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艾虎和张豹听着牧童儿唱着山歌,看看临近,艾虎一抱拳说:“借光了,我们上娃娃谷,走哪里?”牧牛童儿用手指正东,说:“那就是华容县,可别进城,偏着荒奔南关,到南关直奔东南。南大东小,瞧见山口,再打听吧!”艾虎点头,道了个“借光”,二人直奔南关。
天气向晚,商量就在此处打店。路西有一个大店,叫复盛店。店中伙计让道:“住了吧!天气不早了,别越过了宿头,我这房屋干净,吃食便宜。”张豹问:“有上房么?没上房不住。”伙计说:“西跨院上房三间。”艾虎说:“二哥,咱们住了吧。瓦房千间,夜眠七尺,又不是自己的房屋。”张爷点头,便着伙计带路,到了西跨院,来到屋中。屋中倒也干净。打洗脸水,点茶。二人净了面,吃茶。伙计问道:“二位客官贵姓?”“姓艾。”伙计说:“那位客官呢?”艾虎说:“我家二太爷。”伙计说:“我们是买卖生意,怎么玩笑哇!”张豹说:“你什么东西,和你玩笑?只管打听打听,岳州府张家庄儿,谁不称我二太爷?”伙计说:“你安顿着点!在你们那里,你称二太爷;在我这里,不能称二太爷,我们是买卖生意。”张豹气往上壮,就骂起来了。艾虎劝解。就有本店中少掌柜的,带着五六个人进了跨院,奔到屋中说:“二位客官为什么缘故?想来是伙计得罪着你们了,我替伙计前来陪礼。二位气若是不出,今晚晌散他。”
艾虎瞧了这人,黄澄澄脸皮,细条身材,青衣小帽,做买卖的人样儿,说话有点尖酸的气象。艾虎说:“不可,千万可别散他。情实是我二哥的不好,他一点不好也没有。”少掌柜的说:“若非这位客人讲情,我一定不用你了。好好伺候二位客官。我方才听见是哪位姓张?”张豹说:“我姓张。”店东问:“官印是张豹吧?”张豹说:“是,你怎么知道呢?”店东说:“有老员外的时候,是专好行善,离着三五百地,谁不知道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归西去了。我们上辈还受过老员外的好处,以后正要报答。但不知道这位客官贵姓?”小爷说:“我姓艾,没领教掌柜的贵姓!”店东说:“我姓贾,我叫贾和,字文辉。”小爷说:“原是贾掌柜的。”彼此对施一礼。店东说:“二位欲何往?”答道:“上娃娃谷。”店东说着话,两眼不住地瞧着张豹、艾虎,遂说:“我晚间可没有工夫,不能奉陪二位。明天早起。暂屈二位尊驾。我有一杯薄酒奉敬,只求二位赏脸,千万不可推辞。”艾虎说:“我这事可是紧要,实在不敢领赏。”张豹说:“人家是个美意,不可辜负于他,吃了酒再走也不算晚。”店东出去,少刻,人家就给预备过酒饭来了。掌上灯火,用毕晚饭,撤将下去,开发饭钱、店钱,人家一概不要,自可明天早起再说。
一夜无话。清晨起来要走,店伙计拦住说:“我们店东有话说,教二位吃了早饭再走。”二位也就无法,只得等着,直等到巳正的时候,艾虎想酒饭,张豹也是觉着饿了。店东方才过来,吩咐一声备酒。顷刻间,摆列杯盘。饮酒之间,无非闲谈,讲论了些个买卖了事情。书中须要简洁,不可重絮。用完了这顿饭,已经晌午了。撤将下去,端上茶来。店东说:“二位,天气不早了,明天再起身了。咱们这里有一个可观的所在,同着二位去消散消散。”张豹问:“叫什么所在?”店东说:“离此不远,叫松萝镇,有人家一个大花园。本家姓窦,叫窦家花园,先前做官,后人穷了花园子也散落了。度日还艰难那,哪有钱收拾花园子。咱们南边有个地名叫新立店,有个财主姓崔,叫崔龙,外号人称镔铁塔。崔龙这个人先前保镖挣得钱,家成业就,又且此人钻干营谋,精明强干。他通知了窦家,把花园子典过来了。各处的点缀焕然一新。各处内用人卖茶、卖酒、卖饭,包办酒席,带卖南北的碗菜。可有一样,进门有一个拦柜,有人先问:“你是游园哪,还是吃酒?若要用酒,先给银子,吃完了就走。