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世事无非是假,谁知弄假成真。
本是沙家女钗裙,巧把兰娘眼混。
自从结为秦晋,无暇着意追寻。
今朝才遇做媒人,能不一一访问。
且说甘妈妈对着南侠、北侠、双侠、智化、过云雕朋玉,一提郭家营的这个恶霸双锤将郭宗德,先前怎么穷,后来大阔,全是崔德成的银钱,怎么硬下花红彩礼,要抢温员外家女儿,这是本家朱文、朱德弟兄两个,一个是收了监,一个是在郭家营的空房子里头幽囚起来了。
大众一听,头一个就是丁二爷好事,说:“这不是要反吗?你告诉我他的门户,我去找他去!”北侠说:“你先坐坐,等着我们亲家说完了,咱们大家议论个主意,还能不去吗!”丁二爷这才落座。甘妈妈说:“不然,我怎么说你们几位来得真巧呢!”北侠说:“智贤弟,你出主意吧。”智化还没有谠主意呢,温宏冲着大众双膝点地,说:“众位老爷们大驾光临,实在是我小老儿的万幸。”智爷说:“老翁你先请起,有话咱们大家计议。”
老头将要起来,忽然闯进几个人来。智爷一拍巴掌说:“咳,我的臂膀来了。”又把温员外吓了一跳,原来是云中鹤魏真,小诸葛沈中元,白面判官柳青三个人过来。与甘妈妈磕头说:“师母,你老人家一向可好?想死孩儿们了!”甘妈妈见三个人给她磕头,魏真、柳青两人问好。甘妈妈说:“你们起去。”就觉着心中一惨,不禁凄然泪下。她想起自己没儿,还有这么两个徒弟,一个内侄。回思旧景,又想起九头狮子甘茂,那样健壮的身体,倒故去了,更觉着心中凄惨。魏真与柳青看着师母有廿载的光景不见,如今相貌透着老了,也觉着凄惨。按说见面,当是一喜,此时倒是悲喜交加。甘妈妈问两个孩儿:“你们在外这几年可好?”两个人异口同音说:“托师母之福,倒也平平。”
蒋四爷单单过来说:“小亲家子,这一向可好?”甘妈妈说:“瘦鬼别挨骂了。”云中鹤着着实实地瞪了他一眼。甘妈妈说:“今天人们都在此处,咱们三头对案地说一说。病鬼你冤苦了我了。”蒋爷说:“你先等等,我见完礼,有话咱们再说。”蒋爷与大众见礼。先见北侠,然后智爷与他行礼,过云雕朋玉不认识,南侠、北侠给指引,连温员外都见了一见。北侠问蒋四爷见大人的事,蒋四爷就把黑水湖的事,述说了一遍。北侠他们这才放心。
智爷把温家庄的事,如此如此告诉了蒋爷一遍。蒋爷说:“怎么办呢?”甘妈妈说:“病鬼说完了话了没有?”蒋爷说:“完了。”甘妈妈说:“你给说的媒,这是怎么件事?倒是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蒋爷说:“当着你徒弟在这,我要冤你,对不起你徒弟。”甘妈妈说:“你还不冤我哪,拿大姑娘愣算爷们!”蒋爷说:“是你自己瞧的呀!是我一定叫你给的?你叫我做个媒人,保人。我那时说过,做媒不做保。准有一个艾虎,那就不算冤你。头一件我对得起柳贤弟,对不起人的事我不做。这准对得起你们娘们,怎么如今你倒和我找起后账来了?”北侠说:“你们就不必分争了,大概这也是夙世的姻缘,月下老人配就的,非人力所为。”甘妈妈说:“算了吧,你长肉去吧!咱们管管人家朱家横事,行了吧?”将爷说:“那焉有不行之理!智贤弟,你打算怎么办?”甘妈妈说:“还有件事哪,我这个女儿她还要去哪!”就把兰娘儿的话学说一番。
