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泰兴居住过,或做过生意买卖的人,大约没有不曾见过那个没脚和尚的;即算不曾亲眼见过,也得听人说过。在下何以敢这么武断呢?因为那个没脚和尚在泰兴,形象既很惹人注意,行为又来得分外的奇特,而经过的时间,更是长久,所以在下敢说得如此武断。那没脚和尚并没有法号,因为他一对脚,从屁股以下断了,只剩了上半截身体;却是个和尚装束,光溜溜的脑袋,没有头发。大家称他为没脚和尚,他也自称没脚和尚。
这没脚和尚到泰兴来的时候,年纪大约有了三十多岁。一来就住在东南外一个小小的关帝庙内。有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汉子跟着,伺候没脚和尚异常殷勤。那时泰兴人谁也没注意到他身上去,关帝庙的香火从来冷淡,也没有庙产,没脚和尚到庙里住不多久,便穷苦得没饭吃了。他亲自出来化缘。他既没有脚,如何能出来化缘呢?在不知道的人据情理推测,没脚和尚出来化缘,若不是车或轿,就是用身体在地下打滚了。若没脚和尚用车用轿或打滚出来,也不至惹人十分注意他了。他虽没有脚,行动起来,仍是竖着身子,也不用人帮扶,连他自己两手都不着地,就只屁股在地下移动;虽不能和常人一般的行动自如,然在旁边看去,一点也瞧不出他吃力的样子。
他化缘并不挨家进去,专拣生意做得大些儿的店家去化。他化缘的方法,完全与一般化缘的和尚不同。他进门也不念阿弥陀佛,也不合掌行礼,直截了当的说道:“我是一个残废的和尚,住在东门外关帝庙里,没有饭吃,只得来宝号募化些钱财度日。我知道宝号是可扰之东,请化二十两银子给我。我一年只来一次。这二十两银子并不必做一次拿去,随宝号的便,或分做三节给我,或分做十二个月给我。出不起钱的人家,我绝不会去;既到宝号来,是看定了才来的。我这不是买卖,请不要还价。”他说完了这几句话,就竖在门口不动,等待这店家回答。
从来和尚化缘,没有这般化法。初次遇着他的店家,当然不肯承认。他就说道:“我是个残废人,又做了和尚,不吃十方哪有得吃?我也不借着修庙装金,一骗多少。我只要化足一年的粮食,这年便不再化一文。我说的数目非化给我不可。宝号不答应,行三不如坐一,我便不走了。”于是就竖在这家的店门口,挡住人家出入的要道。若这家不答应他,想把他撵出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竖在门口,就和生了根的一般。三五十人休想推拉得动。有时推拉得急了,他反将身体往下一顿,一耸身就到了柜台上竖着。他的皮肤顽固到了极处,不问拿什么东西去打他,他也不躲闪,也不回手,也不吃痛。一面挨着打,一面仍不住的说道:“打不死我,我是你们答应了才去的。打死了我很好,不愁你们不遭人命官司。”有一次,这店家用麻绳将他的身体缚住,用十多个壮健汉子在柜台下拼死的拉那麻绳,都不曾把他拉下来。做生意的人谁不怕祸事?他拣定了去化缘的店家,他说出来的数目绝不是这店家出不起的;他又说明了不必一次收足,所以被他化缘的店家,初时虽不情愿,经过一番麻烦之后,也就只得答应他了。好在他也不无理的多要,每家三两、五两,至多十两、二十两。若这店家本是他的施主,而这年的生意忽然亏了本,第二年他便不再去化缘;即算去也得自己把数目减少,因此有些店家说没脚和尚是个公道和尚。
