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孤枕双眉锁,多愁只为情。昨宵痴梦与君成,及醒依然衾冷伴残更。
此苦谁堪诉,寒灯一盏迎。赌将心事告神明,谁晓神明早把眼儿瞪。
右调《南乡子》
却说绛玉同邢宅家人至他家中。邢公子见家人带绛玉来,连连责家人道:“我只说她夫人不肯,还要费口舌、动干戈,故不曾吩咐得你们。哪知一去就带人来?你们难道不知家里大娘厉害!怎么不先安顿个所在,再来报我,却就带进家中。怎么处?快与我带进书房藏躲,待晚上再悄悄领她别处安置罢。”家人忙来带来。绛玉不肯走,邢公子自己下来扯她。绛玉一把揽住他衣服,喊道:“今日不是你,就是我。你来!你来!”众家人见她扭住主人,齐来扯开。绛玉大喊。
内里韩氏闻得喊叫,惊得飞滚出来。一见丈夫抱住一个美貌女人,大吼一声,跳上前来将公子方巾一手揪来,扯得粉碎,把公子脸上披一个不亦乐乎。那些家人惊慌,俱各没命地跑个干净。公子见韩氏撞见,早已惊倒在地。绛玉却走向前,扯着大娘跪下哭道:“望大娘救小婢子一命。”韩氏道:“你起来对我讲。”绛玉不以实告,只说道:“妾是定海祝秀才妻子。因出来探亲,为某官人半路抢来。今某官人已死,他夫人就要嫁我。我实拼着一死,讨一口好棺材。如今被公子劫来,我总是一死,不若死在大娘面前,省得又为公子所污。”言罢就要触阶。韩氏忙忙扯住道:
“不要如此。有我做主,他焉敢胡行。待我慢慢着人寻觅你丈夫来带你去。”就指着公子波罗揭谛的骂个不数,还险些要行杖。公子缩做一团,蹲在地上,哪里敢出一声,只是自己杀鸡,手作狗停的拜求,韩氏才不加刑,还骂个浪淘沙找足,方带着绛玉进内,不许公子一见绛玉之面。
过有一月,绛玉偶在后园玩耍,恰好公子从后门进来。绛玉瞧见,恐他又来胡为,吓得红着脸,急奔进内。正遇着韩氏走来。韩氏遵:“你为何脸红,又这等走得急剧?”绛玉尚未答应,公子也走到面前:韩氏大疑,遂与公子大闹。却将绛玉剥去衣服,一一个臭死。二人有口难分。绛玉到晚就去上吊,却又被人救活。韩氏道:“她拿死吓我!”又打有四五十下。就叫她与丫头辈一样服役,却自己带在身边,一刻不离。晚间定交与一个丫头同睡,一夜也唤她一二十次,若绛玉偶然睡熟不应,自己就悄悄下床去摸。若公子在房与韩氏同宿时,绛玉才得一夜安静睡觉。
然绛玉虽受韩氏磨灭,倒反欢喜。她喜的是韩氏看紧,可以保全身子,所以甘心服役。只恨落在陷阱,不知终身可有见祝郎的日子。又念着小姐,时时伤心,望天祷祝。光阴荏苒,倏过四个年头。韩氏见她小心勤力,又私自察她,果然贞节。
就心生怜念,比前较宽,不叫她服役,也不似以前那样防她。
一日,韩氏偶然一病。吃药祷神,无般不做,又许了码头上关帝庙愿心,果然病势就渐渐痊好,调理几天,病已痊愈。韩氏要到码头上关帝庙还愿,各了牲礼香烛。
遂带着绛玉与两个丫头,一同至关帝庙中。韩氏烧香拜佛,祷祝心愿已毕,绎玉也去磕个头,私心暗祝道:“若今生得于祝郎相逢,关老爷神帐飘起三飘。”才祝完,就见神帐果然飘起三次。绛玉心中暗暗欢喜,连忙再拜,感谢神明。韩氏不知其故,问绛玉道:“信也奇怪,今日没一些风气,神帐怎的就动起来?”绛玉含糊答应:“神圣灵显,是大娘虔心感应之故。”韩氏点头,遂领着绛玉众人满殿游玩。
绛玉陡然见壁上诗句,逐首看去,看到第二首第三首后面写“定海琪生和题”,心下吃了一惊,暗暗流泪道:“祝郎原来也至此间,可怜你我咫尺不能一见。怎诗意这等悲怆?难道扬州之事,还不曾结?”从头看到完又想道:“轻烟、索梅既在一处和题,诗中又各发别离思想之意,三人却似未曾会而一般。祝郎前一首诗,又像恨负她的一般,这是何说?”猜疑半晌,见桌上有笔砚,意欲和他一首,透个风信与他,好使他来找寻。又碍着韩氏在面前,难于捉笔,不觉垂泪。韩氏见她流泪,问道:“你为什事流泪?”绛玉情急,只得说道:“偶见妾夫诗句,故此伤感。”韩氏惊讶道:“既是你丈夫在此,料然可寻。你怎不对我讲,徒自悲伤?待我回家着人打听,叫他来带你回去,不必苦楚。”绛玉闻言感激,就跪下拜谢。韩氏忙忙扶绛玉起来,着实宽慰一番。绛玉见韩氏如此贤惠,料不怪她,就在桌上提起笔来和诗一首于壁上。其诗道:
一人侯门深似海,良宵挨尽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空负柴门烟雾迷。
