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英近这两个月身体失了常态,近这几天心头时常作恶,吃下去东西都吐出来,身体渐渐的瘦削。她心里很担忧,怕再过几个月身体就不能到烟草局去做工,那时候的生活如何过得去!程君知道他的怀疑竟成了事实,他弃绫英之心愈坚决了。
绫英怕几个月后不能到工场去干活,想预节点款,她觉得有些对不住程君;但她精神上确非常的洁白,她爱程君的心一点没有变,不单没有变,还更加热烈!
程君在日本——留学生社会里,身上像烙了印是绫英的丈夫了,他知道不能用硬法弃绫英母子,他只好用软法了。他对绫英说,像这样的状态——像两个猴儿打架,彼此不放手,在山顶上滚来滚去,终久要滚进山溪里面去的状态,他在日本住实在无了日。他又对绫英说,不如让他回国去,去看看机会,也得看风驶船活动活动。他又对绫英说,他能够筹得银到手,他就卷土重来,再来日本定购大学毕业文凭。他又对绫英说,若筹款不到手,他就向政界方面活动,谋个顾问或参谋做做,因为中国现在政局用人不要什么学问,只要头会钻,口会吹,手会拍。他又对绫英说,他的几件行李——几箱烂书和几件衣服——暂存在这边。他又对绫英说,若他觅到了差事,不再回日本,就会寄旅费来接绫英回去。他不把几件烂行李带回去,骗倒了绫英。
程君的回国是他的同乡们劝他的。同乡三四十个人每人捐了两块钱给他,他说这几天内就买船票回去。
C和L和他的同学同乡都以为程君早回国去了。
过了两个多月,一天晚上北风刮得非常利害,有一个客跑到C寓里来,把C吓了一跳。
“你不是回国去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呢?”C惊疑得很。
“很对不起,搅扰你了。”程君比平时十二分的谦恭,跪下去磕头。
“那算什么样子?”C止住他。
天气很冰,程君身上没有外套,也没有斗篷,坐着打抖。幸得C房里烧了炭,叫他向火钵靠近些。程君两耳很红肿,双颊也冻得不红不紫,他像感受了热,脸上发痒,双手覆在面上轻轻的摩擦过了一刻,他双手托着下颚,不转睛望着火钵中的火。
“现在住什么地方?”
“住在市外的T村××番地S馆。我本来要回去!恰好那时候接到南洋的兄弟来了封信,说马上就兑钱来给我。我想来年二月间考了那几间官费学校再回去,相差不过四个多月,所以我就在S馆住下了。”
“没有到那间学校上课去?”
“只自己在家里准备考学校的功课。”
程君还说了许多后悔的话,也说以后要如何努力。两个人吃了几盅热茶之后,沉默了一会。
“你吃了饭没有?你像还没有吃晚饭。”C听见程君肚子里咭噜的响了几阵。
“不,不要紧……我吃过了。”程君挨着饿很客气的说。他不单没有吃饭,并且还空着肚子跑了许多路。
“不要客气,客气是自己吃亏。”C用日本话说。
“C君不是在外面吃饭么?”程君知道C的寓里要不到饭吃的。
“吃面不好么?我叫馆主妇买去。”
“真对不起了,真对不起了!”C早跑下楼去了,程君一个人还在说“对不起”。
过了四十多分钟,馆主妇用一个朱漆的托盘端了一碗肉丝面和两碗净水面上来。程君连说了几句多谢,龙吞宝一个样子,没到一分钟光景,把三碗面吃得精光,连碗边上染着几片葱叶都用舌尖舐过来吃。C看着几乎掉下泪了。
“真对不住了!真对不住了!累你多花钱了!今晚上的面很顶力,比什么还要好吃。”怕系面汤的蒸汽,把程君两道鼻水蒸出来了,他从衣袋里取出一片又皱又黑,毛松松的纸,向鼻门上拭。