没脚和尚似这般在泰兴城里募化过几年,泰兴人便没有不知道没脚和尚的了。但是知道的只知道没脚和尚的模样,和在泰兴的行为,至于没脚和尚的身家历史,知道的绝少。因为没脚和尚到泰兴东门外关帝庙住着,是突如其来的,事前没人知道。有好事的人当面问没脚和尚的姓名来历,没脚和尚照例的答道:“我已做了和尚,有什么姓氏?我已没有脚了,活一日算一日,说什么来历?”问的人碰了几次软钉子,明知道是不肯说,也就无人再去问他了。知道没脚和尚来历最详细的,除没脚和尚自己的亲族而外,就只泰兴何五太一个人。
何五太是泰兴四十年前的第一个大拳术家,为人更精明干练。因为何五太祖上遗传下来有些产业,足敷何五太一生的衣食,所以何五太得以专心练武。武艺练成后用不着到江湖上糊口,只在泰兴当一个强有力的绅士。高兴起来,亲自选择三五个资质极好的青年,将自己的本领,拣各人性之所近的传授。何五太生成异人的禀赋,诸般武艺无所不精。从他学的,竭几年的精力,专练他传授的一样,都赶他不上。惟有他最心爱的一个女儿,十二岁就练精了九节鞭。和他女儿同时练九节鞭的,还有一个刘谨信。
刘谨信的年龄,比他女儿大两岁。从何五太练没多久,因刘谨信的父母要刘谨信认真读书,不能为这没多大用处的武艺,荒废了学业,便不许刘谨信毕业。刘谨信的资质,在何五太一般徒弟当中,可算是首屈一指的。何五太见他不能在自己跟前毕业,很觉得可惜。便是刘谨信本人,也很有志要将九节鞭学练成功。因为九节鞭这种兵器,是十八般正式武器之外的,很有些特别解数,而又便于携带,围在腰间,外面一点儿看不出。不像戈矛棍棒,长的丈多,短也有五六尺,笨重无味。不过自家父母不许可,不敢违抗。仅能趁早晨父母不曾起来,夜间父母已曾睡了的时候,偷练些时。然不能时常到何五太跟前就正,独自研练总觉有些不如法。
有知道刘谨信这种志愿的,想成全刘谨信的武艺,便出头替刘谨信做媒,将何五太的女儿许给刘谨信。何刘两家都是泰兴的大族。何五太的女儿,不但武艺得了他父亲的真传,人品才情,也都十分出色。凡是何家的至亲密友,无不啧啧称叹。刘谨信有同在一块儿学艺的感情,又知道自己的武艺远在这位小姐之下,听说有人出来作合,自是非常愿意。刘谨信的父母便许可了。完婚之后,刘谨信就做了这位小姐的徒弟,把一条九节鞭练得神出鬼没,居然比何五太不差什么了。刘谨信得如愿相偿,才一心一意的认真读书,科名发达,数年之间,便点了进士,做了山东武城县的县知事。
刘谨信将要带着夫人去武城县上任的时候,何五太对刘谨信说道:“武城县属的盗匪很多,其中有几个本领也还过得去的,你夫妇虽有能耐,然是一县的主宰,不便亲自出马捕拿强盗。我这里有两个徒弟,本领虽不甚高,然比较通常的捕快,自可靠些。你带去可做个帮手。”这两个徒弟,一个姓张名武和,一个姓薛名镇功。都是三十多岁年纪,都生得魁伟异常。刘谨信带到武城,不知破获了多少犯案如山的积盗。
刘谨信带着何五太的女儿和徒弟,正在武城县极力的捕拿强盗,而何五太自己也在泰兴干了一次捕拿强盗的勾当。何五太既不做官,又不当役,并且年纪有了五六十岁,为什么会在泰兴捕拿强盗呢?这其间很有一段奇特的故事。
