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刘蜕公最欢喜谈怪异的事。他年纪虽轻,脑筋里面所藏的希奇古怪之事,却是极多极多。
他说新宁苗峒里,有个姓蓝的,汉文做得很好。在三十岁上,进了个学,天生成他一身惊人的气力,一只手能舞得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并曾遇异人,学会了许多法术。他平生用一把六十斤重的钢叉,共杀死过一百只虎。杀到第一百只的时候,遇的是一只三脚白额虎。这三脚白额虎的来历,是因为苗峒里的猎户,装设钓虎的钓。这白额虎是曾上过钓,自己咬断了自己的前脚,逃出来的。(苗峒里钓虎的钓,系用绝粗的南竹,一端深插入地下,竹梢朝天,用数人之力,将竹梢牵下来,使竹弯成圆形,用牛筋打许多活结,铺在南竹的前后左右。总结系在竹梢上。虎爪误踏在活结上,便缚住了不得脱。虎不知道是钓,也没有解结的能力,自然用力拉扯。一扯发了竹梢的栓纽,就连虎弹上了半天。虎上了钓,惟有乱动乱叫,丝毫没有解脱的方法。只有这只白额虎,被钓的是前脚,便自将前脚咬断,跌下地逃了。)比寻常的虎精明些。
姓蓝的费了许多周折,才将这三脚虎收服。已教人剥皮剥下一半了。姓蓝的走近虎跟前来看,想不到这虎忽然跳起来,将姓蓝的左膀抓伤了。姓蓝的平日杀虎,全仗左手拿叉。左膀既被虎抓伤,便不能再杀虎了。从伤了左膀以后,就专拿法术替人治病,安宅驱邪。新宁的人,因此都叫他蓝法师。
蓝法师喜吃虾蟆,每到秋季虾蟆正肥的时候,他每夜必拿一个火把,一个布袋,到山涧旁边石岩里照虾蟆。照了用布袋装着回来,自剥自吃,有多少能吃多少。照来照去,山涧里的虾蟆已被他照得一干二净了。他只得去离家略远些的山涧里寻觅。因为离家略远,恐怕在山中遇有野兽,随身带了一把单刀。但是他这单刀和寻常的单刀不同,寻常单刀重量不过数斤;他这把单刀,足重三十二斤,一寸厚的刀背,三分厚的刀口。形式像一把单刀,实际一些儿不锋利,也没有刀鞘。终年也不磨洗,锈得和一片死铁一样。据蓝法师自己对人说这单刀是他师傅传授给他的,已有千数百年的历史了。这刀所悬挂的地方,妖魔野怪,决不敢近。三千年道行的老狐,已有三只死在这单刀之下。山魈野魅被斩除的,更是不计其数。于此可见这单刀的威力了。
蓝法师将这刀带在身边,到离他家六七里以外的山涧里,照取虾蟆。第一夜照了半布袋,归家甚是高兴。第二夜再去,用火把照了几处石岩,却是一只虾蟆也没有了。蓝法师暗自寻思道:“怪呀!怎么才照取了一夜,就一只也没有了呢?难道这涧里的虾蟆通灵。昨夜被我照去了半袋,预知我今夜会来,早早的躲开了吗?”心里是这么想,只是仍不舍得空手归家。打算照完这一条山涧,若到尽头处,还是一只没有,就只索空手归家了。又照了几十步远近,见有一个很大的石岩,将火把伸进石岩一照,可不把个蓝法师喜死了。原来石岩里挤得满满的,尽是又肥又大的虾蟆,一只只蹲在里面发抖。蓝法师望着虾蟆笑道:“你们尽管吓的藏在这里面发抖,合该是我口里的食,是无论如何躲避不了的。”边说边捉了往布袋里塞,岩石里的虾蟆还不曾捉完,布袋已经装满了。蓝法师提了这一满袋虾蟆,归家饱吃了一顿。他既是一个生性喜欢吃虾蟆的人,发现了这种虾蟆荟萃的山涧,哪有个不再去照取的道理呢?
