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真人塞其内,夫子入于机。
未肯投竿起,惟欢负米归。
云中东郭履,堂上老莱衣。
读遍夫贺倚,如君弟者稀。
且说韩天锦问过卖,他说:“外头有现成的茶,拿起就饮。”天锦一看北边是里头,隔着一段栏杆,这必是外头了。他一看四个小茶缸,四半碗茶,从人才把它扇凉了。他过去伸着大手就要端茶,从人一拦,说:“你好生无礼!”这句话未曾说完,就被武生相公拦住,打算着来人把茶饮完,道个致谢,也就完了。只见来人嘴又大,碗又小,茶又少,端起来“噶”的一声,几碗茶就没了。一吧嗒嘴,就咽下去。来人说:“好啊!”又端起来一碗,一连就是四碗。饮完了,又说:“好啊!”转脸要走,被武生伸手拉住,说:“呔,你这厮好生无礼!”天锦问:“怎么无礼!”武生说“你方才饮这个茶好不好?”天锦说:“我直说好啊!”武生说:“好便怎样?”天锦说:“好了给柜上传名。”武生说:“是我的茶,怎么好了给柜上传名?”来人说:“好小子!”武生回答:“你骂哪?”来人说:“我没骂你,我骂这个小子哪!他说外头有现成的,拿起来就喝,叫人家损我一顿。我就是打他个狗养的!”过卖吓得是浑身乱抖,说:“大太爷等等,咱们可不许矫情。我说外头,是门外头,西边有个绿瓷缸,瓷缸上有块板,板上头有个黄砂碗,拿起就喝,也不用给钱。谁叫你拿起人家的茶来喝,人家岂有不说的道理!”天锦说:“到底是你没说明白!”言还未尽,抓起过卖要打。武生说:“大个,我看你有点不讲礼,不用欺负他!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正说话间,卢珍打外边闯将过来,随后大官人也到。原来是他们见韩天锦到黄花镇,踪迹不见,直找到西头,又打西头找回,方才找到全珍馆。卢珍高声嚷道:“哥哥要和人打架,千万可别动手!”连大官人也到,一问怎么个缘故?过卖就将所有的情由述了一遍。卢珍拿好话安慰了过卖几句,说你看我吧!转头又问了问天锦。天锦说:“他说得不明!他说外头,也没说哪个外头,叫人家损了我一顿!”卢珍说:“到处里就是哥哥你闯祸!坐着吧,我过去给人赔礼去。”便对武生道:“这位大哥在上,小弟有礼。方才是我无知的哥哥得罪了兄台,看在小弟分上。他把尊公的茶全都喝了,我们也不敢说是赔了,我再给阁下斟出几碗来晾着就是了。”武生连连陪笑说:“岂敢!岂敢!我倒透着小气了。”彼此对施一礼。卢珍告退,归到东边靠着武生相公那张桌子落座,数说了天锦几句,然后过卖过来,倒给天锦赔了了个礼。然后要茶。天锦说:“什么也敌不住人家的茶好饮!”卢珍一笑:“哥哥还会品茶哪!”天锦说:“什么话!那真好饮呀!”山西雁徐良说:“你看这个人,那么大个,他会没喝过茶?”乔宾说:“看他有多时开过眼?”胡小记说:“别看他料半的身量,我一低脑袋,他就得躺下。那个武生相公倒是个朋友,说话也真通情理,可就不知道姓字名谁?”再听那边说的话,更奇怪了。就说这茶,天锦直夸这茶好。卢珍说:“怎么个好法?”天锦说:“饮得嘴里呀,那么香喷喷的,苦因因的,沉都噜的,甜深深的。”卢珍说:“你是净饮过凉水,没有饮过好茶。过卖过来,把你们里头那顶高的雨前茶,照着那边的样子,烹一壶来!”不多一时,烹了一壶来。卢珍把三碗斟上,过去又让了让那边武生相公。头碗递给大官人,二碗递给天锦,然后自己端起一碗,说:“哥哥尝尝这个茶怎么样?”天锦把茶端起来,“噶”的一声,一叭咂嘴,又一咧嘴说:“差多,差多!”卢珍问:“怎么差多呢?”天锦说:“饮得嘴里不那么香喷喷的,不那么苦因因的。”卢珍说:“别说了,叫人家听见耻笑!”