离泰兴城七八十里路的乡下,有一个小市镇,名叫唐家镇。那唐家镇也有五六十户人家,姓唐的居十之七八。虽是各门各户的居住,从表面上看去各挣各的家业,各谋各的生计,而骨子里却有一种极坚强的团结力。满清入主中原的时候,唐家单单有一个人到这唐家镇住下来。那时并没有市镇,不过一荒村,地名当时不叫做唐家镇。后来这一个姓唐的,在本地娶了妻,生了子女,一代一代传下来,人口渐渐发达。因贪那地方不当往来要道,乱世也没有兵灾匪患,子孙都不舍得离开这发祥之地。房屋住不下,就在左右加造一所。久而久之,便成了个小市镇。异姓人也参加进去,唐家镇的地名,即因此叫了出来。传到光绪初年,唐家男女还住在唐家镇的,已有四五百人,分做四五十个门户。公奉一个年尊序长的为家主。这时的家主叫做唐辉宇,是一个举人。平日治家的法度甚是严整,然这一族既有四五百名男女,俗语说,世家大族,保不住男盗女娼。就因为人口太多,自然免不了贤愚杂出。任凭唐辉宇治家如何严肃,族大丁多,总有些不守家规的男子,不遵妇道的女子。
唐辉宇的侄孙辈中,有一个名叫棣华的。同胞兄弟三人,棣华最小,一般人都叫他唐三。遇了个欢喜开玩笑的,在三字下面替他加一个藏字,叫他唐三藏。于是唐棣华就得个唐三藏的绰号。唐棣华当十一二岁的时候,在许多同宗兄弟当中,算他极顽皮无赖。天生他一身蛮力,最喜寻人厮打,同宗兄弟没有不曾被他打跌过的。有时跌重了,受了伤,闹得唐辉宇知道了,抓过来跪在祖宗堂跟前打几百小板,罚跪半日。唐棣华哼也不哼一声,责罚完了出来,不到一刻功夫,故态复作。
唐辉宇那时就对自己的子侄说:“唐棣华将来长大成人,好便好,不好是要惹灭族之祸的。”这话说过没多久,一日唐棣华忽然失踪了。他父亲派人四处寻找,毫无下落。唐辉宇知道了叹道:“但愿他永远失掉了不回来。只怕在我死了之后,他却跑了回来。那时没人能管得住他了。我很失悔不早下手,使他成个残废的人。”当时曾听得唐辉宇说这话的人,口里不敢辩驳,心里都不以为然。大家背后说:“唐棣华不过是小孩子当中很顽皮的,等到年纪大了,有了些经验阅历,就自然会把顽皮性质改了。古来多少英雄豪杰,不曾出头的时候,家族都认为败子;及至出了头,才知道英雄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唐棣华此时顽皮,跑的不知去向,安知十年八载之后,不造成一个大人物回家来,为宗族交游的光宠呢?”唐家的人,除唐辉宇外,对于唐棣华之失踪,都抱着这么一种很大的希望。
光阴易逝,转瞬过了一十六年。唐辉宇已死,继续唐辉宇为家主的,是唐辉宇的大儿子唐启林,就是希望唐棣华衣锦荣归的一人。只是唐棣华一去十六年没有消息,唐启林的脑筋里也就渐渐的把唐棣华这个人忘了。
这日忽有一大队扛挑行李的脚夫,约莫有二三十个。抬的抬,挑的挑,都是很沉重的皮箱篾篓,一直扑奔唐家镇来。有三个骑马的少年跟着,一个年约二十七八,气宇轩昂,衣服华丽,像个武官的模样,骑的是一匹高头骏马。其余两个的年纪,都不过二十多岁,却是达官保镖的装束,背上都插着武器,雄赳赳气扬扬的。到唐家镇上,脚夫都把行李歇下。三人也同时跳下马来,把唐家镇的人,都惊得呆了,不知是哪里来的达官贵人,有这么大的声势。大家都疑心这唐家镇并不当往来要道,绝非由此地经过,在唐家镇休息片时的。再看那华服少年,果然引着两个保镖走进唐棣华家里去了。镇上的人一打听,才知道那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阖族人希望发达的唐三藏。
