”回答:“正是。”蒋爷说:“探得什么事情?”回答:“没探出别的事情来。就知道大人回武昌府,穿湖而过。”蒋爷说:“哪个大人?”回答是“颜按院大人。”众人一怔。卢爷问:“老四,这是怎么回事?”蒋爷说:“没有旁的事,必是欧阳哥哥把大人请回来了。”卢爷说:“要是大人在此处经过,可就省了事了。咱们就着见见大人。”蒋爷又问喽兵:“你们打听得准吗?”喽兵说:“准也不大很准,横竖大人回武昌,准是大人吧。”蒋爷说:“你们吃了饭,换上衣裳,带着盘费,倒是打听大人带着什么人,从何而至?为什么缘故?打听明白,再来回话。”喽兵说:“是。”随即出去,换上衣裳,吃了饭,拿上盘费,再去打听。
不多一时,就回来了。又进来报道:“我们打听明白来了。是大人带着公孙先生上武昌府私访,如今归回。有武昌府的知府护送,离黑水湖不远了。看看就要进黑水湖口。”蒋爷说:“还有什么人?”喽兵说:“并无别人。”
卢爷说:“这又奇怪了?”蒋爷一翻眼说:“啊,是了。我明白了。”卢爷说:“你明白了什么?”蒋爷说:“这个不是公孙先生。”卢爷说:“不是公孙先生是谁呢?”蒋爷说:“这个是沈中元。”卢爷说:“怎么见得是沈中元呢?”蒋爷说:“准是沈中元。这是他和大人说明白了,大人饶了他了。他以为是没了事了。大人饶了他,咱们不饶他,以为硬人情托好了。”卢爷说:“你打算怎么样?”蒋爷说:“少时来了的时节,我先把他扔到水里,涮他一涮。”卢爷说:“小心大人见罪呀!”蒋爷说:“什么罪呀?此时正在用人之际,咱们把他杀了,大人绝不能把咱们杀了。我也不怕他师弟听着恼。他太不是了!枉叫小诸葛了。”柳青说:“你把他杀了,也不与我相干。病夫,你不用混拉扯人。”
蒋爷将分水兽邓彪、胡烈叫来,就把自得来的铜刺每人一柄,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叫他们出去办事。后又把远探喽兵叫过来说:“你们在黑水湖看着,大人一到,疾速报与我知。”复又把那些喽兵的头目叫过来说:“你们查点查点,那软硬拘钩还够数目不够数目?”喽兵说:“回禀四老爷得知,自有富余的。我们伙计不够数目了。”蒋爷说:“怎么不够数目?”回答:“叫老爷们杀了几个,又饿了几天,刚一吃饭,撑坏了几个。”蒋爷说:“他们死去,那尸身怎么样了?”回答:“俱已把他们掩埋在蟠蛇岭下。”蒋爷说:“好。”
胡从善、庄致和说:“大人看看将到,我们怎么样?”蒋爷说:“你们瞧个热闹。有我哥哥他们几位迎接大人,你们瞧瞧涮人的。你们瞧见过涮人的没有?没有瞧见过,这回叫你们瞧瞧吧。”卢爷说:“老四,你可慎重着点。”蒋爷说:“无妨,大哥你瞧热闹吧。”喽兵进来报道:“大人船已到黑水湖口。”蒋爷说:“大家出去迎接大人。”
蒋爷这一料,料得实在是不差。沈中元打从把大人盗将出去,全仗着刘志奇的迷魂药饼儿迷住大人,又卖了娃娃谷的房子,乘三辆车奔长沙府。一辆车是大人,一辆是他表妹,一辆车是沈中元与他姑母。路过豹花岭,甘妈妈不叫住山贼那里。来到夹峰山,一者玉面猫是师侄,又有家眷,这才在那里住了一晚晌。次日起身,过胡家店还可以,倒是个店口哇。奔长沙府到了朱文、朱德家里,可巧哥两个都没在家。仗着是真有交情,就在朱家住下。甘妈妈说:“再要不把大人唤醒过来,我就要出首了。把你送将下来。”沈中元应着,晚问就把大人还醒过来了。甘妈妈这才点头。
到了次日,吃完早饭,在书房里给大人起了迷魂药饼儿,后脊背拍了三巴掌,迎面吹了一口冷气,大人还醒过来了。一看是个书房景象,旁边跪着一人。大人一瞅,一怔。见他翠蓝头巾,蓝袍,丝鸾带,薄底靴子,没有佩着刀,白面无须,五官清秀。大人问:“这位壮士是谁?请起来,有话慢慢讲来。”沈中元跪而不起,说:“罪民身该万死,万死犹轻。有天大的冤屈,无处伸诉,夜晚间施展匪计,将大人盗在此处。为鸣罪民不白之冤。见大人天颜,如拨云见日。说明罪民之冤屈,虽死也瞑目。”大人说:“无论你有什么罪名,我一概赦免,有话起来说。”沈中元磕了头起来,旁边一站。
大人叫他坐下,再三不肯。大人问他的姓氏,为什么屈情,慢慢说来。沈中元说:“罪民姓沈,叫沈中元,匪号人称小诸葛。先在王爷府,非是跟着王爷叛反。罪民料着大宋必然派人捉拿王驾千岁。罪民在府中好得他的消息。大人特旨出京,不想白五老爷这么年轻,一时荒疏竟误中他们的诡计,为国捐躯,丧于铜网。罪民只恨无有帮手,那时节,但有一个心腹之人,也就刺杀了王爷,与五老爷报了仇。可巧王爷派邓车行刺,罪民明与他巡风,暗地保护着大人,一则拿住刺客,以作进身之计。不料大人那里,徐、韩二位老爷,把他追将出来,追来追去,不知他的去向了。那时罪民暗地跟随,在旁边嚷道:‘邓大哥,桥底下可藏不住你!’竟有如此者,好几次。罪民明是向着邓车,暗是向着徐、韩二位老爷,又说:‘邓大哥,小心人家拿暗器打你。’这才把韩二老爷提醒,用袖箭将他打倒,将他拿住。罪民料着,必要问问罪民泄机的缘故。不想他怕罪民投在大人跟前,说出拿邓车的来历,岂不露出二位老爷无能了吗?罪民实非为功劳,只要与五老爷报了仇,免了罪民与叛逆同党之名,好保住合家,免遭灭门之祸,此就是罪民平生的志愿。不想二位老爷忌妒,不肯引进罪民,得见大人之面。这一来不要紧,耽误了与五老爷报仇之事,可全在徐、韩二位老爷身上。实系无法,不能得见大人天颜,这才夜晚间施展小计,将大人驾请到长沙府。这就是已往从前之事。”
他怎么叫小诸葛呢?直冲着大人心眼。谁要说五老爷这个年岁死得可怜,无非一时的荒疏,坠在铜网之内,大人就把谁喜欢透了;谁要说五老爷情性总是眼空四海,目中无人,他去是自找的,他就把谁恨透了。小诸葛知道大人的心思,所以大人恕了他的罪名,叫他扮公孙先生,知会了长沙府,作为大人巧扮私行,访查恶霸来了。邵邦杰闻知大人现在此处,会同总镇大人,合城文武官员,预备轿马,见大人投递手本,送大人回武昌府。到水路换船,进了黑水湖。喽兵拿拘钩搭船,沈中元出舱。蒋爷把沈中元抱下水去。
若问沈中元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