就起一个名儿叫绮春园。每日游园请客、携妓带娼、弹唱歌舞的男女很多。咱们今日到那里看看,吃些酒去,倒也有趣。”艾小爷不愿意去,张二爷愿往,说毕起身,艾爷将自己银秤了二十两。三人同行,走到绮春园不远。游园人甚多,将到门外,就见横着一块大匾,蓝匾金字:“绮春园”三字。也有茶酒的幌子,东边墙上有块竖匾,是包办酒席,带卖南北的碗菜,上等海味官席。三人将要进门,后面追来一人说:“掌柜的,有人找来了,正等着回去,少刻再来吧!”掌柜说:“二位先生在里面等我,我少刻就来。”依艾虎不进去了,张二爷一定要里面看看去。艾爷无法,店东去了。
张、艾二位进大门,路西屏风门,将进屏风门,路南有个拦柜,柜后有一个大胖子看着,每遇有人进去,就问是游园那是吃酒?艾爷告诉说:“我们吃酒。”胖子姓廖,叫廖廷贵,有人管着他叫廖货。
那店东掌柜的为何事情请二位逛园来?有个缘故:此处开花园的这个姓崔的是一个贼,现今不偷了,想做这个买卖。又有这个廖货,他出的主意,先银后酒,天秤是加一秤,若要交的银多,吃了要找回去,银子内中准有一块顶银,出门不换。贾掌柜上回交的银子不够了,苦苦的求他跟一个人去取,廖货再三不行,非留下一件衣服方才叫走回去。要找人出出气。若要说官面上办的熟惯,没姓崔的熟惯。论打,他的人多,这口气只好忍着。可巧遇上张、艾二位,他又知道张豹有本领,还不知道艾虎的能耐。这是个主意,邀来游园,假若张豹一动气,一打就出了气了。因此,早定好了,后面有人跟着他。为的是他不露面,怕连累他,故此假告辞回去了。
张艾二位将到门内,廖货要钱,艾爷就把秤的二十两银子拿出来。廖廷贵一秤完,说:“这是十八两。”艾爷说:“二十两。”回答:“十八两。”张爷骂道:“胖小子,那是二十两。”廖货说:“十八……”两字还出口哪,早被张二爷揪住,要把脑袋给拧下来。艾虎说:“别动粗鲁,我使了二两,是十八两。”张豹说:“别着他讹咱们哪!”艾虎说:“为什么叫他讹咱们呢!本是十八两。”张豹说:“胖小子,便宜你。”廖廷贵瞅着张豹就害怕,整个脸像烧灶一样,问:“二位贵姓?好给你们吆喝下去!”艾虎说:“我姓艾。”廖货说:“艾爷,那位呀?”张爷说:“二太爷。”廖货说:“就是你们二位?”艾爷说:“对。”二位离了柜台,往北一看,只见人烟稠密,游园的甚多。也有亭馆楼榭,树林丛杂,太湖山石,竹园荼縻架,月牙河,抱月小桥,蜂腰桥,四方亭,抄手式的游廊,过廊过庭,平台万字亭。二人看了多时,真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画栋雕梁,别有洞天。正是桃柳争春的时候,可惜二位也不懂得诗文,也不认识个字儿,就奔了流风阁来了。只听见管弦乱奏,弹唱歌舞,猜拳行令,乱乱哄哄,热闹非常。他们进了流风阁,就听见那边嚷道:“艾爷交银十八两,在流风阁请客。”流风阁的过卖答应:“知道了。二位哪位姓艾?”艾虎说:“我姓艾。”又问:“那位哪?”张豹说:“我叫二太爷。”过卖说:“我不问了。二位用茶用酒?”艾爷说:“要酒。”过卖答应说:“什么酒?”小爷说:“女贞陈绍上等酒席一桌。”过卖吆喝过去,不多一时,摆列上酒席,二位斟酒开怀畅饮。二人还等着贾掌柜来哪!
忽然间,打屏风外蹿进一人,绾着发髻,穿着蓝汗衫,蓝钞包,蓝中衣,薄底靴子,胁下夹着一件蓝大氅,里面裹着一口明亮亮的利刃,看不见脸面,皆因是他向正南。柜上的问:“这位还是游园哪,还是吃酒?”那人说:“我在这里等人行不行?”柜上说:“等人焉有不行之理。”那人一指,扑奔正西。这转脸来,见细眉长目,一脸的杀气。他扑奔赏雪亭,进得屋中,就把大氅往桌上一放。从外边又蹿进来一个,手中提着一个小黄口袋,拿着一口刀,把口袋往柜上一放,直奔廖廷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