这时唐棣华的父母都已死了几年,两个哥子都已娶妻生了儿女,专靠种田生活。唐棣华突然回来,两个哥子见面都不认识。本来未成年的人,相貌是旋长旋有变态的。唐棣华从十一二岁的时候离别,在外面经过了十六年,居移气,养移体,两个哥子当然不认识他。他倒能认识两个哥子。兄弟相见之下,自是悲喜交集。叫脚夫把行李扛挑进来,皮箱篾篓里面,不是金银财物,便是绫锦衣服。顷刻之间,唐家镇添了一家富户。唐棣华到家主唐启林跟前禀安。唐启林见了,好不欢喜。忙问这十六年中,在外面如何发达的。唐棣华回答,那年被人拐到甘肃,卖给一个富家为奴。在富家听了四年小差。因闯了一点儿祸,怕主人责罚,偷逃出来。投到军队里面当兵,征苗子得了许多功劳。一步一步的升迁,做了一任游击。因纪念着家中父母亲族,情愿辞官回来。所有带回来的银钱财物,都是征苗子的时候受的赏赐。合计做官所得的俸禄,足有十来万,计算已够生活了,所以宁肯回来,图个骨肉团聚。唐启林听了这番话,更是欣然说道:“当你走失了的时候,我就料定你有衣锦荣归的这一日,今日果然被我料着了。”唐家一族的人,自此没一个不推崇唐棣华的。
唐棣华说唐家镇的地方太荒僻,自己带回的金银宝物太多,没有保镖的人在家守护,恐怕有强徒前来劫夺,就将那两个保镖留在家中住着。唐棣华有时去什么名胜所在游览,也把两个保镖的带在身边护卫。在唐家镇住了两年,娶了泰兴一个绅士家的小姐为妻室。唐棣华渐渐觉得唐家镇过于荒僻,没有赏心悦目可以流连的所在,就带了两个保镖的到泰兴城里,狂嫖阔赌的好些时。
这日清晨,唐棣华才起床,即有一个人前来拜会。保镖的问那人姓名,那人不肯说,只说见面自然知道。唐棣华只得教请进来。一看那人有五十来岁年纪,生得慈眉善目,温蔼非常,但是面上现了一种极正大的气象,使人见了不敢存个轻侮之心。那人见面,不待唐棣华开口问话,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便是何五太。闻老弟已来城里住了不少的日子,特地来瞧瞧。”唐棣华连忙拜下去说道:“小弟该死,因不知师兄的尊居在哪里,没来请安,反劳师兄枉顾,真是罪过。”何五太拉了唐棣华起来说道:“以我的愚见,老弟还是回唐家镇去住着的好,此地久留无益。”唐棣华起来诺诺连声的应是,让何五太坐。何五太拱了拱手道:“只瞧瞧你就得哪,用不着坐。我说的话,望老弟不要忘了。”说毕,即转身出去,唐棣华在后面恭送。何五太阻住道:“不可不可。”竟扬长而去。
唐棣华就在这日离了泰兴。也不回唐家镇,带着两保镖的到南通州去了。他三人去南通州不久,刘谨信便得了武城县的缺。何五太派遣薛镇功、张武和跟随刘谨信上任去后,这日忽有两个行装打扮的健汉,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每人肩上栓着一个小包裹,由一个公差打扮的人,引进何家来。对何五太的徒弟说:“有重要的公事要见何五太老爹。”何五太得了徒弟的传报,出来招待。只见那公差打扮的人上前请安说道:“我们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今日来见何老爹,是要拜求老爹救我们一救。”随指着两个背包裹的说道:“他两人是南通州送缉捕公文来的。”这两人连忙上前,向何五太请安。何五太让三人到客房里请坐。三人谦逊不敢。何五太道:“有话坐下来好说,不用客气。”三人才斜着半边屁股坐下。