定海平氏侍妾绛玉和笔绛玉和完,放下笔来。韩氏虽不识字,见她一般也花花地写在壁上,笑道:“你原来也识得字,又会作诗!”因一发爱她。耍了一会,动身回家。韩氏果遣人城内城外去寻祝琪生。谁知琪生已同邹公回家,并无一人晓得。绛玉闻琪生无处访问,内心只是悲咽。每每临风浩叹,对月吁嗟。正是:
十一时中惟是苦,愁深难道五更时。
再说琪生与邹公同寻雪娥小姐与素梅、轻烟。祝琪生改名张琼。一路夜宿晓,行,依旧来到定海县。先到邹公家里,只见门庭如故,荒草凄凉。那些家人半个也不在,只有一个年老苍头还在后园居住。见主人回家,喜不自胜,弯腰驼背地进来磕头。邹公叫他扯去青草,打扫一间房屋,二人歇下。邹公看见一幅大士还挂在上面,哭向琪生道:“记得那年请贤婿题赞,我父女安然。岂知平地风波,弄得家破人亡。我小女若在,怎肯叫大士受此灰尘?”遂一头哭一头去替大士拂拭灰尘,心中叫道:“大士有灵,早叫我父女相会。”琪生也哭个不住。少顷,只见那老苍头捧着几碗稀粥走来,与二人吃,苍头就站在旁边服侍添粥。
偶然问道:“老爷与祝相公,可曾遇见素梅蛆么?”二人闻说,忙放下碗问道:“她在哪里?”苍头道:“她从去年腊月到此告诉我说,受了多少苦楚。她从北京出来,要寻祝相公,在路上又受了多少风霜方能到此。她却改了男妆,一路卖画而来。住在这里好几个月,日日出去访祝相公。见没有信息,又到北京去看什么平小姐。故此从十月二十七日就起身去了,到今日将近有十余天光景。难道不曾遇见?”二人问道:“她可晓得小姐在何方呢?”苍头道:“她却不曾细说,是我问她,只说道小姐被强人抢去。”二人苦道:“她原与小姐同被抢的,怎说这囫囵话?她又怎地却在北京出来?我们只恁命薄,不得遇她讨个实信。怪道她诗上说‘手抱丹青颜面改’,原来是男妆卖画。”二人烦恼,整整一夜不睡。
次日,祝琪生到自己家中去看父母。走到原居,却是一块白地,瓦砾灰粪堆满。
心内大惊,悄悄去问一个邻人,才知父母为他陷害,不知去向,强盗劫狱,房屋烧光。
哽哽咽咽,仰天号哭,只得再至邹公家,向邹公哭救。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诉断肠人。
邹公劝道:“令尊令堂自然有处安身,你纵哭无益。我与你还去寻访,或者有见面之日,也不可知。只是我小女被盗劫去,身陷虎穴。她素性激烈,倒恐生死难保。我甚慌张。”说罢也悲悲戚戚,哭将起来。二人心中苦楚哪里写得尽。
祝琪生又悄悄去看婉如小姐,指望见她诉诉苦。哪知平家庄房俱是别人的。
访问于人,俱说迁往京中多时。一发愁上加愁。再去访轻烟信息,也无音闻。去候好友郑飞英,全家皆在任上。处处空跑,一些想头也没有。绝望回来恨不欲生,对邹公道:“我们在家也没用。老父老母又不在,小姐、索梅又不见。我方才求得一签在此,像叫我们还是去寻的好。”就将所求签诗递与邹公看。那签诗道:
劝君莫坐钓鱼矶,直北生没信不非。
从此头头声价好,归来方喜折花枝。
邹公看了道:“这签甚好。”祝琪生道:“揣签意,却宜北去。难道又进京去不成?”邹公道:“凡事不可逆料。或者尊翁令堂见贤婿不在,竟寻进京去,也不可知。而且素梅又说进京,小女亦在京中也未可料。我们不免沿路细访,倘然遇着素梅也就造化。”祝琪生心中也道:“进京兼可探听婉如小姐与绛玉姐信音,更为一举两得。”二人次日遂动身又往北上。不在话下。
再说郑飞英在云南任上,做了三年推官。严嵩怪他没有进奉,诬他在任贪酷,提进京勘问;幸亏几个同年解救,才削职为民,放他回去。此时飞英已至淮安,闻赦到,遂同家眷在淮安转船回家。他见严嵩弄权,倒不以失官为忧,反喜此一回去,可以访求琪生,送婉如小姐与他亲成。
一日,船到常州府,泊船码头,买些物件。他因是削职官员,一道悄悄而行。这常州知府,飞英相厚同年,回去来拜一抽丰乡亲。郑飞英偶在船舱伸出头来与一个家人说话,被他看见,登时就来拜候。飞英倒承他先施,怎么不去回拜。那同年就要扳留一日,意思要飞英寻件事去说说,等他做情。哪知郑飞英为人清高,不屑如此。因情义上不好歉然而去,遂住下与他盘桓一天。
这婉如与夫人们在仓望着岸上玩耍,见对面一个庙宇,甚是齐整。夫人问小厮道:“这是什么庙?”小厮道:“是关帝庙,好不兴旺。”夫人遂对婆婆道:“我们一路关在船舱,好生气闷。左右今日是不动身的,平家小姐又终日愁容不解,我们又难得到此,大家下船,去到庙中看个光景。”太夫人道:“我年纪大,上船下船不便。你与平小姐上去,略看看就来。”夫人就同婉如上岸,行至庙中。不知进庙来怎么玩耍,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