蒋爷说:“不用姑娘去了,比不得先前没人。这已经有了人了,还叫姑娘出头露面的干什么!”只听见后窗户那边叫:“妈呀妈。”甘妈妈出去不多时,回来说:“方才我女儿把我叫出去,她还是愿意替人家姑娘去这一趟。不叫她去,她就行拙志。不瞒众位老爷们说,我那女儿,养得太娇,这可是怎么好?我和二位亲家商议商议,这事情是怎么办法?我那姑娘太傻,若要是不傻,叫她去她都不去。谁家有姑娘替人家当新人去!她可不是傻是什么!”智爷说:“欧阳哥哥说句话吧。这以后过了门,两口子性情可不差什么。”北侠说:“智贤弟,你出个主意吧。我是艾虎的义父,我不敢出主意,久后一日艾虎不答应,我担不住。”智爷说:“欧阳哥哥,你可会推干净。”北侠说:“不是推干净,我这义父不敌你这师傅。”蒋爷说:“智贤弟,你为难欧阳哥哥干什么!依我说,你们哥两个,无论谁出主意,艾虎也不能不答应。这是一。二则若姑娘不会本事,性情还骄傲呢;况说会点本事,脾气更骄傲咧。她有这一身的功夫,大家再保护着,大约也没有什么舛错。不如叫她去就得了。我这可是多说。”智爷说:“去就去吧。”大家点头。甘妈妈也乐了。
蒋爷说:“咱们就把这主意商量停当。温员外先把他的女儿藏起来。咱们可各有个专责:欧阳哥哥去救人;展大弟等事完上县衙里去要人;魏道爷、柳贤弟你们哥俩前后巡风,沈贤弟,你表妹你姑母千斤重架全交给你一个人,瞧着那时事要不顺,就亮刀杀人。咱们有个暗令,击掌为号。亲家你可看着姑娘,别叫她拜天地。作为姑娘的奶母,随随步口,别离开姑娘。再说上轿之时,不叫点灯火,说叫人家瞧了,今天干不好。余者的人,作为送亲的。”蒋爷这么一分派,就把这一件大事派妥当了。温员外先给大众行了一路礼,待等事毕之时,一齐给大众道劳。蒋爷先叫温员外回家,好让姑娘放心。也好叫姑娘拾掇拾掇,明天上亲戚家躲避着去。
头天不提。到次日,北侠、南侠单走,柳青单走。问明白了郭家营的道路,前去上郭宗德家门口踩道。
甘妈妈与兰娘,早有蒋爷分派着,叫朱家的家人雇了二人小轿两乘,送往温家庄。到温家庄停轿,去扶手下轿。温员外迎接出来,一躬到地,往里一让。轿钱外边已经开发了。将到里面,暖玉迎接出来,要行大礼磕头。甘妈妈拦住说:“哎哟,我的干女儿。”从此,温暖玉认甘妈妈为干娘,与兰娘儿为干姊妹。让到温小姐的香闺绣户,重新与甘妈妈、兰娘儿行礼。兰娘儿搀住说:“你净磕头也是无益于事。”温员外进来说:“外边轿子到了。”温小姐与甘妈妈、兰娘儿洒泪分别。
小姐去后,外边有人进来说:“沈爷大众到。”甘妈妈出去迎接,让到前厅落座。先献茶,后摆酒。都是甘妈妈张罗。蒋爷说:“亲家,你怎么张罗我们哪,咱们都是帮忙。”甘妈妈随道:“如今本家姑娘我认为干女儿了。”蒋爷说:“应当道个喜儿才是。”不多一时,温员外进来张罗大家酒饭。蒋爷问:“把姑娘送下了?”员外说:“正是。”后面与甘妈妈、兰娘儿预备酒饭。用毕之时,蒋爷叫给找衣服,或买卖人的,或长工的,预备好了,静等第二天晚间使用。暂且不表。
且说的是朱家庄北侠等,分头踩道,到了双锤将家门首。好恶霸,悬灯结彩,听里面刀勺乱响。瞧看明白,几位使了个眼色,归奔朱家庄来。到朱家门口,进了朱家厅房,重新落座。大家议论怎么个办法。云中鹤说:“他这有的是从人,叫从人暗里探望。再说,郭家营离这里不远,打听着哪时有信发轿,咱们大家再去不迟。”果然派从人探望。天到初鼓,从人回来,大家起身,一直扑奔郭家营。到了郭宗德门首北头东墙脚,蹿将进去。北侠、南侠、双侠一直扑奔正西。云中鹤、白面判官扑奔西北。
单提北侠前去救人。也不知朱德现在什么所在,仗着自己是两只夜眼,走到太湖山石,四下观瞧。忽见那边破房子里,有一个灯笼儿一晃,两个人打着灯笼往前去。嘴里头抱抱怨怨地说:“拿住他杀了就得了,何用又给他吃的?再说,明日事完,他出去一准是有事。”那个说:“你知道什么!这叫成心羞辱他。少时拜堂的时节,还提溜出来,叫他瞧着哪。明日赶事毕,把他一放。这人要出去,不能像咱们,出去了苟延岁月还活着。这个人火性是大的,出去就得死。不然,咱们给他什么,为什么连吃都不吃。”随说着,扑奔正南去了。