公差打扮的人首先开口说道:“近两年以来,邻县江阴、靖江、荆溪、宜兴一带,都出过好几次大劫案。一案也不曾办穿,只有泰兴一县,托老爹的威名鸿福,幸不曾闹过这种乱子。江阴、靖江各县办公的兄弟们,见泰兴四邻都出过同样的大劫案,只泰兴一县两年来鸡犬不惊;在两年以前,各县并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劫案,因此疑心那做案的人,若不在泰兴,便是泰兴因有何老爹的威名镇压,做案的不敢在老爹所住地方放肆。各县办公的兄弟们,正合力在泰兴仔细侦察,才略得了些儿门径。这两位老兄是从南通州来的,原来南通州本极安静的,我们正推测做案的不在泰兴,必在南通。这两位兄弟一来,才知道我们推测的错了。南通的案子,烦两位面禀给老爹听。”
何五太遂将眼光移到这两人身上,只见一个精悍些儿的起了起身说道:“这几年来,南通州附近各县接连不断的闹明火执仗的大劫,害得一般做公的弟兄们叫苦连天。只我南通州平安无事,终年没一些儿风吹草动。各县做公的弟兄们看了这种情形,以为老鹰不打窠下食,犯案的必在南通。一个个到南通来踩缉,因此我南通虽不曾出什么案件,而我们既同吃了这碗公家饭,各县的弟兄们为办案而来,我们也不能不帮同踩缉。只是费尽心力,得不着一点儿线索。不过我们也只要做案的不在南通州给我们为难,邻县的事,能帮忙的帮忙,不能帮忙的时候,我们是不担责任的。谁知近十多日以来,连南通也保不住安静了。十多日之中,呈报明火抢劫的竟有五处,其中还有两处杀伤了事主。这么一来,我们吃了这碗公家饭的就身不由己了。在南通明查暗访了几日,仍得不了线索,估量做案的必是泰兴人。因此我两人奉了公文到泰兴来,侥幸在泰兴倒查出一点儿门路来了。原来距泰兴七八十里乡下,有地名叫唐家镇,镇上多是姓唐的居住。其中有个绰号唐三藏实叫唐棣华的,从十二岁的时候走失在外,直到两年前才回唐家镇。据那地方人说,唐棣华回家的时候声势甚是不小,皮箱篾篓不计其数。带有两个保镖的,这两年来就住在唐家。唐棣华时常带着两个保镖的出门。回来总是挑的抬的,行李异常富足。唐棣华并不做何项生意,查他三人所到之处,都是狂嫖阔赌,并没干过一桩正经事,也没人见他们结交过一个正经朋友,形迹很属可疑。而南通五处事主的呈报都异口同声的说,破门入室动手抢劫的,只有三个人。那两处受了伤的,就因为进来的只有三个人,事主仗着自己也练过些武艺,不把三个贼人放在心上,恃强打起来。谁知三个贼人的本领都十分高强,事主哪里是对手呢?所以受了伤,金银仍是被抢劫去了。我们再查访唐棣华练武艺的来历,全没人知道,大概是在外省学得来的。我们原打算径到唐家镇捉拿唐棣华,并那两个保镖的。只因打听得三人还不曾回唐家镇,据地方人说,在一月以前就到泰兴城里来了。我们回到泰兴一访问,才知道他们住在泰兴的时候,某日清晨,何老爹曾到过他那里会谈一次。我们因此特来拜求老爹,无论如何要求发慈悲,救我们一救。我们明知道老爹在泰兴是正大光明的大绅耆,必是为要保全地方,才亲自到他们那里去。不过老爹明见万里,我们这般伴福沾恩的捕快,如何是唐棣华等三人的对手?便是访着了他们落脚的地点,前去捕拿,也徒然打草惊蛇,不啻放他们一条生路。我们就不知道老爹有去会过他们的事,也是免不了要求老爹的,除了老爹实没有能收服他们的人。”