这夜换了个更大些的布袋,免得有多余的装不下。真是天从人愿,这夜果又和昨夜一样,涧内所有的虾蟆,全体躲在一个大石岩里,毫不费事的,伸手捉满了一大布袋。蓝法师心里也觉这事太离奇,恐怕再有什么意外的祸患发生出来。
第三夜欲待不去,只是一则因虾蟆是他自己喜吃的东西,二则仗着他自己的法术武艺,这种奇特的事不得着一个究竟,总觉有些放心不下似的。有这两个原因,只得又跑到那山涧里去。却是这番的情形,就不和前两夜相同了。每一个石岩里蹲着一只虾蟆。石岩大的虾蟆也大,石岩小的虾蟆也小,一只只都把头朝着外面,睁起圆鼓鼓的两眼,望着蓝法师。蓝法师明知这番的情形更来得奇怪,但心里绝不畏惧,捉到手便往布袋里塞。一路捉去,也没计数,不知道共捉了多少。约莫这条山涧将要到尽头的地方了,暗想已捉了这么多只,怎么这布袋还不曾装满呢?随用手中火把将布袋一照,不禁大吃一惊,布袋里哪有多少虾蟆呢,仅有一只极大无比的,蹲在袋里,占了大半布袋的地位。这大虾蟆浑身金光灿烂,一见蓝法师用火把去照,便张开簸箕大口,喷出热气来,就和蒸了一甑饭,才将甑盖揭开相似。蓝法师连忙将袋口捏住,放下火把,抽出那把师傅的单刀来,将袋里虾蟆放在一块大石岩上,举刀砍去。只听得哇的一声,逆料已劈做两边了。索性再劈几刀,免得再活转来。只是一连几刀劈下去,觉得有些不妥。好像布袋里已劈得没有什么东西了的样子。重新将火把扬着照那布袋时,哪有什么虾蟆被劈在布袋里呢?仅将一个好好的布袋劈得稀烂。休说装虾蟆,连做揩抹桌凳的布,都嫌太烂的拈不上手。蓝法师十分诧异,思量这东西的本领不小,在我这把刀底下,竟能逃走得无影无踪,可见得这东西有些能耐。我倒得留它的神,不要在阳沟里翻了船才好。
正是这般思量着,偶抬头见一个绝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另一块大石岩上,笑盈盈的望着自己。蓝法师叱了一声问道:“你是哪来的妖物,敢在我跟前卖弄风骚?”那女子笑答道:“你蓝法师也太不识好人了,你前、昨两夜,捉了那么多虾蟆,吃得那么痛快,你可知道是谁送给你吃的么?”蓝法师道:“我自己捉回去吃的,有谁送虾蟆给我?”女子指着蓝法师的脸浪笑道:“你这人真会说便宜话,你既是自己会捉,为什么不在离你家不远的山涧里捉,却要跑到这山涧里来呢?”蓝法师也打着哈哈笑道:“这条山涧不是你的,我高兴在哪山涧里捉,便在哪山涧里捉。我高兴在这山涧里捉,便在这山涧里捉,和你有什么相干?我每夜在我那山涧里捉,已被我捉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到这山涧里来。哪一只虾蟆不是由我亲手捉进布袋的,有谁曾送过一只给我?”女子听了随即收了笑容,叹了一口气道:“怪道世人不肯做好人,原来好人是白做了的。你自己也不思量思量,山涧里的虾蟆是你捉得尽的么?你自己若真会捉虾蟆,为什么平日只能捉半袋,还得东寻一只,西找一只呢?前、昨两夜,只在一个大石岩里就装了一满袋,没有人送给你,你有这好的造化吗?”蓝法师心里明知道前、昨两夜的虾蟆聚在一个石岩里,不是无因。此时听了女子的话,正合了自己想得着一个究竟的本意。便和颜悦色的向女子赔罪说道:“对不起,原来承你的情,送给我吃的,若不是你自己来说给我听,便再过些日子,我也无从知道。请问你与我有什么因缘,要送这些虾蟆给我吃?”女子含笑了一会,才说道:“这山涧里不是谈话的所在,请法师去寒舍坐谈一会何如?”
蓝法师心想,这女子分明是个妖精,她有什么房屋可以容我去坐谈呢?但是我若回说不去,她必然要笑我胆怯,不是好汉。去尽管同去,不过时时仔细提防着她罢了。遂慨然应道:“很好,我正想到你家去瞧瞧,你家住在哪里。你把地名方向说给我听,你只管先走,我随后就来。”女子道:“寒舍就在离此不远,不过深夜之中,法师独自不容易找寻,何妨就请同去呢?”蓝法师原已料定女子必然要求同去,只是心想女子肯在前走,自己跟随在后,容易防范些。因此故意说要女子先回去,见女子果然这么要求,便随口答道:“既是这么,就同去也使得。你在前引路罢。”女子笑了一笑,如花枝招展的向山上走去。蓝法师一手提着单刀,一手握着火把,缓缓的跟在女子背后。大约跟踪了半里来路,已入万山丛错之中,并没有路径可以遵循。此时夜气沉沉,万籁俱寂,朦胧月光,照得那些奇松怪石的影子,都像是山鬼伸着臂膊要攫人的样子。蓝法师虽则仗着自己的法术高强,然到了这种境地,心里总不免有些虚怯怯的。因为不知道这女子毕竟是个什么妖物,引自己深入丛山到底是什么用意。恐怕自己的法术万一敌不过这女子,入山越深,脱身越不容易。蓝法师一起这个念头,即时以口问心的说道:“既明知这东西是个妖怪,跟着她走不待说是凶多吉少。我何苦只管跟随着她做什么?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此时在她背后,正好乘她不备,赏她一刀,免得落她的圈套。蓝法师自觉主意不差,不动声色的举起那把师傅的单刀来,对准女子的后脑,用尽浑身气力一刀劈去。只听得咯喳一声,火星四射,把虎口震得生痛,连这条臂膊都登时震得麻了,遂拿不起那单刀,锵然一声掉在地下。蓝法师不由得大惊失色,知道不妙,哪敢弯腰拾刀。一面口中念着护身咒语,一面折转身使跑,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到刚才劈大虾蟆的山涧里,觉得脚脚踏在虾蟆身上,心里更是惊慌。
逃回家时,已累得一身大汗,就此病了半月。病中见无数的虾蟆将身体围绕。病后趁白天去那丛山中寻单刀时,只见一块五六尺高的大石碑,被劈碎了一半。拾起单刀来看,两三分厚的刀口,都砍了一条大缺口,可见蓝法师当时用力的猛烈了。蓝法师自受了这番惊吓之后,已发誓终身不再吃虾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