北侠以为必是在这个屋中。遂击掌。南侠、双侠也到。南侠回手拉七宝刀。把锁头一点,哗啷一声,锁头脱落。把门一开,内中果有一个人在那里,四马倒攒蹄捆着。北侠一看,就知道是朱德。过去解了绳子,把口中塞物拉出来。见朱德爬在地上,一丝儿也不动,丁二爷问:“怎么了?必是受了伤了吧!交手来没交手哇?”朱德摇头。北侠说:“二哥,他这是捆了两天,捆得浑身麻木,搀起来走走就好了。一点别的伤症也没有。”丁二爷说:“我搀起来遛遛他。”北侠说:“没有那个工夫,你背他走吧。”展爷听了这句话,一伸手,把朱德背将起来。拿钞包兜住他的下身,展爷在自己胸前系一个麻花扣儿。哪怕就是撒手,他也掉不下去。朱德双手又拢住展爷的肩头说:“众位恩公!我也都不知道是谁?”展爷说:“全上你家去再说吧,此处没有讲话的工夫。”北侠说:“二弟走哇。”丁二爷说:“我不去了,我在这里瞧热闹哪。”北侠嘱咐:“二弟小心着。”竟自出东墙去了,一直奔朱家庄。暂且不表。
单说云中鹤、柳青奔在后面,瞧见有一座高楼,里面灯光闪烁。他们用飞抓百链索搭住了上面,二人导绒绳而上。到了上面,起下了飞抓百链索,直奔西边房屋,到了窗前,用舌尖吐津,把窗棂纸戳了个小孔,往里一看,是一男一女。书中暗交代,男的就是崔德成,女的就是郭宗德之妻。摆着一桌酒席,两个人对面吃酒。男的是文生公子的打扮,女的是妖淫气象。郭宗德之妻说话,惨悲悲的声音说:“兄弟,这就好了,今夜洞房花烛,燕尔新婚,这就得了。今晚这酒,是离别酒。从此个月期程,一年半载,还能到为嫂这里来一次不能?”崔德成说:“嫂嫂只管放心。要忘了嫂嫂,必遭横报。”妇人说:“你们这男子说话,专能够随机应变,说的时节,实在好听。转过面去,就是两样的心肠。”崔德成说:“嫂嫂待我这一番的好处,铭刻肺腑,永不敢忘。别看这时,这是我哥哥苦苦相逼,叫我成家办事。挤对得实在无法了,我这才指出温家的姑娘来了。我本是推托的言语,不想他竟做出这么一件事来。”妇人说:“轿子是走啦,少时就抬到。既不愿意,早些说明才是。这明明是你在我跟前撒谎。”崔德成说:“嫂子,叫你看着,抬到了我也不下去拜堂。”妇人说:“你准口能应心吗?”崔德成说:“我要是有半句虚言,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妇人说:“你就是不下去拜堂也不行,人已然是搭在家来了。你早有这个心思,对我说明,我也就把肺腑话说出,咱们两个就做个长久的夫妻了。你又不肯说出来,我也就不肯说出来。”崔德成说:“咱们这个长久的夫妻,你不用打算,就是朝朝暮暮地在这个楼上,我都放心不下。”花氏说:“你这叫多此一举。”崔德成说:“多此一举好吧。一下要叫他撞上,那可不是当耍的呀!”花氏说:“我告诉你说吧,我要没有那个拿手哇,那个乌龟王八小子早就找上咱们门来了。若非有了拿手,他就能这样不闻不问的吗!”崔德成说:“什么拿手哇?拿手,什么拿手也不行!”花氏说:“这个意思,你是怕他?”崔德成说:“我怕他。你先把这个拿手告诉我,我就不怕他了。”花氏说:“我有意要告诉你,怕的是咱们不能长久,这是何苦哪!”崔德成说:“好嫂子,你告诉我,我听听,你要不放心,我对天盟誓!”花氏说:“我要说出这个话来,可有干系呀!他那条命在我手心里捏着哪,我要叫他活,他就活;我要叫他死,他就得死。”崔德成说:“你说说,是什么拿手!”妇人说:“你真要瞧,给你看看。”就见打箱子里头拿出一件东西来,交与了崔德成。那厮拿过来一看,说:“可惜,可惜!我要早知道有这物件哪,咱们两个人长久夫妻就准了。”
魏道爷与柳爷听外边一阵大乱,大吹大擂,鼓乐喧天,声若鼎沸。
欲知如何大闹郭家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