何五太见这人滔滔不断的说完了,神色自若的点头笑道:“不错,唐棣华是个强盗,我早已知道。为他们不曾在泰兴做案,我也上了几岁年纪,就懒得多管闲事。我那日去看他,确是见他们在此地狂嫖阔赌,恐怕嫖赌到了手边无钱的时候,不暇顾虑,公然在泰兴开我的玩笑,不能不亲自招呼他们往别处去。我也不知道他们此去便到了南通,于今三位老哥将这事来责成我,不是我有意推诿,实在我也禁他们不过。徒然栽一个跟头,没有益处。”这三人见何五太已承认了早知唐棣华是强盗的话,怎么肯由何五太推辞不去呢?当下三人说尽了诚恳哀求的话,最后竟跪在何五太跟前,非何五太答应不肯起来。何五太也料知非应允不能脱身事外,只得一口担任同去。只要捕快把唐棣华落脚的地点,访查实在了,何五太便前去捕拿。这时就有五六县的捕快,穿梭也似的访查唐棣华下落。
唐棣华的消息也很灵通。这里何五太担任捉拿他,他已知道了。即时离开了两个号称保镖的同党,独自在南通一个寡妇家中躲着。那寡妇的年纪,虽已有了三十多岁,风韵还是很好,生成一种悍泼的性质。丈夫在日,就和南通几个有名的痞棍姘识。丈夫死后,更是肆无忌惮了。窝娼窝赌,无所不来,并开了一个鸦片烟馆子。南通上中下三等的人物,都有一部分与这寡妇有交情。寡妇择肥而噬,不是有些资格的,还休想闻着她的气味。唐棣华论岁数正在壮年,论像貌更堂皇魁伟,加以手头宽绰,随时随地可任意挥霍,没一点儿吝啬的样子。寡妇不知道唐棣华的底细,见了这么资格齐全的人,自然中意,就和唐棣华姘识起来了。唐棣华既知道外面逮捕自己的风声紧急,逆料有何五太在内,不能大意,就打发两个同伙的到外省暂避。他以为那寡妇和他要好,绝不至害他,竟将实情告知那寡妇。并把在南通抢劫得来的金银珍宝,交给寡妇收管。寡妇满口应允他,教他安心躲着,外面断无人知道。
五六县的捕快,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把这秘密所在,访查着了,连忙通知何五太。何五太到南通先安排了几十名壮健捕快,将寡妇的房屋层层围住,准备唐棣华逃跑出来的时候,即挡住去路,上前擒捉。何五太只带领了两名会武艺的捕头,直撞进去。凑巧那寡妇正从里面出来了,见了他们三人,虽不认识,那寡妇的心性很灵巧,一见便已猜透是来逮捕唐棣华的;知道回头给信已来不及,反而迎上来低声向何五太问道:“三位是来办案的么?”何五太一看这说话的神情,好像是预先约做了他们内应的一般,心里也以为果是众捕快事前买通了的,随把头点了一下,也低声问道:“他此刻在哪间房里?你引我们去罢。”寡妇向里面指了一指,做了做手势道:“他一个人在里面吸鸦片烟,只是那房间有个窗户朝着后院,他见三位进去,必从窗户逃跑,须先分一位打这边绕到后院,悄悄的把窗门关来,就在窗外把守着,万无一失了。”何五太心以为然,当下分了一个捕头,由寡妇引着去了。何五太才带了这个捕头,照着寡妇所指的房间进去,只见唐棣华横躺在烟榻上睡着了。何五太这时若存心要唐棣华的性命,当然是容易办到的事。无奈何五太生性仁慈,又和唐棣华有同门之谊,不忍乘其不备,便下毒手。哪知这一念仁慈,险些儿倒送了何五太的老命。
原来何五太的师傅是天宁寺的一个和尚,传授何五太武艺的时候,那和尚正在天宁寺,后来因不守法规,被住持驱逐出了庙。出庙之后,就在太湖里当一个盗魁。因到泰兴一带踩水(即打听何处有可以下手抢劫的富户,谓之踩水),遇见唐棣华在一座山里,爬上树探了窠。和尚见唐棣华才十一二岁,上树下树身体非常矫捷,一时心里高兴,就把唐棣华拐回太湖,朝夕教以武艺。唐棣华习练十几年,功夫已在何五太之上。和尚每年必来何五太家一次,所以何五太知道唐棣华的履历。唐棣华也因知道何五太是他的师兄,才不敢在泰兴做案。
