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来访C不是完全无目的,他是来向C商量一个妥善的方法把他的同乡并且是同学的程君送回国去。
近L君的学校有家成衣铺。成衣铺的主人姓吉江,他的女人名叫文子,两夫妻之外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儿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女儿的名叫绫英,儿子的名叫小虎仔。绫英有位同学嫁了一个早稻田大学出身的中国参议院议员,到中国去了。绫英和她的同学常在通信,她的同学来信说,她到中国去如何的幸福,如何的快乐。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的丈夫如何的爱她,如何的温柔,并不像日本男子那末粗暴。她的同学又来信说,中国的建筑物如何的堂皇,如何的高大,不像日本木造的,草盖的矮那末讨厌。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在支那的首善之区,天天都驾着马车汽车到公园酒楼去玩。她的同学又来信说,她是无产阶级的平民,一来支那就可以跟着丈夫荣贵起来,能够和日本的高官大爵贵族华族交游。她的同学最后来信劝她千万莫嫁日本人,要嫁支那人。
绫英给她的同学灌了两杯鸩毒的酒,每天只昏昏沉沉的在描想支那的空中楼阁。嗣后她常在高等学校前徘徊着,想钓一位留学生去和她凑对。摇摇摆摆来上钩的就是L君的同乡同学程君。
程君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慎重精细,只有对女人有一件事,他不能够把住他的慎重精细的主义到底。程君是个很和蔼可亲的人,更能够叫绫英相信她的同学说的,中国人比日本人温柔多情。
程君顾着绫英就不顾学校了。程君今年暑假的下第,是第二次了。照留学生管理章程,同一年级不准连续三年,至多读两年,就升级。程君的官费因此就取消掉了。
程君住在吉江家里拿不出钱来,吉江夫妻渐讨厌他起来了。绫英说程君的落第是她害了他,她便在A区的贫民窟里找了一间三张席的房子,把程君的行李搬过去,一同住下。绫英每天到一间烟草制造房里去当女工,每天可以赚四五角钱的工钱,买米回来煮稀饭分着吃。程君没有尝过这种贫苦家庭的滋味的,每晚上对着像鬼火一样的洋灯垂泪。可怜他们一个月六角钱的五烛电灯都点不起。
绫英叫程群要继续着用功,准备来年再考第二间官费学校。程君说那里还有心思考官费。绫英说不考官费也使得,等她加了工资后,再送程君进明治大学去插班,一年可收三年的功效。
不知绫英在什么地方借到了五块多钱,据绫英说是向一位做糕饼店生意的表姊那边借来的。她把这五块钱给程君要他到明治大学去报名入学,因为明治大学只要有钱,随时准中国人进去的。程君第二天出去,买了好些鱼肉回来,因为他吃稀饭吃得太久了;胃袋像枯燥得很,脂肪分要求得利害。绫英嗣后每晚都出去,要九、十点钟才得回来,家计倒比较从容了,但程君总有点不愿意绫英出去。绫英说她在家里,程君不肯用功,只管抱着要她求接吻,所以她出去让程君一个人在家里用功。
程君觉得绫英对自己一天一天的疏远,绫英也觉得程君近来的脾气变坏了,两人中间像给一重烟雾遮蔽着,彼此看不清白了。绫英的妈妈文子不时走过来。在三张席的房子里,你看我,我看她,她看你,各人都不能把自己想要说的说出来。文子像有话对绫英说,注视了绫英一刻,又翻转头来望望程君,这时候程君很自重,站起来说,要到神田去会朋友,一个人跑出来。
“你母亲今天对你说什么话?快告诉我!”程君那晚上跑回来,不见绫英在家,一个人参禅一样的坐着等了一点多钟,才见绫英进来;禁不住气愤愤的问。
“没有什么。”绫英跑过来坐在程君面前,笑着劝慰程君。
“撒谎!坐了一天没有说什么,难道是哑巴么?”程君的怒焰和饥焰随肚子里一齐发出来。
“虽然有话说,但是你不喜欢听的,也是我不愿意听的,你又何必定要我说出来!”绫英在哀恳。
“快说来!不说我别有打算!”
“妈……就是希望你说的话能够实现,她望我们俩离开!”绫英伏在席上哀哭着,“我……我们中间的……那……,妈还不知道!”
“要离开不是离开?离开算了!”程君并不是忍心把绫英撇下,不过他是卑怯,怕负担重重的责任。
“啊!啊!啊!你变了……心!……我……”绫英再说不下去,她知道她半年的苦心要归水泡了。“我一个不要紧,那个——虽然不敢预先断定一定养得活——怎么样处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