大官人说:“这茶就很好。”不多一时,来了一个人提着一壶茶,放在桌案之上,说道:“我家主人听着这位爷夸奖我们这个茶好,原本是打我家乡带来的茶叶,果然此处卖的茶叶敌不住我们带来的茶叶好,这是我家主人孝敬爷们的,些许小事,望乞笑纳。”卢珍说:“素不相识,这如何使得!净是韩大哥夸好,叫那位尊兄送过来,这怎么答人家的情哪!回去见你家主人替我们道谢。”说毕,复又冲着相公桌上一谢。大官人也就谢了谢。韩天锦就先把茶斟起来,一饮,说:“大叔,兄弟,尝尝这茶,到底是真好!”卢珍也就点头。大官人也说:“好!怪不得他夸奖。”
少刻,那边武生相公过来说:“饭已要齐,请诸位在那边一同吃一杯酒吧!”大官人、卢珍都说:“不陪!不陪!少时我们饭也就要来了。大家两便吧,尊兄先请。”
不多一时,叫过卖来,也要了一桌上等酒席,摆列杯盘。卢珍与大官人俱到武生相公面前让了一让,复返落座,大家吃酒。卢珍虽是这边吃酒,不住地净看着那边武生相公。但见那相公端起酒来,长叹一声,复又放下,心中如有所思,从人们劝解说:“相公总得吃饭,怎么连酒也不饮了?”勉强着要了两碟馒头,让相公吃。刚吃了半个,也就放下。又给要汤,相公言不要了,从人一定叫过卖强要了一碗汤,是木樨汤。不多时汤到,相公叫看茶来漱口。
忽然由外面进来一人,背着包袱,一身墨绿的衣服,壮帽,胁下悬刀,面如熟蟹盖一般,粗眉大眼,直往里跑。进门来就嚷:“饿了,饿了,我饿了!”正是过卖张罗着卢珍那边摆齐,又到后堂张罗着胡小记的酒饭。徐良说:“你看,打外头来了个饿的。方才来了个渴的,这又来了个饿的,瞧他们去吧!”过卖迎将出来,那人已经到了后堂,说:“饿了,饿了,瞧有什么吃的,快些拿来!”过卖说:“要现成的这里没有。外头有现有的,拿起来就吃,有忙事吃了就走。”可巧过卖又没说明,始终又没提门口的外头,又遇见了个浑人。那人一想,那个栏杆里头是里头,栏杆外间是外头。转身又看见武生相公那桌酒席,直奔前来,到桌案之前,他也不管好歹,就把方才端来的那碗热汤,端起来就要喝。又是碗清汤,也没有油,也不冒热气,这个端起来就喝。头一口咕噜一声咽将下去,烫得心腹生疼。似乎这二口汤就不用喝了。嘴急,又把二口汤喝在嘴里,烫得噗哧一声,一口汤喷出,正喷在武生相公脸上,头巾衣服等处,无一不有。人家是新开剪,头次上身,崭崭新的衣服全给油了。武生气往上一壮,用手一指,说:“那丑汉这是怎样了?”那人哎哟半天说:“你说怎样?”武生相公说:“你赔我!”那人说:“你还得赔我。”武生相公说:“我赔你什么?”那人说:“赔我舌头!”武生相公说:“我的汤,谁叫你端起就喝?”那人说:“那小子他叫我喝的!”过卖早就吓得抖衣而战,过来分证这个礼说:“我叫你在门口外头,有个三角架子,上头有个木板,木板上有馒头、面、粽儿,拿起来就吃。谁叫你喝人家这个来!”那人一听,羞恼便成怒,抓起过卖就要打。里面三位英雄不服了。开路鬼乔宾就要出来,被胡小记拦住。山西雁说:“该这位相公倒运。饮茶,犯小人;吃饭又犯小人。”韩天锦也有了气了:“怎么人家的东西他拿起来就是吃。”卢珍说:“哥哥,你别说了!只许你拿起来就饮,不许人家拿起来就吃吗?”那武生相公就是泥人,也有土性儿,喝道:“那个小辈不用和过卖发横,你就是赔我的衣服!”那人说:“你就赔我的舌头!衣服有价,舌头没价!索性我也不冲着过卖说了,赔舌头吧!”小子随说着,上头一晃,就是一拳。武生相公一伸手接住,腕子底下一腿,那人便倒,复又起来。里外众人哈哈一笑,那人恼羞成怒,亮出刀来。
不知两个人怎样较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