这回何五太被逼无奈,同来捉拿唐棣华,既没有伤害唐棣华的心,见唐棣华睡着了,即上前将唐棣华按住说道:“你今日自作自受,休得怨我。”唐棣华惊醒时,见已被按住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全身本领不能施展,遂哀求道:“我已深悔以前的行为了,自愿寻死,只求师兄不拿我送官。送到官跟前,必要受尽千般刑辱,叫我供出同伙来。我是个值价的汉子,宁肯死在师兄面前,办案的得了我的尸身,也可以消差了。”何五太是个长厚人,听了这话很近情理,心想将他送到官厅,供出师傅和自己来,也是不好。即对唐棣华说道:“你犯的罪横竖免不了一死,能自己寻死,确是值价多了。我既依你的,成全你的威名罢。”何五太刚才松手,唐棣华已乘何五太不备,一个鲤鱼打挺,将脚跟对准何五太前胸扫去,哪来得及避让,被扫倒在烟榻旁边。唐棣华趁势跃了起来,这捕头还不曾出手,就被一拳打倒了。何五太跳起来追时,唐棣华已冲出了寡妇的家。何五太尚且捉拿他不住,围守在外面的捕快,当什么用处呢?看且没看得分明,唐棣华早从头顶上蹿将过去了。
唐棣华逃了没要紧,只苦了何五太,是个有身家的正经绅士,只因和唐棣华同门练武的嫌疑,经此一番证实,更不能脱身事外了。亲自到各处侦查了一会,查不出唐棣华的踪迹。何五太只得对官厅负完全责任,只求宽限时日,必能将唐棣华拿到。在未曾拿到以前,并担保唐棣华绝不敢再在这几县犯案。官厅碍着何五太是个正经绅士,他的女婿又是个进士,现任武城县的知事,不能逼迫何五太克期将唐棣华拿获,但求能担保此后不再犯案,也就不十分严厉的追究了。
何五太亲自侦查不出唐棣华的踪迹,知道唐家的家法从来严肃。遂到唐家镇会着那个家主,将唐棣华犯案及捉拿的情形,告知了一遍,说道:“官厅本来要派兵来围剿这唐家镇的,在我知道尊府的情形,是不曾察觉唐棣华所说征苗子做游击的话,是一派临时捏造的胡言。大家相信实有其事,以致不加管束。官厅得了这种解释,才将派兵围剿的举动从缓。我与唐棣华有同门学艺的情分,也不忍见他到案受刑,最好由尊府的家法,把他治成一个废人,并令他剃度出家。再由我出名,将尊府处置的实在情形,呈报官府,当可留着他一条性命。便是尊府,也不至受他一人的拖累。”那家主一听何五太的话,唐家四五百口男女,多是安分的良民,当然惊慌害怕。即时召集阖族的男丁,开了个会议,一致议定,多派人出外查访,务必把唐棣华弄回来,听凭家主处置。
自己家里人查访,比较捕快自是容易些儿。不到一两个月工夫,竟把唐棣华找回来了。家主开了祠堂门,请出历代祖先的牌位来,教唐棣华跪在跟前。家主面数他的罪恶,家庭制裁的力量真大。任凭唐棣华为通天彻地的本领,千军万马阻拦他不住。一到了这种时候,浑身的武艺不能施展一点儿出来,自愿受家法。当着祖宗牌位,断去两条大腿。从此削发披缁,出家忏悔罪孽。家主说好,即命唐棣华的两个胞兄动手,把唐棣华两条大腿断了。雇了一个粗人,陪伴唐棣华到关帝庙做和尚。
泰兴人人都知道的没脚和尚,便是这么一个来历。在下有个无锡朋友,与何五太家有些亲戚关系,知道这事很详细。述给在下听,在下还遗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